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热气喷在我后颈,怪痒痒的。
我说道:“你以前和我讲过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可还记得?”
小道士低头道:“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死,气之散;生,气之聚。死生之别,气形变化。小道士,你怎么也有执着外相的一天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小道士渐渐笑了起来,“觉而后知,死生一场大梦也。方烟,多谢你点醒了我。”
“不敢,怎么敢当着道爷班门弄斧。”我又问,“那你之前是想问我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以至于我以为他不会再提的时候,他才略带几分不同寻常的扭捏说道:“你为什么没有走?我知道你很想去开州,我以为你会走的。”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去开州。”
可是话音落地,我后悔了,因为我明明知道事实不全然如此。可我为什么要撒谎?就因为我知道这个答案会让他高兴吗?
大概是有石头杂木挡路,身下马儿急急跃起。落地时,我向前一倾,下意识抓住了小道士紧握缰绳的左手。他的手忽然滚烫发热,甚至反过来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此刻,我像是被他拥在怀里,刚才的回答更难以再解释。
也许人生在世,能糊涂一点是一点,何必事事清楚呢。
“对了,你身体还好么?”我扯开话头,“赵霄有没有对你用重刑?”
“啊,听起来方小姐很期待我被赵霄折磨一番?”
“没有没有,你乱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肚子里可没什么好心肠。”
他握住我的手时紧时松,渐渐变成十指相扣。
“的确,一开始他是让人把我吊起来,结果我的水珠子从怀里掉了下去,被看守上交给赵霄,再后来,他知道我是玄妙观的弟子,便没有再为难我。虽然他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
说着,小道士用另一只手掏出水珠子,举到我面前:“你拿着。”
我想起分 别前夜,我开玩笑要他送我水珠子,他怎么都不肯给。他当时所说言犹在耳——“如果我把它给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立刻接过夜明珠,而是先问道:“为什么?”
“我不清楚赵霄见到水珠子后对我手下留情的原因,但以防万一,若你某天落在他手上,它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看赵霄会放过你,多半是因为你玄妙观弟子的身份。这颗水珠子难道是你们的门派至宝什么的,而他恰好知道此事?”
“你看看它,周身都是划痕,谁会这么对待自己的门派至宝?”小道士,“不过师父曾说过,玄妙观有一册不外传的禁忌秘术,是门派掌门代代相传且守护的宝物。可十五年前,它在我师父手上丢失了,据说和他失踪的师弟——我的师伯有关。”
直到现在,小道士仍旧没有一丝要把夜明珠收回去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它也算一件护身宝贝。你给了我,那你呢?”
他耸耸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抓住我。”
话已至此,我只好接下水珠子。
“吴道长,方小姐,两位的悄悄话可说尽兴了没,说完了我们就上山了。”玲珑一边尖着嗓子说话,一边指着掩藏在杂草藤蔓中布满苔藓的石阶山路。
我们俩被说得脸红,赶紧动身下马。
段云说道:“桃花坞由大桃山、小桃山环绕,山势险峻,极难翻越。唯一的山路直通山神庙,也只能去山神庙。除了朝拜祭祀的村民,其他人不会走这条路。尔后,教坊司与客栈兴起,渐渐地无人想起山神庙,此路便荒废。”
“当初你为了逃走,还真花了不少心思钻研桃花坞的地形地势啊。”
段云没有理会玲珑,默默拾级而上,仍与贾辛在前面领路。玲珑嘟嘟囔囔地继续跟上。
