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双眼依旧无神,微笑并不能掩饰他心中的伤感。他的膝盖和鞋尖上都有明显的灰尘,显然他曾在某个角落里痛哭,却连擦拭的心思都没有。
天气愈发的闷热了,却终于有了一丝风,只是风中裹杂着的潮热让人更加难受,浑身都黏糊糊的。
远处,几朵乌云不紧不慢地向这个山村移动着。
男孩儿走后不过五分钟,这个堆满了垃圾的院子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闷响,接着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与隔壁相邻的墙角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飘散出来。那股烟越来越浓,一团火苗儿闪烁了一下,骤然变大,短短的几分钟,浓烟与烈火就淹没了这个破旧不堪的院子。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火速赶到的消防队员只来得及控制火势不去波及周围的邻居。对于处在火灾中心的房子,因为院子里堆满了易燃物,火势已经完全失控,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逐步走向坍塌,焚为灰烬的命运。
“我妈,我妈还在里面啊!”混乱中,那个本已离开的男孩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顾人群的阻拦,想要冲进火海,却被健硕的消防员死死抱住。
“我去!”一名消防员咬牙冲进了火海,炽烈的火焰隔着消防服舔舐着他的皮肤,让他疼痛难忍,但他坚持着向火海中央靠近。他的身后是人们关切又担忧的眼神,是那个孩子声嘶力竭的吼叫,撕心裂肺的哭泣。
那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给了他前进的勇气;那吼声刺激着他的耳膜,让他不忍回头;那哭泣冲击着他的心,让他义无反顾。
然而还没等他冲到房子前,轰隆一声,房子轰然坍塌。巨大的冲击甚至将他掀翻在地,可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堆废墟,一脸的惊恐。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眼睁睁地看到,一个身影就站在窗子前,双手抓着窗框,随着房子的坍塌,那个身影也被埋进了废墟。
自始至终,她就站在那里,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呼救。
一点儿,一点儿声音也好,消防队员就不会因为浓烟与火光错过了救她的最佳时机。
两个小时后,大火终于被熄灭,大雨也姗姗来迟。
你若再来得早一些,是不是这场惨剧就不会发生?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挚爱的母亲?
你来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来了,可除了洗刷掉罪恶的痕迹,阻挡人们抢救财产的最后努力,你来的有什么意义?
冲进火场的消防员仰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他觉得眼睛酸酸的,那雨水咸咸的。
人们冒着雨清理着现场,废墟中,一个伛偻的身形蜷缩着。她的一双手努力地抓着被她压在身下的窗户,那里似乎是她唯一的生路。可直到被死神夺去生命,被烈火焚为焦尸,她也没能逃离囚禁她的牢笼。
生与死,只有短短的一窗之隔,却成为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面目狰狞,牙关紧咬,分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她害怕自己的嘶喊会让那个孩子不顾一切。
人们好奇,那一扇并不坚固的窗子怎么就会要了一个身子硬朗的人的命?当消防员把尸体抬起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在残留的废墟上,捆绑着几根已经烧得发黑的铁丝,这几根铁丝将窗和窗框死死地连接在了一起。
“什么人这么残忍?!”带队的消防官兵忍不住说道,他已经在心里将这起火灾定性为人为纵火了。
消防官兵很快就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判断为起火点的院子里的垃圾堆残骸里,消防官兵找到了一个被烧得变形了的花露水瓶子,里面甚至还有一点残留;几个同样被烧得变形了的矿泉水瓶子,里面同样也有一些液体残留;在倒塌的房子里,他们找到了一听只剩下半罐的可口可乐。
花露水本身就是易燃物,这让消防人员轻易判断出,就是这个东西是罪魁祸首,让大火在短时间内就失去了控制。
这个农村虽然也有人使用花露水,但消防员找到的这个牌子的花露水,却是大家都没有用过的,听说那是个国外的大牌子。不过还是有人认出,这个东西,死者隔壁住着的,一个月前才来到这里的城里人手里好像就有一个。
消防员请求刑警队协助调查此事。经查,这个男人叫赵平,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为了准备四个月后的一个全国性的研讨会,他才到这个乡村来采风的。
警方起初并不认为赵平涉嫌纵火,毕竟他是一个有学识、有文化、有素质,甚至受到很多人敬仰的人。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赵平的嫌疑却越来越大了。
自从搬到这里之后,赵平就不断地和死者发生冲突。
赵平作画的时候需要安静,可死者只要在家,就无时无刻不在整理她捡拾回来的那些垃圾。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被踩扁的声音严重干扰了赵平的创作。
他多次与死者交涉,却始终未果,终于放下了狠话:“迟早有一天,我一把火烧了你这些破烂!”
