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海歌号的船长轻轻点了点头,她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士,看上去不苟言笑,在听完水兵的汇报之后,她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神官:“在这个方向上,能听得更清楚一点吗?”
船长询问的对象是一位穿着宽松罩袍的老迈神甫,他脸上的皱纹已经沟壑纵横,眼窝深陷着,腰背佝偻,看上去从年龄到健康状况都完全不适合再进行这种远洋航行,但他却坐在离船长最近的地方,一只手提着黄铜打造的精巧香炉,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由海息木雕刻成的护符。
老神甫侧耳倾听着,仿佛在聆听某种超出人类感知的信号,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仿佛生怕打扰了这位老人的任务。
过了许久,老神甫终于慢慢抬起头。
他听到了声音,那是垂死的回响,他闻到了气味,那是腐烂的恶臭——他感到了指引,那是女神的轻声叮嘱。
“在这边,”老神甫抬起手,指向浓雾中的某个方向,“祂在这儿。”
第七百五十六章 远航的人
在仿佛某种粘稠流体般具备实质的浓雾中,海歌号洁白的船身宛若幽灵般移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这片无边的雾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蒸汽核心发出的轰鸣声变成了一种夹杂着层层叠叠回响的怪异、低沉呜咽,管道间内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啸叫,又有像是人在梦呓中的呢喃夹杂在那些啸叫声中。
“机器开始中邪了……”技术神甫从机械舱中返回,来到舰桥向船长汇报道,“安抚熏香的效果正在越来越小。”
“断开差分机的动力轴,所有机器转为人手操控,蒸汽核心泄压至黄区——两小时后替换沸金触媒,”船长冷静地说道,“机械舱的人员轮换缩短为三小时一次。”
“是,船长。”技术神甫低下头,在某个短暂的瞬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嘶哑低沉,就仿佛胸膛破了一个大洞,失去控制的气流从肺中吹出,然而好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点——神甫离开了,面容冷峻的船长女士注视着对方的背影,随后收回目光。
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突然看到船长席侧面的栏杆上出现了一片斑驳的锈蚀,那锈蚀的痕迹缓缓扩大着,就如时光飞逝,岁月消融。
但下一秒,那些锈蚀便如幻影般消失在视线中,她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脑海中传来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一个亲切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ta在对自己低语:
“啊……你们来了……我的小鱼儿……游啊游……回到水流中……”
轻柔的海浪声在耳畔回响,仿佛被海水浸没般的冰凉触感在皮肤上游走,船长感觉一阵恍惚,但突然间,她又从这恍惚中惊醒。
有人在远处喊叫,是船上的大副:“船长!雾里有东西!”
船长瞬间清醒过来,立刻转头看向舰桥侧面,她的目光透过那道宽阔的船舱,突然看到有一抹幽绿的光辉正在雾中渐渐上浮,就像一头庞大的巨兽朝自己缓步走来,那抹光辉的轮廓一点点凝实,并在她眼中勾勒出了另一艘船的剪影。
一艘规模惊人、船首高耸、拥有半透明风帆的大船从雾中驶来,它从侧后方出现,轻盈的像一阵风,轻而易举地追上了蒸汽核心全力运行的海歌号,它始终被一层模模糊糊的“扭曲感”笼罩着,以至于让人无法看清船上的细节,但海歌号的船长仍旧瞬间辨认出了这艘大船上那些鲜明的特征——
“是失乡号!”船长失声惊呼,“它怎么出现在这儿!?”
“那艘船来了!”“失乡号!?”“它不是在轻风港吗?!”“它靠近了!”
舰桥上也传来了好几声惊呼,而后大副快步来到了船长席旁:“船长,那艘船在向我们靠近。”
“……打灯光信号,询问对方的来意,”船长略一沉吟,立刻下令,“全员戒备,教堂锅炉加压——这里是边境,不要贸然相信自己看到的任何东西,那不一定是我们知晓的‘失乡号’。”
大副立刻领命,而后海歌号侧舷的灯组开始打出一系列信号,规律闪烁的强光穿透了厚厚的浓雾,在这边境的未知海域中无声呼喊着。
舰桥上的每一個人都无比紧张地看着那道在浓雾中渐渐靠近,却又在某个距离之后突然变得愈发缥缈模糊,宛若鬼魅幻象般的大船身影,过了一会,船长突然看到失乡号的船首附近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火光——火光在雾中闪烁着,规律性地重复。
那艘幽灵船真的回应了灯光信号,而且发来了交流?
许多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那闪烁的火光,而船长则看着那灯光信号渐渐皱起眉头,过了片刻,大副快步走来:“船长,失乡号打信号说向我们致敬……别的没了。”
船长皱着眉头,冷峻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些困惑,但很快这份困惑便被打断: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浓雾中的那道大船身影正在加速离去。
失乡号的灵体风帆高高鼓起,无声无息地在浓雾中加速,它几乎眨眼间便越过了海歌号,向着更远处的未知海域疾驰而去,其庞大的船影则迅速消失在流动的雾气中。
“那个方向是……”一旁的大副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轻声惊呼,“船长,‘失乡号’朝着‘祂’的方向去了!”
