“丫头,准备得怎么样了?”罗副检察长走到了我们的身边,笑呵呵地问道,“没什么问题的话,咱就开始吧,完了我还得去开个会。”
一见他,张静第一个反应是把带来的那些卷宗护在了身后,像一头小老虎,满是敌意地看着罗副检察长。反倒是我和老罗有点儿手足无措。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罗副检察长讶然地看着张静。
“哼,罗老头儿,你真是太坏了。”张静哼了一声,“等会儿,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交代。”她转过身,一手一个抓住了我和老罗的衣领,把我们两个拽到了身前,三个脑袋凑到了一起,低声说道:“听好了,罗老头儿今天摆明了有后手,咱们就要以不变应万变,耍够了他们就直捣黄龙。钟颖的作案动机你们要记好,这是我的推测,她原本有大好前途,现在却不得不装残疾宅在家里孤芳自赏,她绝对不会甘心的。”
“丫头,你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揭穿这件事呢?”老罗紧张地问。
“这个你就得问问何明到底做过什么了,让她采取了这种手段。”她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脸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小明哥,小骡子,你们,自求多福吧!”
她说着,一手掩住了嘴,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坐到了旁听席上,却和罗副检察长拉开了一段距离。对罗副检察长的招呼,她更是侧着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担任本次模拟法庭审判长的法官清了清喉咙,示意我们诉前联合预审正式开始,首先是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站起身,慢慢念道:“S市中级人民检察院起诉书,S检刑诉字【2006】第38号,被告人钟颖,女,34岁,汉族,大学本科文化,L省S市人,身份证号210XXXXXXXXXXXXXXX,无业,住新华广场兴华小区8号楼23楼3号。因故意伤害案、诬告陷害案,2006年8月24日被本院监视居住,8月25日本院决定逮捕,同日由S市公安局执行逮捕。现关押于S市公安局看守所。”
我和老罗整理材料的手猛地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公诉人,此时的公诉人一脸的严肃,依旧按部就班地宣读着起诉书。
“桥豆麻袋(日语:ちょっと待って,意为等一下)。”老罗一急,顺嘴吐出了一句日语,茫然地看着法官,“那啥,咱们今天要审理的不是何明故意伤害案吗?”
法官翻了翻起诉书:“不是啊,我们今天要审理的是钟颖故意伤害案和诬告陷害案。”
“弄错了吧?”我也站起身,“我们是何明的委托辩护人,和钟颖没什么关系啊。”
“罗老头儿,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张静走到了罗副检察长的身边,俯下身,柔声问道。
“我知道什么?”罗副检察长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可他就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一个平日里一脸严肃正经的人,竟然也会恶作剧,而捉弄的对象竟是自己的亲侄子,法理上的儿子。
也是罗副检察长这次的运气太好,那天张静手里拎着旅游鞋,趴在老罗的背上,我拎着她的皮鞋离开钟颖家的那一幕恰好被路过的他看了个正着。都说人老精,马老猾,老头儿没费多大劲就意识到我们在怀疑钟颖。
无论怎么努力,就算张静能够调动一部分资源,可毕竟比不上罗副检察长。他一句话,整个办案系统都会迅速运转起来,而静在实验室里所做的所有鉴定,都会有一份被送到罗副检察长的案头。
就这样,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罗副检察长的监视之下,当我们查明了真相的时候,罗副检察长那边就已经采取行动了。
“劳民伤财,哪有点人民公仆的样子。”张静没大没小地指着罗副检察长的脑门儿说道,“你说你啥都知道了,还这么折腾我们干啥?为老不尊。”
罗副检察长拊掌大笑:“你们也不甘心这案子就这么结束了吧?至少,钟颖为什么这么做,你们还不知道。”
“真凶抓住了就好,至于为啥,我才不关心呢。”张静仰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
“罗副检察长,钟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我适时问道。
“哼。”罗副检察长怄气似的哼了一声,“小简你来,我跟你说,不告诉他们。”
钟颖归案后,面对证据,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据她交代,2001年,是她事业的巅峰期,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她的打击非常大,但经何明检查,康复后再做一些微整形,并不会影响她的工作。
唯一制约她的是金钱。
恋足、恋手,有些人就是对人体的某个部位有着不同寻常的依恋,而何明,就是一个恋腿癖患者。
