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船长的建议
邓肯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他的目光穿过脸上纵横交错的绷带间的缝隙,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女神官。
“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有何感想,”他笑着说道,“站在死亡教会的角度——你应该立即把这件事报告上去。”
阿加莎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话,又过了足足半分钟后她才苦笑着摊开手:“您将我置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但你确实应该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立即上报教会,”邓肯收起了笑容,语气终于变得认真起来,“普兰德是第一个,寒霜是第二个——那帮邪教徒在过去的岁月里确实找了不少麻烦,但这种规模的麻烦可从未如此密集地出现过,而且别忘了,除了两个城邦险些遭遇灭顶之灾外,我们头顶的太阳——异象001,最近也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变化。”
阿加莎立刻从尴尬中摆脱出来,在邓肯的提醒下,她的表情渐渐严肃:“……您的意思是,这些事件之间都有联系?”
“我不知道——别这么意外,我又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存在,”邓肯随口说道,“不过我有个习惯,当各种小概率事件接二连三发生的时候,我都倾向于认为它们是一个更庞大系统在逐渐出问题的‘前兆’。两座城邦中的邪教徒所做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并无关联,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他们都能在近期取得成功?有史以来的大规模异端献祭那么多,有几个成功搞出动静了的?”
阿加莎陷入沉思,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汇报上去吧,全部,”邓肯轻声说道,“别放过任何线索——让聪明人的头脑去好好思考思考。”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上报的,”阿加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又专门强调似的“看着”邓肯说道,“全部。”
“我期待死亡教会的反应,”邓肯轻轻呼了口气,仿佛放下一桩心事,“总拖着也不好。”
随后,客厅中陷入了一时间的安静,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考中(爱丽丝除外),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阿加莎才突然开口打破这份静默:“我该回去了。”
“不多待会?”邓肯说道,“现在这情况,你出去便有无数的事情要头疼,在这里躲清静的机会可不多。”
“正因如此,我才得尽快回去,”阿加莎摇了摇头,“城邦现在有无数的问题需要解决,不光教会,市政厅的情况也是一团糟——我如果再躲清静的话,那真是没人能来主持局面了。”
“一团糟吗……”邓肯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随后突然问了个问题,“你觉得,就靠寒霜目前剩余的组织力和人手,你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恢复整座城市的秩序吗?”
阿加莎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邓肯突然这么问的用意,但短暂沉默之后她还是点点头:“……我会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但很多时候,竭尽所能并不能解决问题。”
“……您的意思是?”
“我只是突然有个很大胆的建议,”邓肯笑了起来,目光落在阿加莎身上,“外行人的建议。”
……
当阿加莎离开橡木街44号的时候,天光已经渐渐昏暗下来,太阳的力量正逐渐从现实世界消退,小雪则仍然纷纷扬扬地在天空飘动——细密飘扬的雪花从黑暗混沌中落下,穿过瓦斯路灯洒下的昏黄光晕,渐渐覆盖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守卫者的巡夜部队从远方的路口走过,蒸汽步行机咔咔作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街道上的寂静,昼夜交替的钟鸣正在远方飘荡,晚风中传来了街角小教堂的风琴声。
伤痕累累的城邦,在夜幕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寒风穿过街巷,卷动着阿加莎的发丝和裙角,她在小雪飘扬的街头伸出手,微微侧着头:“还在下雪。”
将她送出门的凡娜好奇地转过视线:“你看不到雪花?”
“看不到——但能感觉到,”阿加莎轻声说道,“我现在的视野中多了很多东西,却也少了很多东西,这需要很长时间适应。”
她慢慢收回了手,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有个好消息是,我现在再也感觉不到寒风的冷峭了,因为不管穿多厚的衣服,点起多少炉火,我都感觉这个世界……一样冰冷。”
“……抱歉,我很难想象这种感觉。”
“哦,不必在意,其实这对我而言也不怎么困扰,”阿加莎笑了笑,慢慢握起拳头,而伴随着力量的汇聚,她那遍布全身、纵横交错的“伤痕”中渐渐浮现出了些许幽绿的火焰,那火焰在她体内流淌,竟如同血液一样,“这样的话,会好一点。”
凡娜沉默了几秒钟:“如果船长知道了你把他赐予的火焰拿来取暖,他的表情大概会很精彩。”
“他是个怎样的人?”阿加莎收起了火焰的力量,突然很好奇地问道,“他平时……会很严厉或者可怕吗?”
