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我给出的‘交换’，”那团苍白的血肉突然缓缓舒张蠕动起来，细小的触腕从它边缘的日冕中向外延伸，仿佛是要昭示什么，“如果你同意我的恳求，我愿向你展示……未来存续的证据，而这份证据，对你会很有帮助。”
　　邓肯眼神瞬间一凝。
　　“你有一份‘证据’？！”他死死盯着那轮血肉烈日，“你是说，一份可以证明‘新世界’确实能够成功诞生的‘证据’？”
　　黑太阳沉默了几秒钟，给出一个奇怪的答案：“现在，它不存在。”
　　邓肯感觉被噎了一下，甚至一度怀疑是这个可怖的古神在故意跟自己逗闷子，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在跟许多古怪离奇的事情打过交道，又在这“边境”见证了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之后，他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要如何才能让这份‘证据’存在？”
　　“当你答应我的时候。”黑太阳慢慢说道。
　　邓肯没有回应，只是在缄默中思考着。
　　“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耐心等待你的答复，”黑太阳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那些从日冕中蔓延出来的触须正渐渐收回火海，“我理解你的顾虑和犹豫——‘黑太阳’为这个世界带来过很多威胁，而我……对你而言或许不是敌人，但也尚不值得信任。”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邓肯突然抬起头，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你希望得到一个位置，是为了你自己吗？还是为了那些已经被你遗忘的‘子嗣’？抑或是为了……”
　　“是为了我们的文明，”黑太阳轻声说道，“它曾经存在过。”


第七百九十章 腐烂的未来
　　在无边而空虚的混沌中，那畸形扭曲的太阳静静燃烧着，虚假日冕之下的血肉堆积成令人不寒而栗的“星辰”，已完全看不出那些堆积物曾经应该有的样子。
　　黑太阳，蠕变日轮，真实太阳神……在如此多的称呼背后，它到底应该是什么，曾经又是什么呢？
　　是那个曾经被戴森球笼罩起来的恒星？是建造了那个戴森球的文明？还是所有那些东西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黑太阳似乎是邓肯在这个世界所接触过的最特殊的一个“古神”，它是一个庞大的混合体，一个辉煌文明的造物，一个庇护文明的恒星，再加上那个文明本身，共同堆积、异变成了它如今的模样，而这或许也是它比其他古神的“腐烂”进程都快的原因之一。
　　它的“本质”从一开始就是分崩离析的。
　　邓肯仍旧没有答应这位古神的恳求，因为他对这颗畸变的星辰仍有顾虑——他感觉得出来，黑太阳似乎还隐瞒着很多秘密，这个看似被“放逐”在无垠海之外的古神……好像知晓许多连四神都不知道的情报，这很令人生疑。
　　不过对方现在显然不准备把这些秘密说出来，邓肯也就没有追问的打算，就像黑太阳自己说的那样——末日虽近，但他们还有一点点时间，用来考虑，权衡，以及建立起必要的了解和信任。
　　“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邓肯说道，告诉了对方自己的想法，“我对你仍不够了解，而且更重要的……我对重塑世界的方案仍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在确定这些之前，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可以理解，”黑太阳内部传来低沉层叠的震颤，“那就去验证你的方案吧，去找你的路……你总会来找我的，我对此很有信心。”
　　邓肯扬了扬眉毛，并未说别的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好奇：“你会把现在这个‘投影’一直留在这里？我如果想找你的话来这就行？”
　　“我的力量很难进入庇护所内层，而且即便强行进入，也会危害到凡人的世界——但在这里，我的活动不受限制，也不必有任何顾虑，”黑太阳耐心地解释着，“我会把这个投影留下，而且只要你还在‘边境’，就可以随时呼唤我……我能听到。”
　　邓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无边的混沌中，黑太阳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颤，随后安静下来，尽管邓肯还未应允它的请求，但现在似乎就已经是它想要的结果——那些被日冕炙烤的触须静静地蜷缩着，巨大的独眼微微下垂，被血肉缓缓包裹了三分之一，这似乎是一个“休息”的姿势。
　　“真安静啊……”就在邓肯以为这次交流已经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那轮畸形的太阳发出了如梦呓般的轻声自语，“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过这种‘安静’了……甚至就连这火焰的炙烤，似乎也变成了能够忍受的东西。”
　　邓肯怔了一下，很快理解了对方所说的“安静”是什么，他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它：“……现在你听不到那些向你祈祷和献祭的声音了。”
　　“是的，听不到了，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黑太阳轻声说道，“这……应该是我一直期待的结果。”
　　邓肯尝试从对方的语气中分辨出情绪，他想知道黑太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到底是在放松，还是含着些许悲哀，但最终他也没能从那过于平静的声音中分辨出什么。
　　他只是对神明的“腐烂”又多了一些理解，以及思索。
　　“……当‘腐烂’达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突然问道，“你们是会消失？还是陷入一种……虽然存在，但再也无法和万物建立起‘联系’的状态？就像你说的……被世界遗忘了？”