船长却没有回应,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在那“失乡号”离去的瞬间,突然从雾的缝隙中看到了遥远的命运。
一个低沉温柔的呢喃声在她耳中回响——
“小鱼儿们……你们都是好样的,现在到休息的时候了,别怕……每一个疲惫的灵魂都有归宿,回不去的话,这里就是新家……”
一种仿佛从灵魂中涌出的宁静降临了,在心灵的轻微颤动中,船长慢慢闭上了眼睛:“……请您见证……”
她猛地睁开双眼,蒙着一层死亡灰白的眼球中仿佛倒映着一道不息的风暴:“……见证我的返航——我的使命还未结束。”
支离破碎的记忆骤然在脑海中复苏,在错位时间流中失去的那段旅途回到了她的记忆中,她记起了那段越过边境之后漫长的时光,记起了所有的考验和黑暗,记起了浓雾尽头的那片失落海域,那座停滞在亘古时光中的孤岛,巨大的神殿,巨兽的坟场,以及神殿中死去的神明——还有自己那正被夜幕笼罩的故乡。
“……你们要越过那道边境……越过六海里的临界线……祂们在向尘世发出呼唤,去找到祂们……带去我们的致意,带回祂们的消息……”
海琳娜冕下的叮嘱还在耳旁回响,但那好像已经是数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船长摇了摇头,慢慢向着驾驶席的方向迈出脚步,身上的船长制服不知何时风化成了凌乱的破布,曾经整洁明亮的舰桥已在海风与时光的销蚀下变成腐朽倾颓的废墟,所有灯光都已熄灭,粘稠的雾从破损的舷窗钻了进来,在舰桥上四溢流淌。
到处都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船员的身影,所有人似乎在很早以前便离开了——他们都留在了主的身旁,留在那永恒的安宁归宿中。
船长越过那些空荡荡的位置,蹒跚着走在这艘仿佛已经漂泊了几个世纪的船上,但突然间,她注意到驾驶台旁似乎还有个身影在晃动。
那个身影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
他干瘪而丑陋,如同在海风中风化了一个世纪的尸体,面孔已皱缩、扭曲成骇人的模样。
那是一具丑陋的干尸——但很快,船长便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副。
那干尸开口了,声音粗哑的像砂石摩擦一样:“船长,欢迎回到这艘船上——看样子您退休的时候还没到。”
“……你也留了下来。”船长说道——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原来也变得一样粗哑可怖。
“是的,我还有工作没有完成,”大副咕哝道,“其他人都休息了,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艘燃烧着绿火的幽灵船冒出来,您让我给它打个信号……哎,我便被那信号惊醒。我不喜欢那艘船——失乡号,它甚至打破了神赐给我的安宁……那些该死的绿色火苗,现在我再也不能休息了。”
船长没有在意大副的念念叨叨——尽管她发现大副似乎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昏昏沉沉的头脑让她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只是艰难地来到驾驶台旁,看着大副在那里忙忙碌碌:“这艘船还能开吗?”
“不能,”大副转过头,咧嘴露出一个骇人的笑容,“蒸汽核心早停机了,船壳下面侵蚀成了一堆废墟,没有动力可言。”
“……那你是在做什么?”
“让这艘船移动,船长,”大副慢慢说道,“握住它的舵轮,让自己像一艘船一样思考……它会动起来的,船长,我们迟早会穿过这层无边的雾,回到那该死的无垠海上……”
船长慢慢坐了下来,她听着大副的唠叨,过了很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那我也该找些事做。”
“那我建议您留下一些记录,”大副说道,“我不知道再次穿过那道边境之后会发生什么变化,但肯定会有变化发生,您可能不再是您,我也可能继续变成另一幅模样,我们甚至不一定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做过什么——唯有神圣的文字,能留下宝贵的指引……”
神圣的文字……
船长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的思维再次清晰了一点,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她终于伸出手,从残破的大衣口袋里摸到了某样事物。
那是她的日志本——每一个船长都有这样的东西。
它同样已被岁月洗礼,但经过神圣赐福的纸张挺过了风化与腐蚀,上面的文字仍可辨认。
她低下头,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铅笔,慢慢在新的一页上留下记录——
“我是海歌号的船长卡拉尼,这是我在返航路上留下的记录……
“我们找到了‘祂’——在越过六海里临界线大概半个世纪之后。”
第七百五十七章 错位倒影
法厄仑的上空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鸣——几分钟后,暴雨从天而降,如一层朦胧的幔帐般笼罩了这座位于西南海域的小城邦。
之前短暂掠过天空的“光爆”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城市中的居民们还在紧张不安地猜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巨大发光体落到了何处,如今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雨便仿佛变成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预兆——在雨中,本就暗沉的夜幕充斥着更加浓重的黑暗,苍白的世界之创在阴云中变成了一道仿佛在不断蠕动、颤抖的巨口,风在街头巷尾呜咽,卷起的雨滴拍打在窗户上,层层叠叠,令人心烦意燥。
劳伦斯穿过旅店的大堂,看到有许多滞留在旅店中的人聚集在窗户旁,他们低声讨论着之前那些划过天空的闪光,讨论着外面的大雨,讨论着刚刚离去的守卫者巡逻队伍,温暖的壁炉在不远处劈啪作响,明亮的电灯如守夜的战士一般对抗着窗外的茫茫夜幕——在这个令人不安的雨夜,火与光支撑着人们心中愈加脆弱的安全屏障。
