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向窗外,母亲的尸首仍倒在地上,“你觉得她此刻会是什么感想?感激你吗?”
父亲没有回答我,反而坐在床边,握起赵姬的手,向小道士问道:“你就是诱拐我女儿私奔的男人?”
我不顾上小道士的窘迫,站在父亲面前,坦然道:“不关他的事,离家出走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其实,我倒很愿意把烟儿托付给你。吴空,你是叫这个名儿吧,你能答应我好好待她,让我放心吗?”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直接越过我,更是对小道士胡言乱语起来。
我大怒道:“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干嘛要扯这些,扯上我做什么?我不许你提这件事。”
“我……我其实愿意……”小道士居然真的接话了。
父亲对小道士低声说着:“换魂术我当然可以给你……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们两个就好像看到我当年和蕊儿,你清楚你们俩……她还不懂……”
“闭嘴!”我非常严肃地拉过小道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吴空,紧紧捂住你的耳朵,什么都不要听。你难道忘了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了?皆因我不想嫁给我父亲要我嫁的人,我不会听他的话,决不可能会听话。”
小道士嘴巴微张,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最终偏过头去,避过我犀利的眼神。
父亲甚至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看,我女儿多倔的一个人。吴空,你想清楚哦,能照顾好她吗?”
我像是被人用沙袋裹住狠狠揍了几拳,虽然身体上看不出伤,却有一种恶心而沉重感觉入侵整个五脏六腑,渐渐地升入胸腔,直冲太阳穴。
哪怕是大吼大叫,也难以释放我万分之一的愤懑。
“方咎!方咎!方咎!你能不能听我说话!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不需要被你托孤!你、贾辛和段云在我眼里才是最自私的人,看清楚你们所谓的牺牲招致了什么样的下场。我不会走你们的老路,我不要变成新的僵尸新娘!”
香灰因震动而落在桌上。一炷香燃尽了。
小道士的脸此时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终于恢复平常。他拿出捆尸索飞快地套住赵姬的双手,令我爹措手不及。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师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让方烟的母亲早日回归安宁。”
“你说谁是我的母亲?”
话音未落,我猛然想起刚才赵姬一直把我爹叫做——“子傲”。
吴子傲,是只有我娘任蕊才知道的名字。
第43章 明珠河
小道士上前一拉赵姬的手,小臂及胳膊上的黑色印记被完全暴露。
“这不是胎记,是阴气聚集导致的活死人斑。”
我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失声道:“母亲病危那一夜,我曾看见你偷偷走进赵姬的屋子,难道,从那天起,赵姬就已经……死了?”
父亲拼命想要解开赵姬被捆尸索套住的双手,但小道士紧紧拉住另一头,所以他越是挣扎,赵姬手上的红痕越重。一切都是徒劳。
“所以,赵姬身上的阴气实际来自夫人的魂魄,相反,夫人墓地上空的祟气才是真赵姬的怨念,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夫人的尸首会直冲赵姬的房屋来。”小道士对我解释道。
我死死按住父亲颤抖的双手。我已经好久没有握过他的手,没有拥抱过他,他此刻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老头。
“为什么,爹,你用这种方式把娘留在身边?”
他哽咽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把你们母女俩带到定州三年,才三年……她就……我想都不敢想没有你娘的生活。烟儿,你不明白,失去她,比要我死还难受。”
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但是施换魂咒的时候,她太虚弱了,只有部分魂魄进入这个身体,与赵姬原本的魂魄融为一体,结果她开始神志混乱,有时是赵姬的记忆,有时是任蕊的记忆。这病症越来越严重,而且无法控制……”
“怪不得她性情古怪,我从小时起,你就不准我去见她。”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想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居然一直在我身边。我恨了这么多年,在我眼中抢走父亲的恶女人赵姬,居然就是我的母亲。”
小道士环视卧房一周,皱起眉头道:“恐怕不仅是失控吧,师伯?恢复任蕊记忆时夫人肯定很害怕,自己的脸怎么会变成其他女人模样。所以夫人房间里连一面铜镜都没有,也没有其他能照出人影的物品。那么,近来传闻中的水鬼,不会是……”
“不,不,人是我杀的。”父亲急忙否认道,“我是怕,怕她们乱说赵姬疯癫了,神志不清这等闲话,才……才下手的。”
小道士朝我看了一眼,轻轻摇头不语。
父亲掰过我的肩膀,慌张道:“她不会伤害别人,你们不能动她。你应该知道,用过换魂术的人一死只有魂飞魄散,不能再投胎的。她可是你生身母亲!”
