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所有东西都已从那尸体中消散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沙漏中的生机
坦白说,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邓肯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诞而令人不安的念头——自己这是来晚了?
就因为出发时慢了一点,或者路上耽搁了片刻,于是已经在死亡状态“延迟”了一万年的风暴女神就正好没等到自己进门,真正且彻底地死在了这里?她的意志已经消散了?
但这个有点荒诞的念头很快便从邓肯脑海中消散——他确认直到失乡号在这座岛旁边停靠的时候,凡娜还“读取”到了风暴女神葛莫娜的思维,这说明起码那时候后者还是处在某种“运行”状态……
总不能真这么巧吧?
邓肯表情微妙地抬头看了凡娜一眼,却看到凡娜也正好转头看向自己,两人的目光短暂一接触,立刻便又怪异地转开。
“……先别想那么多,下去看看情况。”邓肯沉吟了两三秒,率先迈步向前走去,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他们踏进这座宽阔到让人怀疑已经有违建筑结构规律的圆形“大厅”,踏上那道一层层向下沉降的环形阶梯,就仿佛走向一道旋涡般向着阶梯尽头的水潭走去,“利维坦女王”那巨大而苍白的触腕横亘在附近,触腕中延伸出来的较小的分支就像根须一般已经和构成这座建筑物的黑色“石块”融合在一起,又枯萎在阶梯之间。
邓肯突然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这座庞大的宫殿,甚至这座承载着宫殿的黑色岛屿,都像是一个巨大的、人造的“贝壳”,而被人赋予了“神性”的远古海兽则是这贝壳中的血肉,这巨兽死去了,血肉枯萎收缩,便留出了许多“腔室”——那些走廊,房间,还有大厅。
他们走在巨兽的“壳”里,踩着血肉枯萎之后留下的腔隙,正一点点来到巨兽那停止跳动的心脏前。
幽绿的火光在台阶上延烧,驱散了四周的昏暗,邓肯来到了那圆形水潭和台阶相接的位置,注意到这里其实还有一道略微高出周围的、弧形的石质平台,一团大约有街区教堂屋顶那么大的苍白组织从水潭中探出并死气沉沉地卧在平台上,而在它的旁边,平台的边缘……
有像是桌椅和祭坛一样的残骸,以及……人类的骸骨?!
露克蕾西娅第一个注意到了那些骸骨,她瞬间一愣,三两步便来到石台旁边,一边谨慎观察一边皱着眉慢慢开口:“不是标准的人类或精灵遗骨,但从结构上类似……至少是某种类人生物。”
邓肯也走了过来,皱眉看着平台上的情况。
那些骸骨相对利维坦女王的尸体而言实在太过渺小,又散落在一个角落里面,以至于在刚进入大厅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这会是谁……留下的?”妮娜有些紧张畏惧,她下意识地往邓肯身后躲了躲,“比我们先到的探索者?海歌号?”
“不是,露克蕾西娅小姐刚才说了,这些骨头不是标准的人类或精灵遗骨——我看也不像是森金人的,森金人的胸骨是一整块骨板,”异常077立刻打破沉默,“而且我还记得……海歌号的水手们最后是消融在了岛屿附近的雾和泡沫里,以此获得了‘安宁’,他们不可能在神殿里面留下什么遗骸。”
邓肯没有开口,只是面色凝重地检查着那些散落在骸骨周围的其他东西——一些铠甲或衣物的碎片,一些像是武器和祭祀用具的残骸,还有那个已经倾颓的小型祭坛。
在他旁边的凡娜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轻声打破沉默:“这些衣服……很像是我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些曾经在这座岛上朝圣的人……”
“在这座岛上朝圣的人?”邓肯语气中有些惊讶,“大湮灭之前的世代?!”
凡娜在幻象中所见的无疑是在风暴女神葛莫娜还是“利维坦女王”时的景象,是在大湮灭发生之前,某个与利维坦巨兽共生发展的文明所留下的记录,就像席兰蒂斯倾覆之前的精灵文明,或者塔瑞金记忆中的那个时代……那个时候的“物质”,能留存到现在?
