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着失乡号的虚影正在海图中心缓缓移动,失乡号周围的浓雾则随着船只的前进而渐渐消散,在这条航线的一端,可以看到已经被暂时甩在身后的普兰德城邦,而在航线之外的薄雾中,又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另一个微微发光的亮点。
邓肯的目光落在那个亮点上。
那是海雾号。
自从上次那一场“瘟衅核暮”的相互火力覆盖之后,海雾号的标记便出现在了这张海图上。
而在邓肯自己的感知中,也能大致感觉到海雾号目前的方向,甚至是那艘船大致的状态。
这种感知很模糊,但似乎并不会随着失乡号与海雾号之间的距离延长而衰减。
显然,就像那些曾被灵体烈焰沾染过的“被标记者”一样,被失乡号糊了一脸炮弹的海雾号也与自己建立了联系。
不过这毕竟只是“联系”,而不是像失乡号一样的彻底掌控,所以海雾号在海图上能呈现出来的也只有一个亮点,而无法驱散那些覆盖在航路上的雾气。
“您在决定接下来的航向吗?”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从航海桌边缘传来,“那我有大约一百四十个非常有用的建议,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邓肯不等对方开始逼逼就非常娴熟地打断,“用不着什么建议,我自有打算。”
山羊头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就在它开口之前,一阵脚步声却突然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船长室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爱丽丝走了进来。
然后人偶小姐呆了一下,不等邓肯开口便赶紧转身把门关上,在门上敲了敲。
“……都已经进来了就不用敲门了,敲门应该在开门之前,”邓肯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那边’都收拾完了?”
“嗯嗯,”爱丽丝立刻点点头,“一楼的货架收拾好了,柜台和楼梯也都擦过了,厨房也收拾了!”
“嗯,”邓肯随口应了一声,“艾伊呢?”
“把我送过来之后就去厨房啦,”爱丽丝说道,“飞走的时候还不断嚷嚷着疯狂星期四什么的……”
“它倒是洒脱,”邓肯笑着摇了摇头,紧接着突然注意到爱丽丝点头的时候脖子似乎还是一卡一卡的,下意识皱了皱眉,“怎么感觉你脖子转动的时候怪怪的……关节里的胶还没清除干净?”
爱丽丝一听,左右晃了晃脑袋,脖子带出了明显的卡顿和迟滞感。
“好像……是有点,”人偶小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卡卡的。”
邓肯眼角抖了一下,无奈地看着这个人偶,后者则用手扶着头,半晌才发出那招牌式的笑声:“嘿嘿……”
“别嘿嘿了,”邓肯叹了口气,“过来,我帮你清理清理。残胶不清反而会进一步损坏关节,而且我看你点个头都一卡一卡的实在难受。”
“哦。”
爱丽丝立刻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来到邓肯身边之后伸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左右晃两下,便“啵儿”一下拔了下来。
无头的人偶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船……船……船长,给您。”
一种隐隐约约的怪异感不免浮上心头,但邓肯还是伸手接过了爱丽丝的脑袋,又从航海桌下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刮刀、毛刷和软布,叹了口气,开始研究这个笨蛋关节里的情况。
他不免有些感慨。
自己竟然已经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些诡异的场景,甚至可以自然而然地参与其中了。
人类的适应能力果然是奇妙至极。
拿起刮刀,轻轻铲了铲关节中残留的、已经没那么稳固的胶痕,邓肯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爱丽丝的脸。
银色的发丝在航海桌上铺散开来,人偶眨巴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真的很漂亮,精致而完美的容颜,哪怕是在再诡异的情况下,也仿佛能让人忽略了这份诡异,并不由得在心中赞叹这份美丽。
但可惜这家伙平常实在是谐门的过了一定极限,以至于邓肯在赞叹对方这漂亮模样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在心中遗憾她怎么就长了张嘴……
“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没、没有,就有一点点、点点痒,但很……很轻。”爱丽丝结结巴巴地说着。
随后她安静了下来,连旁边的山羊头也神奇地安静下来,房间中只剩下刮刀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传来的柔和海浪声。
过了不知多久,爱丽丝又突然张了张嘴巴。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语气中带着些许迟疑和罕见的失落感:“船、船、船长,我是、是不是很、很笨?”