“是,我知道。让我再看看她。”我代替父亲坐在赵姬床边,摸了摸她的手,如冰块一般,再轻轻将手贴在她额头,也是同样冰凉,“娘,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烟儿。”
也许是我的再三呼唤让她想起了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看嘴型,就像是在说“烟儿”或“女儿”。我竟有些不舍。
“娘,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我背对父亲,因此他没办法看见我从怀里悄悄拿出来一张摄魂咒的符箓,以迅雷之势念咒,并贴在她印堂正中。
“方烟!你干什么!”与我配合默契的小道士早已制住父亲。
等他反应过来太晚了,赵姬已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变得煞白。我好像看见一只本就摇摇欲坠的燕子风筝,忽然借风力挣断丝线,飘向更远处,慢慢淡出视线……娘,你终于自由了。
“我愿意承担弑母的罪责。”我对一脸不可置信的父亲说道,“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女儿。今天我离开方府后,永远不会再回来。”
“方烟!”
离开方府的时候,天色大亮,街道上赶早集百姓只剩零零散 散三五个,街边不少店铺正忙着开门迎客。鸟鸣声混杂着叫卖声,真是热闹。
我和小道士原本想为真正的赵姬做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无奈赵姬的部分魂魄已经与母亲任蕊一起湮灭,终是不能成功。
荒芜的后花园里有一株枯槁的桃树依然在顽强挺立,只不过树下现在埋葬的是两具女人的尸体。小道士用铁锹用力插入沙土中,停住,顺势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珠,对我说:“你刚才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嗯?什么时候?”
我也铲上一铁锹土,补了一句:“我的什么样子?”
小道士低了头,把最后一抔黄土盖在坟冢上,“你说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
我们走出方府之前,吴子傲一直瘫坐在赵姬的屋子里,即使我让小道士从他身上搜出钥匙,找回了藏在书房里的秘籍,他也纹丝不动。但就在我们把铁锹放回花匠小屋外面,正准备从后门离开时,吴子傲拖着疲态的身体走了过来。
在晨曦光照下,他的花白头发更明显了。
“你以为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就能跟他走,你以为选了一条比我更聪明的路吗?”
我说:“没有什么聪明的路,笨的路,容易的路,艰难的路,幸福的路,痛苦的路……路与路千差万别,路与路哪有不同?我只是要走我自己选择的路。”
吴子傲看着我笑了,指着我对小道士说道:“哈哈,吴空师侄,你听到吗?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吗?”
吴空无言以对。
“我们不会在一起。至少不是现在。”我拉了拉小道士的袖子,说道,“吴空,我们走吧。”
我们俩在街上随意逛了逛,最后走入一家茶楼享用早饭。坐在临窗处的我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微风吹拂过我的脸颊。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有我刚买的新衣裳。这情景似曾相识,就好像我们第一次从方府私奔到外面的时候。
“啊,终于轻松了。那你呢,这之后你打算去哪儿?回饮虚山?”
“我还没想好……那你?”
“我从来没有变过。”
“开州?”
“对。”
我看见小道士在温煦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小道士,我要怎样使你明白这一切呢?