邓肯带着一丝惊异,看着那些散落在骸骨周围的遗物——在宫殿外面,旧时代的一切早已变成了那种诡异的黑色皱缩物质,或者像水手描述的那样,变成了雾和海中的泡沫,变成人类无法认知的形态。
为什么这些骸骨和遗物能保留下来?
就在这时,爱丽丝的声音突然想起,打断了邓肯的思索:“船长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邓肯立刻来到人偶身边,顺着后者手指的方向,他看到祭坛角落里有一个被灰尘和破碎的布片覆盖的物件。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精致而古老的沙漏。
略微犹豫之后,邓肯伸出手去,将沙漏拿起来并吹去上面的尘土。
沙漏表面的复杂符号和文字清晰可见。
“一个沙漏?”莫里斯惊讶地看着船长手里的东西,眼眶延伸出来的透镜组伸缩调节了一下,紧接着便好像察觉了某种违和,“奇怪……”
凡娜下意识开口:“奇怪什么?”
莫里斯想了想:“……感觉风格跟这座神殿整体不太一样,尤其是沙漏上的文字……神殿外墙上也有很多符文,但跟沙漏上的明显不是统一体系,这东西倒有点像是……”
听着老学者的分析,邓肯若有所思,而后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沙漏的整体轮廓,从侧面看的时候像是两个互相倒立的三角形,那装饰性的外框与内部的沙漏本体共同构成的形状,似乎就是……巴托克的那扇大门。
“……像是死亡教会的某些圣器!”莫里斯飞快说道。
死亡教会的圣器……死亡之神巴托克的造物?
邓肯神色一凝,紧接着便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再联想到这座宫殿内被保存下来的骸骨和遗物,他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
片刻沉思之后,他转过身,注视着水潭边那毫无生机的巨兽遗骸,随后轻轻翻转了手中的沙漏。
沙漏中的淡金色细沙发出人耳计划无法察觉的沙沙轻响,流沙似雾般从容器中落下,在两个相互倒立的“死亡之门”间流转。
下一秒,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仿佛有某种力量将世界阻隔为了生死两个部分——邓肯视野中的一切都变成了灵界一般的黑白灰色调,并在每一样事物的边界弥漫出层层叠叠不断晃动的幻影,而在幻象中,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了,石质平台旁边只剩下手执沙漏的他自己,以及……那些正在飞快重组、生长出血肉的骸骨。
遗骸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两个穿着盔甲,面容严肃,看上去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以及一位穿着白色袍服,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年轻女子。
邓肯惊讶地看着这三个在自己眼前“生死逆转”的身影,但在他开口之前,那身穿白色袍服的女子便对自己摇了摇头,并悄然向旁边退去。
水潭边缘,那道如同教堂屋顶一般巨大的苍白肢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后其表面便泛起了如水般的微光,而一个温和的嗓音则传入邓肯脑海——
“我们终于见面了,篡火者。”
“葛莫娜?”邓肯立刻反应过来,并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沙漏,“……没想到真的管用,我只是随手一试。”
“是的,感谢你的随手一试——在神殿内的时间流中,我处于完全的死亡状态,那沙漏中则保存着短暂的生机,用于在必要的情况下让我与你交谈……巴托克在打造沙漏的时候就曾说过,你一定会翻转它的。”
听着那个在脑海中响起的温和声音,邓肯突然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等等,你是说……你们知道我一定会来,一定会翻转这个沙漏,一定会在这里和你交谈……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在这座庇护所诞生的那一天,它的时间就已经闭环了,篡火者……在我们眼中,这狭窄蜗居中的时间不是一条河,也不是一条线,它是一张一览无余的平面——在这张铺开的‘时间之卷’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结束……”