“你感觉呢?你已经与他接触过两次了。”
“我感觉所有的资料都与真相存在偏差,他远比我想象的要平和友好,但……或许我更应该用‘祂’来称呼,我不知道该不该按照凡人的标准来衡量一个像祂那样的存在。我知道祂曾是个人类,但亚空间……你明白我的意思。”
凡娜思索了几秒钟,轻轻摇头:“其实我并没有追随他很久,大概也给不了你很明确的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曾和你有过类似的担忧——而最终的结果是,风暴大教堂做出了安排我这个审判官乘上失乡号的决定。就像邓肯船长选择相信一个‘赝品’会具有人性,我们也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邓肯船长的人性,毕竟……”
她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着雪花纷扬的天空,过了片刻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毕竟,这个世界太冷了,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再相信希望,那这片无垠海上就真的只剩下寒风料峭了。”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开口。
凡娜则在几秒钟的安静后突然问道:“你对船长的建议怎么看?”
阿加莎陷入思索,过了一会才带着复杂的表情开口:“让海雾舰队进城……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会让城邦恢复秩序,还是会带来更大的混乱——你们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你们也应该很清楚,对大部分寒霜人而言,海雾舰队意味着什么……”
“对大部分普兰德人而言,失乡号也很恐怖——但相信我,在一场恐怖的大灾难之后,人们的‘接受能力’真的会达到一种很夸张的程度,站在群体角度,对安稳生活的向往是会压倒很多顾虑的。”
“对安稳生活的向往吗……”
阿加莎轻声说道,隔着这已经失去生机的躯壳,她感受着这雪夜的寒冷,不知为何,她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五十年前,当那场大起义爆发的时候,似乎也下着雪。
“我会与市政厅的官员们慎重讨论这件事的,”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头对凡娜说道,“而从个人角度,我会支持这件事情。”
“我们都希望诸事安好。”凡娜说道。
“是的,我们都希望诸事安好。”
阿加莎重复着,随后她摆了摆手,迈步走向正停在街头的那辆悬挂着教会徽记的蒸汽车。
但刚走出几步,她又突然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吗?”凡娜好奇地问道。
“一些……私人方面的问题,希望没有显得过于冒犯,”阿加莎转过头,表情似乎有些古怪,犹豫着问道,“你……真的曾经从山崖一跃而下,斩杀子嗣之后又安然返回吗?”
凡娜瞬间愣住了,眼神怪异起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问题,”阿加莎显得有些尴尬,“感觉好像是在什么时候听说过这方面的传言……抱歉,如果这问题令你不适,我……”
“倒是没什么,这事确实有过,”凡娜表情放松下来,笑着摆了摆手,“不过真实情况可跟传言的不一样——我当时其实是在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从山崖边缘掉下去了,落地的时候正好砸死了一个不知何故被冲上岸的深海污染体罢了,并非真正的‘子嗣’,更说不上什么斩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传扬成这样。”
阿加莎微微张大了嘴巴——虽然蒙着眼睛,但表情仍透露着“目瞪口呆”的模样。
“那……你没事?”这位守门人小姐下意识开口。
“其实摔挺惨的,”凡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紧接着又拍了拍胸口,做出一个强壮的姿势,“不过还好我是体育生,回家喝了热水躺了两天就好了。”
阿加莎:“……?”