“只是普通的雨而已……”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胸口的小镜子传来,玛莎对劳伦斯小声说道,“我在灵界确认过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劳伦斯轻轻点了点头,他看向窗外,看到雨帘模糊了街道上的风景,水流沿着玻璃向下流淌着,勾勒出一道道扭曲的光影,玛莎的身影出现在窗户上,对他露出一缕微笑。
“我刚才通过镜子跳转去了一趟白橡木号,船上一切安好,放心吧。”
“辛苦你了,”劳伦斯轻声咕哝着,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进入灵界的时候要小心,这个世界已经不安全了。”
“我知道,”玛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另外,我注意到军用港口那边有几艘船突然离开,全速消失在东北方向的夜色中,其中两艘是带有大型绞盘和牵引臂的工程船。”
“他们是去回收‘坠落物’的,看来有一個发光体落在了法厄仑附近,”劳伦斯很快反应过来,“……希望一切顺利。”
玛莎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身影渐渐消失在窗户上——朦胧的雨帘和水流重新充斥在劳伦斯视野中。
老船长有些出神地望了外面一会,转身离开小旅馆的大堂。
他穿过楼梯和走廊,回到了自己在楼上的临时住处,摸出钥匙打开那扇油漆已经有些斑驳的木门。
但在进屋的一瞬间,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在夜色中,一个干瘪枯瘦的身影正歪歪斜斜地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路灯的微光从窗外洒进房间,照在那不速之客身上——他听到开门的动静,慢慢转过头,宛若骷髅般干瘪的面孔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啊……船长,您回来了。”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劳伦斯抬手打开了房间的电灯,明亮的光芒驱散了夜色,也令那丑陋的干尸不至于显得那般诡异骇人,他皱着眉看着对方,神色严肃:“‘水手’?你不在自己的房间待着,跑我这里干什么?”
“船长……”水手歪着头,整个脑袋仿佛要从脖子上撕裂下来一样耷拉着,他一只手拎着个巨大的酒瓶,随手往喉咙里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液便沿着他的胸腔破洞和脖子上的裂口肆意流淌,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板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您别误会啊,我可没偷……没偷您的,规矩我懂,偷船长的东西会被吊死在桅杆上……”
劳伦斯看到对方这副模样下意识地升起了一阵怒气,但紧接着便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皱着眉走近那干尸,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酒瓶:“你又让什么东西给‘附身’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微微抬起胳膊,一缕半透明的灵体火焰便在他指尖跳跃升腾。
然而平日里只要看到灵火便会直接蹦起来的“水手”这次却没那么大反应,这干尸只是随手把酒瓶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有些呆滞地看着老船长指尖的火苗,过了好几秒才慢慢抬起头:“船长,我没事,我只是记起一些事情。”
劳伦斯眉头紧皱,一边盯着这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劲的异常077一边慢慢开口:“……记起一些事情?”
“我以前,好像真的是个人,”干尸伸手撑起身体,似乎是想要把坐姿调整一下,努力了几下却还是没能成功,“我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用了很久很久才返回这片该死的无垠海……”
……
弗雷姆从例行的冥想中惊醒,火焰传递的幻象让他头脑一阵刺痛。
这位宛若小巨人般的森金人教皇猛然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仍跪坐在祈祷室内,火焰在前方的火盆中熊熊燃烧。
那不断跃动的火光中似乎仍残留着幻象的影子,并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崩塌。
这位传火者教皇渐渐皱起眉头,他盯着那火盆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起身并向门口走去。
教皇的突然出现让守候在祈祷室外的神官吓了一跳,其中一名身披黑红双色长袍的值守神官立刻上前询问:“您怎么了?”
“我要去一趟档案馆,”弗雷姆头也不回地说道,“其他人不必跟来,注意守护好纪年柱的篝火。”
值守神官们面面相觑。
而弗雷姆此刻已经大步流星地穿过了祈祷室外的走廊——在离开内部圣殿之后,他的身影便骤然化作了一道流淌的火光,那火光在圣殿内的无数烛台、火盆和篝火堆之间跳转着,几乎眨眼间便穿过了整个方舟上层,一路来到了位于整个传火者方舟最核心的建筑物内。
位于“大篝火”下方,由厚重的巨石穹顶保护,储存、记录着无数历史书卷和珍贵石板的“档案馆”。
档案馆中灯火通明,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置物架宛若巨墙般陈列在这偌大的厅堂之中,这些比任何常规书架都要坚固、厚重的置物架被安置在长长的轨道上,轨道内暗藏牵引机构,由蒸汽机关驱动,以随时让书架在内部藏书库和外部阅览室之间移动。
然而弗雷姆的目标并不是那些高耸如墙的书架,而是档案馆更深处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