那个温和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随后轻声继续道:
“至于你,篡火者,你的到来则是这张时间之卷尽头唯一一个能够确定会发生,却无法确定会如何结束的事件。”
“关于时间流的问题我倒是已经了解过不少……你说的这些我可以想象,只是很难第一时间联系到实际,”邓肯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环视着这个地方,“神殿内的时间流吗……怪不得,在我们踏入这座神殿之后,不管是我还是凡娜就都再也无法感知到你的‘活动’,而在看到平台上的那些……”
他说到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几个站在一旁的身影,随后很快收回目光。
“看到那些尸骨之后,我就隐约猜到了这座神殿内外似乎存在某种‘区别’——在踏进这里之后,我们就似乎走进了一个独特的‘选择支’里。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延缓外部屏障的‘腐朽’,”葛莫娜轻声说道,“我们在腐烂,篡火者,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自己的腐烂‘关’起来,否则等不到庇护所的寿命抵达极限,这个世界就要被我们释放出的‘溃烂’侵蚀殆尽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残渣与惯性
沙漏中的细沙还在不断向下流动,仿佛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邓肯将沙漏小心地拿在手中,与那古老的“神祇”交谈着。
众神正在腐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四神的教皇们曾经就这么对他说过,而且他们还说,众神腐烂的气息已经渐渐渗透进入尘世,正在和末日一同蚕食着这个世界。
但这是他第一次从“众神”之一口中听到这句话,并意识到原来现在的局面已经是他们尽可能延缓这一过程的结果。
“这座仓促间建立起来的庇护所有着太多的缺陷……一切都是短暂的,那道帷幕,‘太阳’,群岛的基石,还有我们自己——在第一次长夜开始之前,我们其实就已经迎来了自己的终末。”
在单调的黑白灰色调构成的“灵界”中,古老的利维坦女王轻声说着,这骇人的巨兽却有着温和的嗓音,那嗓音仿佛一个漂浮在深水中的梦境,缓缓向邓肯讲述着那些过往的一切——
“我们用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而后又用了很久,巴托克才从我们这种‘死而不息’的状态中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是旧世界的‘惯性’。”
“旧世界的惯性?”邓肯立刻皱了皱眉,心中浮现出些许猜测。
“你应该已经知道是什么摧毁了我们的世界,那许许多多的世界——那你也应该知道,大湮灭并没有完全摧毁那些世界的所有东西,总有些许‘残渣’从世界撞击的过程中保存了下来,而我们这些被称作‘神’的,也是那些残渣中的一部分。
“但残渣之所以是残渣,就因为它们已不再完整,当沙尘从巨石上剥落,它便只是沙子而非巨石,我们也同样如此——大湮灭的冲击永久改变了我们的本质,严格来讲,从那一天起,我们也成了那些炙热‘灰烬’的一部分……但与灰烬不同的是,我们保留了‘自我’。
“我们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这种‘认知’,让我们从灰烬中再度爬了起来,甚至将一部分其余的灰烬重塑成了我们‘记忆’中的样子。
“在最初,这让我们一度以为有机会重塑所有的世界,有机会把所有的灰烬复原,但没过多久,我们便意识到了这份‘重塑’的极限,也察觉了我们自身的不断衰弱……
“我们并没有真正地活着,我们只是尸骸中残留的执念,对自我的‘认知’和对旧世界的‘记忆’是我们能够继续活动的唯一原因,而这份‘认知’和‘记忆’……在随时间流逝而不断磨损着。
“巴托克,我们中对‘死亡’最为了解的一个,将这种现象称作‘旧世界的惯性’,他认为我们并非因自我意志或个体力量而存活下来,而是因‘世界不愿死去’而存活下来。旧世界在大湮灭中毁灭了,然而它们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化作了末日之后的‘惯性’,变成了那些在大湮灭之后仍然存在的各种残渣——变成了我们。”
“对自我的‘认知’和对旧世界的‘记忆’……”邓肯一只手托着沙漏,另一只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这就是‘庇护所’诞生的基础?”