　　“我不知道，因为还没有哪个古神进入过腐烂的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那会发生什么，”黑太阳慢慢说着，“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庇护所内的世界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滑落’……
　　“在很久以前，我们用自己的认知和记忆，从那些大湮灭的灼热灰烬中塑造出了那些用于构筑庇护所的‘材料’，而用这些‘材料’建造起来的庇护所，也迟早有一天会随着众神的‘腐烂’而崩解——那是当我们渐渐忘记有关旧世界的一切，当我们渐渐溃烂殆尽的时候。
　　“终有一天，海洋会忘记浪花的模样，生命会忘记该如何死亡，火焰将不记得怎样燃烧，风会停止流动，云会从天空坠落到海上……即便领航一号当初建造的那颗‘太阳’再度升上天空，也无法阻止这种源自世界基石的崩塌过程……”
　　邓肯静静地听着黑太阳所讲述的这一切，脑海中却回忆起了在那座黑石之岛上的宫殿，回忆起了那在宫殿内静静死去的利维坦女王。
　　为了避免自己的“腐烂”弥漫到现实维度，她将自己的“死亡”囚禁在了宫殿内的时间流中……然而即便是这种“囚禁”，现在也已经到了尽头。
　　“这听上去似乎是个和火的终末一样黯淡无光的结局。”邓肯带着一丝感慨说道。
　　“时间尽头总是黯淡无光的，就像再辉煌的星辰也总有冷却寂灭的时候，”黑太阳轻声说道，“更何况从这个庇护所世界诞生的那天起，众神的‘腐烂’就一直伴随着它的整个历史进程，一直有东西从现实维度中剥落，又有谁能够察觉到……他们已经消失了。”
　　邓肯默默地听着，这时候突然心头一跳，他注意到了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黑太阳沉默了几秒钟，慢慢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无垠海上一共有几个智慧种族吗？”
　　邓肯闻言一怔，不知为何感觉脑海里恍惚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开口：“我记得是四个种族……”
　　他突然停了下来。
　　“哪四个？”黑太阳低沉而平静地问道。
　　邓肯没有回答，他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巨大的错愕在他心底回荡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黑太阳的声音仍旧平静：“你还记得他们存在过，但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我也记得他们存在过，却也记不得他们是什么样子……因为那本应该记得他们的，已经在缓慢却无可抵挡的‘腐烂’中将其遗忘了，而最终，世界‘修正’了这个结果……以庇护所的运行寿命为代价。
　　“篡火者，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以前发生过，现在也还在发生，‘黑太阳’从世人眼中消失也只不过是这不断重复的崩解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
　　“这没什么可难过的，死亡与遗忘，一直是这样。”
　　……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声响，那扇通往爱丽丝公馆外部的大门渐渐关上了，虚假却辉煌的阳光被隔绝在门外，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大厅两侧，高耸而狭窄的玻璃窗仿佛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污迹，荆棘般的阴影盘绕封锁着窗户，透过那些窗户，一点都看不到阳光的影子——就好像那阳光只是一个照射在大门上的“概念”，只有当打开公馆大门的时候，它才会出现在建筑物外。
　　邓肯回到了昏暗的大厅里，在这座过分寂静的建筑物中静默伫立许久，才轻轻呼了口气。
　　爱丽丝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人偶小姐有些担心地看着这边，又有点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
　　她好像憋了满肚子的疑问，却又不知道具体该问些什么。
　　“我都没听懂您和那个‘黑太阳’在聊什么，”她挠了挠脑壳，老老实实地说道，“但看您的样子……好像话题挺严肃和沉重的。”
　　邓肯回头看了人偶小姐一眼，片刻之后，他始终有些紧绷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一些。
　　“听不懂也没关系，”他笑了笑，伸手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都是我该考虑的东西。”
　　“哦，”爱丽丝点了点头，不过紧接着又有了新的问题，“那您要答应那个黑太阳吗？就是它跟您说的那个什么……新世界的位置啊什么的。”
　　虽然她无法理解船长和黑太阳之间交流的大多数内容，但至少有一部分她是听懂了的，那就是黑太阳好像有求于船长。
　　邓肯沉默下来，在人偶小姐清澈的注视中，他很认真地思考着。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对它掌握的那份有关‘新世界’的证据很感兴趣，”他慢慢开口道，“而且我还很在意另一件事……”
　　爱丽丝歪了歪头：“另一件事？”
　　“黑太阳，它的本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邓肯轻轻伸出手，把正在歪头的爱丽丝脑袋扶正，“我对此越来越好奇了。”
　　爱丽丝似懂非懂地听着：“那……我们要去把它的本体找出来？”
　　“不，”邓肯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还有正事没做完。”
　　“正事？”
　　邓肯表情微妙：“……解析航线，你忘了？”
　　“嗯，忘啦！”


第七百九十一章 水手的告别？
　　雾霭如薄纱般在遗落的岛屿之间流淌，船舷之外的大海仍如来时那般平静，而那座伫立在雾霭深处的古老神殿已经完全消失在大海尽头，它被雾霭遮掩，仿佛一个从一开始便不曾出现过的梦。
