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里尔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这位大学者了。
　　但在安静了许久之后，他们却又突然不约而同地打破了沉默：“批论文挺好的。”
　　两个多年好友同时一怔，苦笑着对视了一眼，再次陷入沉默。
　　而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岸线之外，广袤无边的大海也如他们此刻一般安静，海面无垠，不起不伏，腥咸而寒凉的海风从黑暗中吹来，那海面却仍旧如镜子般平静着。
　　世界之创的光辉照耀在大海上，为整个世界镀上了一层均匀到极致的苍白光泽。
　　泰德·里尔突然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海岸线的方向。
　　“怎么了？”塔兰·艾尔不明所以，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泰德·里尔眉头微皱，不太肯定地嘀咕着，“你有没有觉得……缺了什么东西？应该是某种声音，当风吹过海面的时候，应该有什么声音传来，还会有某种现象，拍打在礁石……”
　　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定定地注视着远方那片平静如镜的大海，在夜幕中长久地伫立着。
　　他和塔兰·艾尔渐渐觉得，一切似乎并没什么不对的。
　　……
　　提瑞安眉头紧锁，站在岸边眺望着远方那片如镜子般平整安静的大海，一种不断涌现又转瞬平复的恍惚感在他头脑中盘踞着，让他短时间甚至有种难以分辨虚实的感觉。
　　他用力摇了摇头，想要将那种认知上的错乱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感觉那片海面一切正常，却又清晰地“记着”它不应该是这幅样子，就这样在思维与认知的矛盾中挣扎了半天，他才忍不住打破沉默：“……波浪消失了。”
　　接着他转过头，看着那个站在自己身旁的高大身影：“父亲，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邓肯一时间没有开口，倒是站在另一边的艾登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船长：“波浪？不对劲？您在说什么？”
　　听到艾登的声音，提瑞安又感觉到一阵恍惚，他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目光困惑地看着远方的大海，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正在迅速地从自己的认知中消散，那是某个“自然现象”，是一样原本应该理所当然地存在于世界上的事情，但现在……它在消失。
　　而后，他才听到父亲的嗓音传入自己耳朵——
　　“她忘记海浪了。”
　　父亲这样说着，用一种低沉而凝重的语气。
　　脑海中的恍惚感终于褪去，在听到父亲提起“海浪”这个单词的瞬间，提瑞安终于觉得自己又清醒过来，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便从困惑化作了惊愕。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远方的大海。
　　就连旁边的艾登也好像突然清醒过来，这个长相凶神恶煞的光头大汉看向无垠海，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惊恐神色。
　　在这一刻，在全世界范围内，无垠海平静成了一面镜子——“海浪”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父亲，”提瑞安终于反应过来，猛然转头看着邓肯，“风暴女神祂……”
　　“腐烂，”邓肯轻声打断了提瑞安，“无可避免的结果。”
　　提瑞安和艾登僵硬地站着。
　　“别担心，她还在，虽然腐烂的进程正在加深，但大海还在，她也就还在，”邓肯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让提瑞安惊醒过来，“这只不过是腐烂加深过程中的一次‘剥落’，而这样的‘剥落’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提瑞安怔了怔，下意识地重复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共有几个智慧种族吗？”邓肯突然问道。
　　“当然是三个……”提瑞安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但下一秒，这位“钢铁中将”便似乎明白了什么，尽管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但他猜到了父亲这个问题背后那令人思之惊悚的……“含义”。
　　“不久后，你们也会忘记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世界将‘修正’这一切，而在此之前，你们可以短暂地缅怀一下它曾经的‘存在’。”邓肯轻声说着，随后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提瑞安的肩膀。