从钟颖入院的那天,何明就不可救药地对她的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得知钟颖的困扰后,他便提出了一个计划。他会为钟颖开具一份虚假的诊断报告,同时利用自己与法医门诊的关系,出具一份虚假的鉴定报告。代价则是在一段时间里,钟颖必须与他成婚,并假装残疾。
钟颖跟我们说的,何明策划的那场浪漫的婚礼是确实存在的。那场婚礼更是让人们感叹,又是一对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却没人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
按照原计划,结婚两到三年后,何明要对外宣称,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钟颖痊愈了。
可何明却改变了计划,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在人前诉苦,告诉人们钟颖再也不可能痊愈了,让她彻底失去了自由。
她曾想过告发这件事,可何明威胁她。两个人是共犯,何明被捕,钟颖也跑不了,一个不讲诚信,甚至违法犯罪的人,重获自由后演艺生涯也不会有什么发展,没有剧组会接纳这样的人。钟颖经过了几年的策划,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割臀恶魔”。
她要把何明打造成那个恶魔,而自己则因为“伤心过度”离开这个城市,改名换姓后,重获新生。
至于选上我们为何明辩护,也并不是她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精心考虑。
作为刑事辩护百分之百胜率的我们,如果在这个案子中也输了,那就说明何明是百分百有罪的。她对自己伪造的证据有着强烈的自信,唯独没想到,张静竟会从她家的装修布局中发现问题。
我们万万没想到,钟颖描绘的幸福婚姻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这样的勾心斗角。
“贪念,会扭曲一个人,把一个正常人送进坟墓。”老罗感叹道,难得地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那啥,五叔,你看,这案子找到源头了,那何明是不是能放了?我这就去找他要代理费去。”
罗副检察长点上一支烟,没有回答老罗的话,而是说道:“钟颖说,她只做过这一次案子。”
“何明没做这个案子就行了。”老罗说。
“老罗叔你的意思是……”张静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罗副检察长,“那个恶魔还没有落网?还是,你们找到了证据证实,何明就是那个割臀恶魔?”
“不知道算不算证据。”罗副检察长丢给我们一个U盘,“这是在何明的电脑里拷贝的照片,都是他偷拍的,大部分是裙底照。”
“这也就是个拘留吧,属于《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管辖,还算不上判刑。”老罗说。
罗副检察长斜眼看了一眼老罗:“这些照片都是过去几年被割臀的被害人的。”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张静托着下巴,说,“这些被害人和钟颖一定很像。”
罗副检察长赞赏地点了点头:“小杰有你一半聪明,我就省不少心了。”
张静难得地红了脸:“这没什么奇怪的。何明有恋腿癖,从他对钟颖的态度能推断出,他还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从他保留着偷拍到的这些照片来看,他还有收集癖。看到这些和钟颖不相上下的人,他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据为己有的欲望,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人,通常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毁灭,是除了收集之外,他们最热衷的事。”
“简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声不满的呼唤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就见林菲正嘟着嘴,气冲冲地看着我,我连忙微笑着问道:“什么?”
“你都四十多了,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听着这个问题,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似乎有人问过我,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记得,看着背着手、歪着头站在我面前等着答案的静,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儿。然而她却敏捷地后撤了一步,躲开了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些戏谑。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她右脸颊上的一道伤疤还是如一道闪电刺进了我的眼睛。
“不看着你们两个结婚抱孩子,我这个当大哥的怎么放心结婚啊。”那时候,我只能略带尴尬地说道。
张静仔细整理着刘海儿,遮挡着右脸颊,暧昧得有些夸张地问我:“是不放心还是不甘心啊?”