　　水手坐在船尾甲板的一个木桶上，有些发呆地望着远方那漂浮的雾，在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脚步声从附近传来，终于将这具干尸从出神中唤醒，他身体晃了一下，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往上抬头。
　　“凡娜小姐，下午好，”水手咕哝着，算是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紧接着语气又有些感叹，“哎，您还真高。”
　　“经常有人这么说，”凡娜淡淡说道，很随意地在旁边的另一个木桶上坐了下来，也看了一眼水手刚才眺望的方向，“阿加莎说你在这儿呆一天了，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水手想了想，摇摇头，“大概就是单纯地走神吧，您知道的，反正一具尸体平常也没什么事可干，不用吃，不用喝，不用睡——而这艘船上还基本不用人干活。您看，这艘船自己就能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船上物件最忙碌的也就是把爱丽丝小姐弄乱的东西给重新整理好……”
　　凡娜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听着这具干尸的叨叨——在来到失乡号之后，水手很少开口，但偶尔开口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的絮絮叨叨，甚至让人怀疑他曾经作为人类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絮絮叨叨的性子。
　　过了好一会，等水手终于絮叨完了，凡娜才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这些话可不要跟爱丽丝说，她会很伤心的。”
　　“哎，我知道，我肯定不说，”水手摆了下手，表情忽然又有些复杂，“反正……我以后应该也没机会说了。”
　　凡娜闻言挑了挑眉毛，只是在犹豫中没有说什么。
　　水手则又抬起头，看向了那片浓雾，看向那座神殿伫立的方向。
　　“……您也能听到吧，那隐隐约约的海浪声。”他突然说道。
　　凡娜脸上露出略有些意外的表情，而水手则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在她开口之前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能听到，从决定出发的那时候起，就时不时能听到那个声音，而且海浪声中还有人低声对我说话，尽管我并不能理解那些话语。祂总是对我说话，就像我现在跟您念叨这些一样……念念叨叨的。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冒犯神明？”
　　“那是女神在庇佑着你，”凡娜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这么说道，“祂知道你来了，祂的声音便自然会出现在祂的信徒耳中。”
　　“……可我却不记得祂，”水手嘀咕道，“我只记得我来过这个地方，记得在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除此之外，那些作为深海教会神官的日子，在教堂中祈祷的日子，对我而言都已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我想我已经不算是祂的信徒了——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我一次都不曾对祂祷告过。”
　　“你不记得祂了，但祂记得你，”凡娜平静而坚定地说道，唯有在这一点上，她从未对她的信仰动摇过，“女神会记得祂每一个孩子，哪怕是像你这样迷失了两个世纪的。《风暴原典》中也如此描述：祷告只是一种形式，我们和女神的联系建立在更深一层。”
　　水手有些意外地扭过头看了凡娜一眼：“您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凡娜表情有些怪异：“我平常表现的不够虔诚吗？”
　　水手想了想，没敢继续想。
　　“我的使命就要结束了，”他突然说道，仿佛是在转移话题，“船长已经得到一份新的‘航线’，或许之后他就不需要我了。”
　　凡娜表情微微变化了一下，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听到那干尸在平静地继续说道：“完成这最后的任务之后，我就该从船上退役了，我没什么可带走的东西，那些破烂的裹尸布，水手罩衫，它们都是早已不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东西，大概会跟我一并消失掉，所以你们也不用帮我处理什么事情，只是……”
　　一个平静而威严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只是什么？”
　　水手顿时一惊，瞬间回头，旁边的凡娜也立刻从木桶上下来，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船长，您回来了，”凡娜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笑着对邓肯说道，紧接着神色却又复杂起来，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异常077，“船长，水手他……”
　　邓肯抬起手，示意他已知道情况，并将目光落在了异常077身上：“我都听到了，现在继续说吧，‘只是’什么？”
　　水手张了张嘴，似乎突然又犹豫起来，但在邓肯平静的注视下，他的犹豫终于渐渐化作了坦然，他摊开手，感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在邓肯船长面前如此放松地开口：“只是感觉对不起劳伦斯船长——我离开得很匆忙，并没有好好与他道别，甚至没有告诉他我可能不会回去，这时候白橡木号上的船员们大概还等着我……”
　　他顿了顿，略带遗憾却又释然地笑着。
　　“请您帮我捎句话，就说‘水手’很荣幸能在白橡木号服役了那么一段时间，虽然时间不长，而且在船上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但那确实是我记忆中最愉快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