邓肯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惊讶于这人偶竟然还能有这个自觉和心眼。
但随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为什么突然感慨这个?”
“我、我我总是学、学不会您教、教的、的东西,而且总、总、总是搞砸事情,还、还、还耽误您、您的时间。”
邓肯沉默片刻,重新抬起了手中刮刀。
“我并不觉得你在耽误我的时间,”他淡淡说道,“另外,你确实有点笨。”
“是、是这、这、这样啊。”
“不过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大家都只是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笨’一点罢了,而你或许只是不擅长的领域多了一点,”邓肯看了一眼爱丽丝的眼睛,“你很在意这个吗?”
“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想、想、想过这个,但我担、担、担心这会拖、拖、拖累您的事情……”
“那就收起这些无用的担心吧,你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就好,”邓肯摇了摇头,“如果是遇上了学不会的东西,那就多学几遍。”
“那、那、那您会多、多、多教我几、几、几遍吗?”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爱丽丝眨了眨眼,好像是思索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
“嘿嘿……”
听着这招牌般的笑声,邓肯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拿起毛刷与软布,清理着那些被刮下来的干燥胶水碎屑。
而就在这时,一道遥远而又清晰的呼唤声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那是来自莫里斯的声音。
第二百七十二章 转向北方
邓肯暂时停下了帮助爱丽丝处理残胶的动作,仿佛正在认真地侧耳倾听着远方的声音,过了片刻,他才重新低下头,用软布擦掉了落在桌上的些许碎屑。
爱丽丝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船长:“船、船长,刚才发、发生什、什么了?”
“莫里斯收到一封远方友人寄来的信,他对那封信透露的情况不太放心,”邓肯笑了笑,站起身,一边帮爱丽丝处理着脖子关节上的一层残胶一边随口说道,“想让我帮忙看看情况。”
“远方友、友人?”爱丽丝的脑袋在航海桌上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是、是、是遇上危险了吗?我们要、要、要去救人?”
脖子关节上残留的胶不多,而且远比脑袋关节凹陷里的残胶要好清理,邓肯很快便处理掉了那点干燥的胶水,他仔仔细细地完成最后的擦拭,随后弯下腰将爱丽丝的脑袋捧了起来,像对待一件艺术品那般将她仔仔细细地放回原位。
“我们可能是要去救人,”他轻声说道,左右转动了一下人偶的脑袋,“但也有可能是要助他安息。不过不管哪一样,都要去个很远的地方。”
人偶的头颅安置到位,爱丽丝略显呆滞的眼神瞬间变得灵活起来,她轻轻晃了晃头,如一个木偶被注入灵魂,说话再度变得流畅:“啊,那我们要去哪?”
邓肯收好清理用的工具,目光望向那雾气弥漫的海图。
海图上,代表海雾号的小亮点正在缓缓移动,已经离开普兰德有一段距离。
“北边,”他低声说道,视线落在山羊头身上,“升起角帆和副帆,转向北方——跟上海雾号。”
“Aye,Captain!”
……
海蒂将棕色的小药瓶放在茶几上,药瓶中可见到有大约五分之三的清澈药水,那药水在渐渐下沉的夕阳光辉中反射着淡淡金光,而在一圈圈荡漾开的金光中,又似乎有细小的气泡不断从中析出,在液面附近跳跃不休。
“这就是最后一剂药了,比您曾经用过的药剂效力更强一点,您可以在出海的时候饮下,每次只需三滴——当然,我也建议您现在就开始服用,”精神医师小姐抬起头,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船长,“作为一个在无垠海上过了半辈子的船长,您应该对自己的健康更负责点。”
“感谢你的建议,海蒂小姐,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劳伦斯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过多的热情,他只是好奇地拿起了那瓶药剂,在阳光下隔着玻璃瓶看着里面不断析出气泡的液体,“……很漂亮的药水,苦吗?”