“我计划从桃花坞渡河去开州,要不,你再陪我走一趟也好。”
再度回到桃花坞,只隔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却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们在桃花坞待不到一个月哦,怎么感觉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
“二十五天。”小道士答。
我们先去了元宝客栈。客栈外多了三座新坟,两座挨着近的是徐阿公和徐雀儿的,另一座是袁豹的。我告诉小道士,自己想祭拜他们,要去客栈里面找点清酒和水果。
客栈里当然没人住。正房墙面都被推到,这都是赵霄干的好事。横七竖八的家具散落其中,表面积了一层厚灰,地面更是被整个挖开。还有一条黑黢黢原本通往地下金库的地道,我瞧了瞧,不确定是否被完全封住。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徐阿公做的两大板毛豆腐,白色细腻的绒毛将豆腐完全裹住。一定很好吃,我想,可是两大板毛豆腐均是完整无缺,是不是说明雀儿走之前终究是没尝到阿公的手艺?既然找不到干净新鲜的水果,我干脆在他们的墓碑前各自放了一小杯酒和一碟毛豆腐,还在上面撒了盐和辣椒。
我们接着去桃林和教坊司。许多枯败的桃树长出了新的嫩芽,也许过个几年,桃花坞会再次因桃花而声名远扬。但是教坊司已经不复存在。在第二次大火后,官府派人将废墟彻底清理干净,不留一砖一瓦,而今只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最后我们去了一趟义庄。义庄一如原样未变,腐朽木头混合死人怪异味道经久未散,孤零零地矗立在桃花坞的村庄之外。大概因为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总是容易被人遗忘,它才能始终如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重返山神庙。我把大桃山的顶峰指给小道士看,“对,最高的就是宝石峰!我在宝石峰见到过最美的日出。”
小道士疑惑道:“什么时候?”
“就,那天晚上。”
“你是说……哦……”小道士低下头,还想说什么,被我适时打断,“有一件事,我很早就想和你道歉。那晚在去找你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要和赵霄回去。赵霄和教坊司舞姬有过一段情这件事,足以让我父亲打消让我们成婚的决定。我回家还能找机会逃出来。”
“但是,万一父亲把我看得更严呢?如果你不愿意来救我,怎么办?”我看了一眼小道士,“我希望你能对我死心塌地,我也没想到其他方法,所以,就找借口去了你的房间……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好像总是在利用你。”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散步闲逛般来到明珠河前。可能近日雨水较少,水位略有下降,水流不算湍急,仍能见到一些小鱼游走嬉戏。
“如果,我说,我并不介意呢?”
“啊?”
小道士看着对岸,用更小的声音询问我:“方烟,你对我直到现在仍然是利用?没有别的什么……吗?”
我摇头:“不是,当然不是。我有感动,也有生气,有嫉妒,也有期待。但是我想不清楚。”
“真的吗?那……”小道士靠近我,“如果你还没想好,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我背你过河,我们一起去开州,就让一切重头来过。”
“不对不对。不能让你背我过河,否则这件事就更想不清楚了。”
小道士奇道:“方烟,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自己过河,可以啊。可是,怎么过河和我们之间的事有关联吗?”
“赵霄曾经告诉过我,女人非常容易对解救自己的英雄产生爱慕。如果你背我过河离开桃花坞,我也会把你当成英雄。那我怎么能分清我到底是爱上了一个英雄,还是爱上你?”
小道士挠了挠头,苦笑道:“可是这两者真的有区别么。我愿意帮你,为你分担困难,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我成为你的大英雄有什么不好?”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好,非常不好。”
“你成为我的英雄,别人也能成为我的英雄。爱上一个英雄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无助,害怕,惶恐,谁不贪恋别人伸手时得到的一点暖?因此心中百般难舍,将此称作‘爱慕?我不要因为你为我做了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才爱你,我不要你当英雄才爱你。”
“我实在弄不明白,方烟,听你这么说,你不要我当你的英雄,是不想爱我的意思吗?可否直接告诉我你的答案——愿意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开州?”
我一时哑然。小道士,你还是不懂。
良久,我指向河的对岸:“吴空,我愿意见到你的笑颜,我希望你能开心,但我不能为了这一时的开心再次欺骗你,违背我的本心。我唯有努力渡河,在到达彼岸之前,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小道士似乎生气了,凶巴巴说道:“好啊,你打算怎么一个人过去?”
“我记得你会泅水吧。”我卸下背上的包袱放在岸边,转头对小道士说,“水深大约在我肩膀高度,只要不跌倒,慢慢能蹚过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溺水就不是开玩笑的。吴空,你教我泅水可好?这样我以后也不用怕了。”
小道士听到后,衣服都不脱,直接跃进河里,潜游了很久才从河面冒出头来。
“你从浅水处开始,我先教你闭气。”
小道士担心我误入深水区,把捆尸索当绳子用,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系在我腰上。虽然呛了一次水,但我很快学会了闭气,又继续跟着小道士练习怎么在水中浮起和站立。
我原以为游水这件事特别难,没想到下定决心,真正学起来,也不过如握笔写字一样,是只要慢慢练习,终能掌握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