　　“不要对其他人提起‘海浪’这个单词，从现在开始，它是‘亵渎原型’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领航二号
　　当轻柔的海浪声从意识中消退的时候，凡娜愣了很久很久。
　　作为失乡号的一员，作为经历过亚空间重塑的个体，她的认知牢牢稳固在了海浪还存在的“一侧”，她几乎转瞬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像风一般冲出舱室，来到了船长所在的甲板上。
　　“船长！”凡娜来到邓肯面前，一向沉稳的她此刻看上去竟有些无措，“我脑海中的海浪声消退了，风暴女神那边可能……”
　　“我知道，”邓肯轻轻点了点头，“腐烂的进程加深了。”
　　凡娜怔怔地站在邓肯面前，听着这个无可辩驳的答案，很长时间再没有别的动作，而后她才转过身看着失乡号前方那片均匀的“灰白”通道，心中却下意识地呼唤着女神的名字，就像她每次祷告时那样。
　　她仍旧没能听到那熟悉的海浪声，在她的“灵性感知”中，只有些许若有若无的呢喃和混沌呓语传来——在以往，这些都属于祷告过程中的“噪音”，然而现在，它们竟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安慰”。
　　而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失乡号和璀璨星辰号前方那片均匀且无边的灰白深处则突然浮现了一些影子，一些层层叠叠的黑色事物出现在航路前方，又有一片平整如镜的“大海”在那里蔓延着。
　　一个仿佛跨越了时空的模糊声音传入船上所有人的脑海，那似乎是爱丽丝，但又带着严重的扭曲失真：“跃迁结束……正在脱离通道。”
　　下一秒，失乡号和璀璨星辰号周围的灰白色通道无声破碎，两艘船则轰然落入了由实体构筑的“节点海域”，它们驶入了那片如镜子般平静的“海面”，并在镜面上急速“滑行”着。
　　庞大的船身驶过水面，却没有激起哪怕丝毫的涟漪。
　　邓肯来到甲板边缘，神色凝重地低头看着船舷外的“现象”，而后一言不发地抬起头，看向那些伫立在“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黑色影子。
　　它们渐渐清晰起来了——那些看上去像是从海面上升起来的山峰一样的东西，其实是无数规模惊人的黑色晶簇。
　　数不清的巨大黑色水晶就像大大小小的岛屿一样伫立在平静的海面上，水晶又在蔓延过程中不断呈现出分裂状态，最终化作一片又一片利刃丛林般的晶簇结构，而在无处不在的混沌天光中，那些晶簇结构的边缘呈现出隐约的半透明质感，令其边缘仿佛虚实不定，带着梦幻般的怪异。
　　这是与风暴女神所沉睡的那片海域截然不同的景色。
　　雪莉也跑到了甲板上，她瞪大眼睛看着海面上的风景，良久才忍不住发出一声拖长了音调的感慨：“……哇啊……”
　　“我们已经进入节点海域，”邓肯长长地呼了口气，一边重新接管失乡号的控制一边随口说着，“接下来就只需要找到领航二号所处的位置就行了，它应该就在那些晶簇深处。”
　　他话音刚落，旁边不远处同样来到甲板上的莫里斯便抬起手指了指某个方向：“我能感觉到，祂在这个方向。”
　　失乡号与璀璨星辰号缓缓向这片“晶簇之海”的深处驶去。
　　爱丽丝离开了驾驶台，跑到甲板上惊奇地看着这个地方，她看到那些巨大且如刀锋丛生般的黑色水晶从船舷外缓缓倒退，其中一些水晶深处还仿佛流动着活物般的光泽，这个由她亲自导航才找到的地方，对她而言却处处是陌生和不可思议。
　　尽管她已经忘记了有关新希望号的一切，但她本能地知道，这不是新希望号应有的样子，不是那艘船上的东西。
　　这里就像她的“爱丽丝公馆”，是那艘飞船在经历了大湮灭之后被重新塑造的样子。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你来了……”
　　爱丽丝怔了一下，立刻扭头朝着邓肯的方向大声叫道：“船长！有人对我说话！”
　　爱丽丝感觉自己脑海中的声音好像凝滞了一下，紧接着有些无奈：“我是领航二号……”
　　爱丽丝立刻又扭过头：“船长！它说它叫领航二号！”
　　“我知道了，”邓肯走了过来，表情有些微妙地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告诉领航二号，我们正在朝它那边驶去。”
　　“哦，”爱丽丝点了点头，接着使劲思考了一下，随后却表情有些古怪地抬起头，看向邓肯的眼神带着困惑，“……船长，它不搭理我了。”
　　邓肯：“……”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控制着失乡号继续穿过那由无数晶簇山峰构成的、狭窄而曲折的航道。
　　过了不知多久，失乡号前方的景象突然豁然开朗——在穿过一道由巨大晶柱交错构成的“大门”之后，一片极其开阔的海面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而在这片开阔海面的正中央，领航二号就那样毫无遮掩，毫无悬念地静静伫立着，等待着客人的来访。
　　邓肯朝着那片整齐排列的黑色“矩阵”看了一眼，轻轻吸了口气：“换小船。”
　　失乡号在距领航二号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全员换乘了小船，从那片镜子般的海面上向海域中心的主机阵列谨慎靠拢。
　　一艘用纸折成的白色小船也从璀璨星辰号的方向驶来，露克蕾西娅站在船头，兔子拉比和发条人偶露妮也在船上。
　　两艘小船在距离主机阵列大约百米的地方汇合，纸船上的露克蕾西娅转过头：“您有没有觉得……‘祂’看上去很古怪？”