“是的,”那个温和的声音对他说道,“我们用自己的记忆和认知,从灰烬中重塑出了最初的‘基石’,这也是为什么尘世间残留着许多指向大湮灭的、似是而非的‘记录’,却又始终找不到任何真正能证明大湮灭的‘实证’,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实证’,就连整个无垠海,都是用我们从灰烬中捡拾回来的残渣堆积而成的……
“但即便是那些残渣,也会因为我们‘认知’和‘记忆’的磨损而不断陷入衰退……庇护所最初设计中的‘寿命极限’,便由此而来。”
邓肯聚精会神地听着葛莫娜的讲述,时而陷入思索,又在思索中自言自语般开口:“‘惯性’终有消退的时候……所以终焉勘测小组必然会遇到那个‘极限’,不管他们怎样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世界的尽头’都早在世界诞生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
他突然回忆起了“克里特”告诉自己的那句话:
“延续庇护所是毫无意义的……”
“是的,延续庇护所是毫无意义的,”利维坦女王轻声重复着,“但这句话有更高一层的解释——继续‘延迟’那场末日是毫无意义的。”
邓肯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那段匍匐在水潭边缘的苍白肢体,看到那肢体逐渐扬起,一只只眼睛从它的表面缓缓张开。
“还记得吗?大湮灭所带来的世界末日并未结束,它一直在万事万物的最底层逻辑中缓慢进行着,规则的冲突和混乱的蚕食只是它的表象,本质上,那是‘惯性’与‘末日’之间的对抗——只要我们这些‘惯性’还存在着,只要庇护所还存在着,大湮灭就永远不会停下,它要一直持续下去,直至世间万物被碾为糜粉,到那时候……世界末日才算是结束了。”
那段苍白的肢体微微垂下,一只只并非人类,却仿佛饱含着人性与知性光辉的眼睛也随之低垂着。
“是的,篡火者,正是因为‘世界’不肯死去,世界末日才不肯停下,正是因为我们还存在着,大湮灭才一直延续到今天,甚至直到此刻……它还高悬在众生头顶。”
“高悬在终生头顶……”邓肯瞬间反应过来,“你指的是世界之创?!”
“……那道裂隙,是它在观察者眼中呈现出的样子,它本质上是一个‘结果’,是一个将所有世界的所有可能性引向同一个‘坍塌事实’的……‘焦点’——它就是无垠海的‘结局’。”
葛莫娜的声音停了下来,邓肯却长久地沉默着,过了许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所以,在这个‘世界’诞生的那一天,它的‘结局’就高悬在头顶了。”
过了一会,他再度看向葛莫娜的“眼睛”,打破沉默:“所以,不管最终采用什么方案,我们都必须先解决那个‘永不停息的末日’,必须先想办法让大湮灭结束——但让大湮灭结束的唯一办法,就是……”
他一时间停了下来,葛莫娜轻柔的嗓音却替他说出了那个答案:“让世界末日‘完成’。”
神殿中安静下来,如宇宙寂灭般死寂。
许久之后,邓肯才轻轻呼了口气:“这应该不是你最终要告诉我的‘结论’吧——还有别的事情,你还没告诉我。”
“是的,还有别的事情——让世界末日‘完成’有很多种方法,只是在我们的认知和能力范围内,‘万物寂灭’便是所有路径的最终结果,可正如我说的,这只是在‘我们的认知和能力范围内’的结论……”
那道苍白的肢体再度低垂下来,而后在它前方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那是一位身穿长裙,戴着面纱的少女,她站在水潭前,向邓肯深深弯下腰。
在很多很多年前,她学会了用这种形态与自己的“陆地朋友”交谈,而只有在非常郑重的场合下,她才会以这副模样出现。
“篡火者,你不在我们的认知和能力范围内,严格来讲,你甚至不在大湮灭的影响范围之列——尽管你是我们中最早到来的一个,尽管你一直沉睡在最初的灰烬中,但是……你并非‘残渣’。
“我们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什么,但领航二号的计算表明,你是我们中唯一一个‘健康’的个体——或许,你有办法在那个‘结局’发生的时候,保护下那些旧世界的影子。”
邓肯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皱着眉头,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绷着。
而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那些出现在他房间中的“藏品”!
他听到“静海少女”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