这句话,很多村民都听到过。
发生火灾的那天,赵平更是反常地在大中午人们都休息的时候离家,而就在他离家半个多小时后,火灾就发生了。这让人们不得不怀疑他与这场大火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赵平对此的解释是他突然来了灵感,要以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山洼为原型,创作一幅仙境画卷,那个时间段,那个山洼的景象是最美的。
作为一个印象派画家,他必须捕捉到那极短的、瞬间的美丽。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人信服。警方特意挑了一个差不多的天气,实地探访了赵平口中的那个山洼。萎靡的鲜花和枝叶,热浪翻滚的气流,知了有气无力的叫声,无论如何,那里和仙境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或许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画家眼中的风景,可赵平的画布上一片空白,一滴颜料都没有留下,这很难证实火灾发生时赵平在山洼里。
最重要的证据就是那个花露水瓶子,警方在瓶子上检测出了赵平的指纹。
归案后,对于警方的指控,赵平全盘否认。他坚称自己虽然威胁过死者,但那只是气急之下的发泄,希望死者能够有所收敛,完全没想过要付诸行动。
对于自己的花露水为什么会出现在火灾现场,他更是表示并不知情。
警方在经过周密的侦查后,最终还是认为赵平有作案动机,且证据确凿。尽管其本人否认,坚称案发时自己不在现场,作案手法也暂时没有查明,但一场大火足以销毁一些关键证据,延时诱发火灾也不是什么难事,消防部门正在全力调查起火原因。羁押期将近,警方便将此案先行移交了检察院。
反正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补充侦查,总比超期羁押引起民愤要好得多。赵平背后的能耐可不是这些警察能惹得起的。
所幸,对这件事,他的家里一直比较克制,坚信法律会还赵平一个清白。
2
我们接到这个案子的委托是那年的9月份,委托我们的人却是我们打死也想不到的。
那天中午,我和老罗吃过午饭后昏昏欲睡。张静更是无耻地抢占了空调下最好的位置,抱着她的熊宝宝,枕着老罗的大腿,听着窗外不知哪里传来的蝉鸣呼呼大睡。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吓得我和老罗一个激灵,差点儿从椅子里掉到地上。倒是张静,不满地看了一眼老罗,翻了个身,理都没理那个催命一般的电话。
我无精打采地接起了电话,只听了一句,整个人就彻底精神了。
“给你们十五分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晚了后果自负。”打电话来的是检察院的罗副检察长。
他的语气很严肃,我不敢耽搁。老罗却是一副愁眉苦脸,不情不愿地抓起了车钥匙,拉起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张静下了楼。
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一见到我们,他二话不说就丢给我们一摞厚厚的卷宗。
“老罗叔,你看我们现在这个状态,能看明白这里面写的啥吗?”张静眯着眼睛,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打着晃,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这丫头,跟这俩小子没学到好。”罗副检察长哭笑不得地说道,“简单点说,7月份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死了一个人,消防队认为是人为纵火,警方抓了一个嫌疑人,现在移交到我们这边,准备公诉了。”
我和老罗都是一脸不解地看着罗副检察长,还是没明白他为什么叫我们过来。
倒是张静,虽然看上去一脸的迷糊,心思却转得比我们两个快多了:“没搞头的话,这案子你还是别让小骡子和小明哥参与了。好不容易打下的金字招牌,别就这么砸到你手里。”
这一句话提醒了老罗,他赶忙说道:“当事人家境怎么样?有钱赚的话,接下来也没什么,输赢那都是执念。”
罗副检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和张静,笑呵呵地说道:“谁说要让你们代理了?”
“那您叫我们过来……”我愕然地看着罗副检察长。
“这案子现在有点儿小问题,警方没有查明嫌疑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纵火的,消防队那边也还暂时没搞明白。”
“这不就是事实不清嘛。”张静耷拉着脑袋,“打回去让他们补充侦查不就行了?”
“事实虽然不清,但是证据却已经确凿了。”罗副检察长点上一支烟,“他有罪这是一定的了。不过,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很少有案子到了检察院,当事人还不认罪的。你们几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帮我这个忙?”
“嘿嘿,老罗叔,”张静清醒了一点,笑了一下,“你这么说话小心闪了舌头哦,光是我们接手的,到了你这边还不认罪的案子就十好几个了吧?”
“再说,我们可没闲着。”老罗眉毛一挑,“我们律所最近正是上升期,案子排得满满的,这一天天给我忙的,连觉都睡不好。”
“行了。”罗副检察长摆了摆手,冷笑了一下,“这话你忽悠忽悠别人就算了,忽悠我没用。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不到八点就睡得跟头猪似的了。你那点儿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被人揭了老底,老罗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还有你,静。”罗副检察长又把矛头指向了张静,“那几个让你们办的案子,最后不还是让你们名利双收?”