我一边抚摸着枣红马儿的鬃毛,一边对小道士说:“等赵霄他们发现桃林能够随意进入,恐怕会顺着马蹄痕迹找到这里,不如让它自由吧。”
小道士松开缰绳,拍了拍马头,说:“马兄,马兄,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去吧。”
马儿似通人性,扬蹄离去。
爬了半宿山路,我们终于见到已经非常破败的山神庙。除了一座供山神像的小小主殿,旁边还有两间空空的僧房。房间里摆放的衣物被褥全都发霉破烂,无法用了。草草清扫出干净床板之后,我和小道士便抓紧合衣歇息,早早入睡。
次日清晨,我起床后来到主殿,供桌上放了不少新鲜的野果子和一大壶清水,大概是段云她们提前准备的。她们无需饮食睡眠,白天又不能现身,便尽可能为我和小道士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好让我们专心招魂科仪。
我吃了几个果子,伸一伸懒腰,顺便在主殿里走了一圈,除了一尊看不出来历的主神像,又发现贾辛僵直地躲在无光的角落里之外,山神庙与一般庙宇无异。
我又回过头仔细观摩神像,神像如真人大小接近,但不是观世音、弥勒、财神或文曲等常见的受世人供奉的神祇,而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门外传来脚步声,正巧小道士也来了。
“哈哈。”我看了看神像,又指了指小道士,“老和尚与小道士,真有意思。”
“不可无礼。”小道士拉着我一起朝神像作揖,“这可是肉身佛。只有生前做过大善事,广结善缘的大师,圆寂坐化后才会被百姓塑金身,供奉为肉身佛。”
“老和尚大师,您大慈大悲。”我赶紧跪下,虔诚地磕起头来,“请您莫怪莫怪。”
等我站起身,看见小道士正努力忍笑,“佛门圣地,你……你该不会打诳语骗我吧?”
“那倒没有。我只是从没见过你那样又严肃又认真的模样,挺稀奇的。”
我瞪了他一眼,说道:“段云曾告诉过我,桃花坞的明珠河原是一位老僧人花了八九年的时光凿山挖道,将泉水流至山下。我总觉得,山神庙供奉的肉身佛就是这位老僧。”
“愿山神祝佑,我们后面的招魂事宜一切顺利吧。”
我想起一事,赶紧拉住小道士,把玲珑昨日交给我的红色锦囊塞过去:“我看不懂这个地图。”
他这才打开锦囊,拿出地图开始看了起来。
“虽然地道机关有点复杂,但的确可以避开看守的位置,直通定州。”
“定州?”我愣了一下,忙问道,“那开州呢?”
“这不行。”小道士摇了摇头,“东边是水路,你忘了,一旦挖开地道岂不被淹?”
“定州……”我叹了口气,推开小道士递过来的锦囊和地图,“放你这儿吧,反正我也看不懂。”
小道士看我郁郁寡欢,拉住我的手说道:“怕什么?方烟,我答应肯定会带你去开州,只不过我们先去定州绕个路。”
这是我来到桃花坞的第二十天——在山神庙里,小道士第一次主动承诺,他一定会带我离开桃花坞,我们一起去开州。
第29章 锦囊真相
“玲珑,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以自身炼度为招魂幡,为苓芷招魂超度,而自己魂魄湮灭,不存于世?”
玲珑郑重答道:“我愿意,不后悔。”
小道士点点头,将三柱清香点燃,立在香炉之上,青烟袅袅。地上摆着七盏点燃的油灯,状成北斗。
山神庙虽已破败多年,好在祭祀一类物品都还用得,反而比在义庄时更方便点。我曾问过小道士,在佛门庙宇里做这般道家科仪是否合礼制?
小道士回答,助人救人乃至善之举,规矩是死物,佛道也不必相究。
此刻是酉时末,戌时初,天色将黑未黑,一袭黄裙玲珑就站在法阵中央,被点点灯火衬得如白纸一般。
小道士迅速起咒,时间越长,玲珑的躯体愈发透明。
“你……有什么感觉吗?”
玲珑听我这么一问,淡淡笑道:“身无所依,心无外物,我好像变成一株蒲公草,荡荡悠悠,要随风飘走。”
她说完看向段云,段云却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玲珑叹气,翻手变出一个黄色锦囊,主动来到段云面前。
“泠泠,我有时候很恨你。”玲珑故意瞥了一眼贾辛,“全然信任一个人,还愿意把所有家当,不,还有你的所有期待和憧憬都赠予他。你居然可以这样活,我不能,我也不能让教坊司的其他女人知道——原来希望还是存在的,哪怕它如此渺茫。所以你必须非常痛苦,她们才能忍受自己地狱一样的生活。”
我见段云不说话,抢先道:“你虽然嘴上这么说,自己不还是保护苓芷,使她免于地狱一样的生活?”