守门人小姐大受震撼。
凡娜则有点疑惑:“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们普兰德的体育生,令人畏惧。”
第四百四十章 海雾与寒霜
夜色深沉,那场纷纷扬扬的小雪一直下到了后半夜仍未停下,雪虽不大,却仍旧轻柔无声地覆盖了整座城——不算太厚的积雪如苍白的绷带,包裹着这座城市历经灾害之后的累累伤痕,将那些来不及愈合的东西皆遮掩起来。
被破坏的建筑,来不及清理的血迹,报废的蒸汽步行机,等待拆除的街垒,还有淤积在整座城市几乎所有角落、清理起来不知需要多少时间的干涸“泥浆”。
镜像入侵消退了,但这场异象灾害带来的“副产物”以实体物质的形式在城市中留了下来。
教会已按流程接管入夜之后的城市运转。
携带提灯的守卫者们警醒地注视着夜幕下的街头,警惕着每一处无法完全被瓦斯路灯照亮的阴暗角落以及耳边传来的任何诡异声响。
空气中飘动着熏香燃烧的气息,守夜牧师轻声的呢喃祝祷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今天晚上似乎很平静……”一名黑衣守卫盯着街道上的阴暗处,过了许久才突然对身旁的伙伴嘀咕道,“我还以为今夜仍有恶战。”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另一名长发披肩的女性黑衣守卫小声开口,她腰间悬挂的提灯上还用火漆固定着几段写满祈祷文的经文布带,这显示着她是这支小队的领队,“毕竟刚刚经历了那么严重的超凡灾害,又有大量神官牺牲……按理说城邦的防护会在今夜抵达最低点。”
“其他守夜小队似乎都没传来情况——这夜里连一声哨声都没有。”
“……总之绷紧神经吧,在太阳升起之前,一刻都不能放松。”
“是,队长。”
被称作队长的女性黑衣守卫轻轻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正在忙碌的另外一支小队。
精巧的黄铜香炉被细链吊起,香炉中向外逸散着缥缈的烟雾,一名寂静修士用熏香为街道赐福,轻声呢喃着死亡之神的祷文,几名随行的低阶神官则小心翼翼地用刮刀和玻璃瓶收集着附近墙壁、路灯柱和地面上的黑色淤泥样本。
那些干涸之后的“泥浆”已经完全失去活性,再也不会呈现出可怖畸形的模样,当刮刀切开其表面的时候,它们呈现出的质感就像某种半干不干而又结构细腻的……“颜料”。
“你说……这城里现在得有多少这种‘污泥’?”
她忍不住回头对身旁的手下嘀咕道。
“谁知道呢——据说地表上这些还是少的呢,下水道和地铁里才是重灾区,还有几个污水处理厂,那些地方几乎被这种淤泥堆满了。市政厅那边现在一团乱,也不知道这要清理多久。”
“清理污泥……至少这已经是我们要面对的最轻松的麻烦了,”女队长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现在寒霜要面临的麻烦可不止有这些诡异的泥浆。”
旁边的黑衣守卫闻言也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自己队长注视的方向。
那是城邦边缘的港口区,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声响。
“是啊,可不止有泥浆……”黑衣守卫嘀咕着,语气古怪中带着一丝紧张,“一整支海雾舰队还围着这座城市呢。”
……
东部港口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作为整场保卫战中唯一一座始终抵挡住了怪物入侵并持续运转的港口,东港在战斗结束之后仍维持着忙碌。
所有的船坞和工程机械都被用上,所有尚存余力的工作人员都要加班,在白天的战斗中轻度受损的几个码头也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临时修复,以供那些情况较好的舰船靠岸修整。
对城市中的许多人而言,战斗已经结束,今夜是他们恢复精神、愈合伤口的时候,但对寒霜海军以及港口后勤单位而言,战斗仍然持续着——有大量的舰船重创急需维修,大量的伤员需要治疗,而且比起这些事情,他们更有一个更加棘手、更加复杂的情况需要面对:
海雾舰队,他们今日的临时战友,他们过去五十年的深沉噩梦。
那艘最大最强,在过去五十年里让无数寒霜人拿来吓唬小孩的“幽灵船”,这时候就停在东港最大的一座码头旁。
巍峨的舰首在夜幕中高耸,甲板炮台与舰桥建筑在风雪中露出宛若鬼怪般的剪影,灯光从岸边打在装甲带上,反射出令人联想到骸骨的苍白反光,而在那钢铁巨兽的侧面,朝向寒霜的船舷边缘,宽阔的布幔在风中摆动,上面用粗犷的方式写着一看就是临时涂鸦上去的文字——
“海雾风险投资公司驻寒霜临时访问考察船。”
哪怕是再见过大风大浪的寒霜军人,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任谁这时候从码头走过去,都得盯着那些粗犷的大字看半天,并且强忍着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清醒清醒的冲动。
“船长,”大副艾登走过甲板,来到正站在甲板边缘向下眺望的提瑞安身后,“横幅已经挂出去了,按您说的,尽量显得友好一点。”
提瑞安嗯了一声,紧接着却又抬手指了指下方码头地面上那些时不时在海雾号附近驻足停留、不安观望的士兵和工人:“但我看他们好像还是挺紧张?”
“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这年代的寒霜人都比较一惊一乍吧,”艾登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要不我去跟手下说一声?让他们下去把那些在附近围观的都赶走?”
“……不必,”提瑞安想了想,摇摇头,“父亲的吩咐是不要再跟城邦方面起冲突,这种紧张时刻,还是别再刺激这些一惊一乍的寒霜人了。”
艾登耸了耸肩:“好吧,既然是老船长的命令。”
“大家状态怎么样?”提瑞安则在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问道,“我是说,第二期的水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