“你们可以自己搞嘛,这样就不会被我们小辈欺负了啊。”
“我们是检察机关,不是侦查机关。”罗副检察长无奈地说道,“干这个事儿,我们不专业啊。话再说回来,真出了冤假错案,十几年后让人查出来,我这脸往哪放?你们就忍心看着我晚节不保?”
“罗副检察长。”我犹豫了一下,“调查这个案子不是不行,可我们是律师,在接受当事人的委托前,我们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取证啊。”
罗副检察长看着我,微微皱眉:“小简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刚正不阿,你不来当检察官,我都觉得是个损失。怎么你跟我们家小杰共事这几年,也学着他一切向钱看了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道,“名不正言不顺,程序要是出了问题,就算我们真的查到了什么,法律也是不认可的。这个,您老比我们清楚。”
“行了,你们自己去找当事人。”罗副检察长挥了挥手,“他要是同意,你们就随便折腾吧。”
罗副检察长金口一开,我们办起事来就顺利了许多,甚至连预约都免了,就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赵平。
已经被关了两个月的赵平憔悴不堪,一脸的胡子,眼窝深陷,目光浑浊。整个人更是无比消瘦,只剩皮包骨头。这和我们印象中的那个白白胖胖的画家赵平简直就不像同一个人。
他坐在我们对面,不时动动身子,焦躁不安。
“你们这是虐待他了?”老罗拉住看守的武警,一脸莫名的兴奋。
“虐待他?”武警拉长了尾音,“罗律师这个玩笑咱可不能开啊。就这小子,他不虐待别人就不错了。”
“咋回事?”
“从收监那天起,这小子的状态就不太对劲,严重焦虑,整宿整宿不睡觉,还绝食。严重的时候,还弄伤过同监的犯人。”武警说,“现在我们都给他关单间了,每天跟伺候亲爹似的伺候他。不吃饭就挂葡萄糖,心理医生二十四小时陪他聊天,就差给他找个保姆了。这要死在我们这,就凭他的身份,有理我们都没地方说去。”
“那你可得记好我电话。”老罗掏出一张名片塞给了这个武警,“告诉你们领导,以后遇到麻烦事找我们,准没错。”
“行了,小骡子,干正事儿了。”张静狠狠地踹了老罗一脚,这才让他老老实实地坐好。
“赵老师,别紧张。”我尽可能温和地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明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律师简明,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副主任罗杰,这位小姐是省厅刑事技术室的张静警官。”
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赵平的神色。在听到我和老罗是律师的时候,他的眼中多了一点活力,可当听到张静是警察的时候,他的眼中竟多了一丝怨恨,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别误会。”我连忙说道,“我们是受人委托来询问你的意见的,你是否愿意让我们做你的辩护律师?”
“有用吗?”赵平看着张静,神情冰冷,“他们都认准了我就是凶手,你们给我辩护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不一样。”面对赵平的不满,张静竟然笑了一下,“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两位律师,迄今为止,他们接手的刑事案件,被告人都是无罪释放的。至于我,我一向是作为被告方的证人出庭的。”
也不知道张静是怎么想的,说到自己一向是作为被告人的证人出庭的时候,她竟然一脸的骄傲。
赵平不信任地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啥意思?干不干给个痛快话!”中午没睡好觉的老罗不耐烦地说道。
这句话加上老罗的语气让赵平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我可跟你先说明白,我们代理费很高啊。”老罗咂着嘴,“但我们肯定能把你救出来。和命比,那俩钱儿根本不算啥,再说了,你这样的,压根儿也不差钱,对吧?”
老罗的喋喋不休让赵平反感地皱了皱眉。
“赵老师,我这位同事就是喜欢满嘴跑火车,你别在意。”我连忙说道。
“刚才他说,一定能把我救出来,”赵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真的吗?”
我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包票我不敢给你打。我只能跟你说说我了解的情况。”我顿了一下,见他露出了倾听的神情,才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是受检察院的委托来找你的,你也知道,某种意义上,我们和检察院就是天敌。这次之所以找上我们,也是因为我们此前曾协助他们避免了几宗冤假错案。检察官在审查你的案件材料时,发现了一些疑点,但这些疑点还不足以证明你是无罪的。他们的精力有限,调查角度又与我们不同,希望我们能深入调查一下。”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就不应该放弃,不是吗?”张静劝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一个月,你就要参加那个研讨会了吧?那个研讨会直接关系到你的艺术生命。”
也许是我的话让赵平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是张静的话让他不甘心就这么认命。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纠结后,赵平的目光坚定了起来:“简律师,罗律师,我同意你们做我的辩护人。”
“你看,早这样不就好了?”老罗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协议,“你在这上边签个字,按个手印,咱们的委托关系就算成立了。代理费那块儿先空着,你不用管,最后咱们再算总账,我估摸着……”
他说到这,突然怪异地看了张静一眼:“你踢我干吗?”
“我踢了吗?”张静一脸的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