“会有一点点,但更多的是草药香气,我还加了些遮挡苦味的蜜糖,”海蒂说道,“不会很难入口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太阳正在渐渐下沉,略显橙红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在客厅里面。
这里是白橡木号船长劳伦斯的家,而作为一个资深的老船长,劳伦斯在客厅中布置了许许多多能证明他航海经历的陈设——从近海浅水区采集到的珊瑚标本,船舵与船只的模型,来自某些偏远城邦的图腾装饰,靠墙的地方还有一个很大的置物架,上面放满了探险家协会、城邦当局以及四大教会颁发的嘉奖和纪念品。
现在,这些象征着荣耀与记忆的东西都浸没在倾斜的阳光里面,镀上了一层金子般的光辉,又在光辉中渐渐暗淡。
离开的时候到了,太阳落山之后不是继续提供心理辅助的好时间。
“我该告辞了,”海蒂轻轻呼了口气,从沙发上起身,她的目光则落在劳伦斯手中的药瓶上,“请别忘了服药——这能有效帮助您抵抗无垠海带来的精神影响。”
“谢谢,你已经帮我不少忙了,”头发花白的劳伦斯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我送你。”
海蒂被老船长送到了门口,但在离开之前,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劳伦斯两眼,开口道:“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个建议——虽然您现在的状况放在所有同龄的船长中还算得上良好,但您真的到了退休的年纪,该考虑将白橡木号交给可靠的继任者了。”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她也没期待老船长的回答,只是礼貌地微微弯腰致意,便道别离开了。
精神医师小姐的身影走向了路口停着的车子,劳伦斯则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客厅。
妻子正抱着肩膀靠在不远处的门框上,有些不满地看着这边。
她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现在虽然上了年纪,却还能看出一些年轻时的风采,她站在那里,就好像当年站在船上一样……还是那个在无垠海上声名赫赫的女探险家。
但现在这位女探险家的心情显然不太好。
“一天天的,不是教会审查就是精神医师登门,你到底是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回来!”她瞪着眼睛,嗓门很大地说道,“而且那瓶药怎么回事——你可没说过你的精神状况已经差到需要吃药维持的地步。”
“又不是我想遇上那艘幽灵船的,”劳伦斯看了看手中的药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好了,整个城邦都遭遇了失乡号,也就没人在意白橡木号的事了。至于这瓶药……也没什么,毕竟出海时间长了,偶尔有些幻听幻视而已。”
妻子没有搭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看了许久,过了好几分钟才叹口气:“还不退休么?”
“我想再找找……”劳伦斯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毕竟……当年也没有明确的死讯……”
“你迟早会死在这上面!”妻子再度提高了声音,指着劳伦斯的鼻子,“那是什么?那是无垠海上的大风暴!一场风暴过去,一艘船偏离了航路,一船人没了联系,那就是死了!明白了吗?
“你看看你这样子,找多少年了?你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跟你同期的那些船长,人家有脑子的早就退了,现在好歹能安安稳稳地享受半辈子攒下来的积蓄,那些没脑子的跟你一样硬撑,现在一个个是什么下场?流着口水躺在床上?躺在坟地里?被关在疯人院中?
“我劝你现在就把这药吃了,然后明天就直接去办交接,把白橡木号给一个你从小培养起来的心腹,老老实实回家拿着退休津贴过剩下的日子,别TM非要等着某一天也死在某场风暴里,老娘跟你担不起这个心……”
劳伦斯听着妻子声调越来越高的斥责,只是温吞地笑着,也不反驳什么,最后他把那棕色小药瓶放在了茶几上:“再找最后一次吧。”
妻子终于停了下来,盯着茶几上的药瓶,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余怒未消地叹了口气,仿佛认命般咕哝了一句:“这次去哪找?”
“北边,”劳伦斯平静地说道,“最初的地方,‘黑橡木号’遭遇风暴的那片海域,我正好接了个前往寒霜的护送任务……”
妻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无言地摆了摆手。
……
清晨的阳光洒遍了街道,普兰德正渐渐从一夜沉眠中苏醒。
凡娜弯腰钻出了车门,在阳光中微微眯起眼睛,在她的视线尽头,是那间曾造访过一次的古董店熟悉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