那时候,林菲已经入职,我记得她说过:“我觉得是不甘心,不过这个不甘心,究竟是对谁而言,就不好说了。”
说那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张静和老罗的身上转来转去。
第007章 渎职子弹
真想解除一国的内忧应该依靠良好的立法,不能依靠偶然的机会。
——亚里士多德
1
疼。
揪心裂肺地疼。
不是形容,是真的心被揪拧,肺叶被撕扯的疼。
就像两颗子弹射入胸膛,一颗在心脏里翻滚、爆裂,一颗在肺叶里肆虐、撕咬,搅烂所有的血肉组织,就连咳嗽都带着血沫。
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抓挠着,却丝毫无助于痛苦的缓解,前胸的衣服已经扯烂,道道血痕赫然在目。
我伸手抓住桌子上的药瓶,颤抖着拧开瓶盖,抽搐却让我失手把它打翻。白色的药片散落一地,跳跃,翻滚,嘲笑着我连小小的毫无生命的它们都吃不到嘴里。
我抓起水杯,递到嘴边,水却泼溅而出,洒满了整个胸膛。
我怔了一下,嘶吼了一声,用尽力气把手中的杯子摔了出去。玻璃杯画出的却是一道柔美的抛物线,摔在墙上,掉落在地板上,翻滚,嘲笑着我的软弱。
水渍氤氲了大块墙壁,水滴流淌,就像整面墙都在委屈地哭泣。
我弯下腰,头深埋在膝盖里,双手抱头,紧咬着嘴唇,双眼一片血红。嘴角的血沫和着口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嘲讽,发出沉闷的叹息,发出不甘的怒吼。
你真没用!
你怎么能这么没用?!
离开了老罗,离开了静,你竟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吗?!
“简大哥,你怎么了?”紧张与担忧混杂着匆忙的脚步向我靠近。
“把门关上。”我头也不抬,冰冷、含糊、急促又嘶哑地说道。
关门的声音让我安心了不少。接着是饮水机咕噜咕噜放水的声音。我的眼前一暗,一个身影蹲在了我的面前。我茫然抬头,血色中,一个美丽的女孩儿正关切地看着我。
是林菲,也只有林菲,在老罗和张静离开后可以不经我允许,出入我的办公室。
她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摊开,手掌里放着几枚药片。
那几枚刚刚还在四散奔逃的药片此刻却是无比的驯服。
果然是在欺负我吗?
我抬起手,想接过来,手却根本不听使唤。
林菲只好亲自把药塞进我的嘴里,又小心地把水杯凑到了我的唇边。
和着温水,把药片吞入胃里,疼痛没有丝毫减轻。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在那之前,我只能独自默默忍受。
我从没想到过,心绞痛和肺的疼痛同时发作会让人如此生不如死,会让人如瘫痪一般只能接受别人的照顾。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虚弱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自嘲。
林菲没有说话。她抽出纸巾,温柔地擦拭着我的嘴角、前胸,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又小心地不弄疼我的伤口,却始终低着头,不肯看我。她紧抿着嘴唇,眼眶泛红,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傻丫头,哭什么?”我抬起手,想要摸摸她柔顺的头发,手却只抬到了一半,便颓然落下。
林菲抓起我的手,放到脸上,慢慢滑动,就像我在轻柔地摩挲她娇嫩的脸颊。她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的手被她死死地握住,我只能用拇指温柔地擦拭她的眼角。
温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上,转瞬变得冰凉。
“我还没死呢。”我扯出一抹笑容,尽可能轻松地道,“大夫说,我至少还能活一年呢。”
林菲的泪水更加汹涌了,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她再也忍不住,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痛哭出声。
这丫头,真是。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靠在沙发里,放松了全身,一只手摸着她的头,一只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抗拒着身体里的疼。
如果有一把枪,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射穿自己的脑袋。
如果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然而,我没有,我也不能。我活着,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守护最后的梦想。
我是在逃避吧,我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三个人的重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