玲珑道:“可我真的是为了她吗?说到底,人呐,都只是为了自己。毫无希望的日子是会把人弄疯的。我是在保护她吗?还是这么做可以保留最后一点念头,让自己不要疯?但……也许我已经疯了。”
段云想了想,终于低声道:“你说这些,似乎是断定我没有疯?我不是生活在地狱而是在希望唾手可得的日子里?我不敢放手的渺茫愿望,也不比你可悲?”
玲珑愣了一下。
此时风吹开她的衣裙下摆,里面空荡荡,她的脚和小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玲珑抬头看着段云,在咒术的影响下,她的眼神正逐渐变得如婴儿一般纯澈干净,不染一丝多余的情感。我知道,她马上就要获得此生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
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泠泠,我还是恨你。因为当年的大火,彻底地浇灭了所有人所有的希望。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即使我将不存于世。”
我看见段云低下头的一瞬间,眼神变得黯淡,像是熄灭的星辰。
玲珑的衬裙散落在地,因她的腹部至胸口也在慢慢消失。七星灯时不时爆开灯花,闪烁不定,里头的灯油差不多燃了一半。
段云道:“你还是叫我段云,好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想叫你玲珑。”
玲珑摇摇头:“忘了。”
“你没有食言,这第二个锦囊给你……段云。”她刚把黄色锦囊交给段云,手臂便化作虚无。
段云收下锦囊,默默无言。
渐渐地,玲珑满头琳琅的珠翠似乎失去支点,一件件自动跌落在地,发出叮铃声响。直到……我们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道士开始挥手晃动手中的招魂幡,这是苓芷的招魂幡,上面写有苓芷的真正的姓名与生卒年月。玲珑她连自己的姓名都忘却,却还一直记得苓芷的事情。
油灯里的火光突然极为耀眼,火焰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吸力吸引一般,全都朝向小道士。紧接着,油灯的火烟从普通的黑色变成淡淡金色,缓缓涌向招魂幡。
直到最后一缕金色烟雾附着在招魂幡上,七盏灯同时油尽灯灭。
我的眼前立刻只剩下漆黑, 好像山神庙和外面的黑夜,和天幕融为一体。我也不再是我,只是万千世界中毫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从世上完全消失,抹除所有踪迹,连前世今生后世一并消除。
小道士告诉过我,命魂炼度消失后,天魂与地魂随之重回上清与地冥,或许亿万斯年之后有可能再度修成人。
“玲珑为苓芷做出如此牺牲,苓芷却不能知道了。”我自言自语般问道,“若苓芷能选,她真的愿意吗?”
段云没有说话,在场没有人回答。
第二天,段云受小道士嘱托从义庄带回之前遗落下的法器,准备为苓芷招魂超度。
小道士正在一旁清点物品,只听段云说道:“我今天去义庄,发现无人看守。”
“赵霄走了?”小道士随口问道。
“他们还在到处搜查,而且人手比之前更多了。不过,一时也不会找到山上来。”
我想了想,问道:“你可有去客栈那边查探情况?”
段云点头:“我看见有人抬了轿子进去,远远看过去,里面躺着的人有几分像是雀儿。”
“是雀儿的肉身?!”我看了一眼小道士,自我安慰道,“也许赵霄会把雀儿的魂魄重新放回去。”可又不确定,“他不会是这么好的人。”
小道士仍在专心致志准备就要开始的超度科仪,我不敢过多打扰,于是叫上段云和贾辛都从主殿退出来,回到我住的僧房。
“段云,你还看到或听到什么了吗?”
段云思衬片刻,回道:“赵霄发狂发疯一般让手下找我们。难道是上次我在他面前现身,被吓坏了?”
“如果真被吓住,就不可能会躲过袁豹出其不意的那一剑。他应该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