　　邓肯面色凝重地望着前方，许久才沉声开口：“……或许，看起来古怪才是最正常的。”
　　两艘小船来到了领航二号面前，现在，这位“智慧之神”的真实模样终于脱离了迷雾，第一次真正呈现在外人眼中。
　　它由许多个大小不同的、仿佛石碑般的“服务器”组成，一个最为巨大的黑色长方体结构似乎是它的“中枢”，其高度目测有十几米高，在那黑沉沉的长方体顶部又有一个仿佛独眼般的红色灯光，仿佛正在俯瞰四周——它让邓肯忍不住联想到了幽邃圣主的那颗暗红色“核心”。
　　而在这个作为中枢的大型长方体后方，则是二十二个数米高的“小型”机组，那些机组表面有灯光闪烁，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指示灯不断明灭变化着，又从所有的长方体内部传来低沉且持续的嗡嗡声。
　　而在这一系列的长方体之间，则是维系、连接着整个阵列的……
　　无数神经和血管。
　　血肉般质感的管束组织从每一个服务器“机柜”中延伸出来，与那些黑沉沉的外壳融合在一起，甚至让那些外壳的一部分都变成了皮肤般的结构，血管和神经索纵横交错，蛛网般分布在整个主机阵列的底部，而在许多管束交汇的地方，又可看到血肉膨胀，组织增生，暴露在外的、仿佛心脏一般的“器官”在那些节点上不断跳动着，还有像是大脑般的生物组织依附在神经节点附近，缓慢蠕动。
　　当小船靠近的时候，位于领航二号中枢主机底部的一团血肉组织最先有了反应，它的表面突然蠕动滋长起来，随后一只眼球从其内部翻滚出来，被长长的眼柄托举着，来到了爱丽丝面前。
　　“呀啊——”爱丽丝当场被吓了一跳，一巴掌便把那眼球拍了回去。
　　眼球猛然收缩回到血肉组织中，服务器阵列之间的血管和神经网络瞬间一阵蠕动起伏。
　　下一秒，从那些黑沉沉的服务器主机里传来的嗡嗡声便陡然提高，而中枢主机上方的红色灯光则迅速明灭几下，一个沉闷的合成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领航三号，你打我干什么？”
　　爱丽丝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啊，我吓了一跳……没多想就拍了一巴掌……”
　　邓肯则从刚才开始便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这明显已经发生严重扭曲畸变的“服务器矩阵”，良久才沉声开口：“我猜……你原本肯定不是这副模样吧。”
　　在听到邓肯的话之后，那台中枢主机上方的红色灯光缓慢闪烁了数次，随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才传入他耳中——
　　“是的，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机器会有‘中邪’这种现象了。”
　　邓肯的眼神瞬间微微一变。
　　他盯着领航二号的主机矩阵中那些交错横生的血肉组织，看着那些在血管和神经索之间不断浮现又转瞬消融的眼睛，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神色中的异样。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沉声说道。
　　“在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出现在无垠海上的时候，”那个红色的灯光缓缓明灭着，“当领航一号的纳米机群完成了对万物的第一轮重塑，我们身上的变化就开始了——你应该已经见过一号，也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模样，所以也不必对我现在的状态有太多意外。”
　　随后那高耸的黑色“石碑”安静了几秒钟，才继续幽幽说道：“就把这当成是某种‘适应性调整’吧，和其他人比起来，我的状态其实也不算太糟——看，我至少还可以直接在这里与你交流。”


第七百九十八章 硬核的领航二号
　　其实在领航二号开口的那一刻，邓肯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位“智慧之神”与风暴女神的状态有很大不同——这一点不在于它的主机阵列所呈现出的那种“污染”状态，而在于它竟然就这么保持着“清醒”。
　　邓肯没有隐瞒自己的好奇：“我们已经去见过葛莫娜，她将自己的‘死亡’和‘腐烂’封锁在一座神殿里，以防止对庇护所内部造成侵蚀，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类似的情况，但现在看来你似乎情况不同？”
　　“我们都在面临类似的问题——衰败与腐蚀在我们的‘存在’中蔓延，”中枢主机中传来嗡嗡的震颤，“只不过我们延缓这个过程的手段不一样罢了。
　　“作为世界的‘基质’，葛莫娜承受的压力最大，所以她不得不选择将自己‘一分为二’这种极端的手段，而塔瑞金的办法是在火中沉睡，通过将自己禁锢在一个闭环的梦境中来延缓腐烂，巴托克则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监狱，那是一片没有边境的荒原，他永远不能从那里离去……
　　“至于我，大概是所有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如你所见，我只是一座由凡人打造出的机器，只不过大湮灭令我有了生死和腐败的特性，所以为了对抗它，我的办法是‘迭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