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还是裴世矩啊!
李善在心里感慨,能够在史书上留下印记的每一个人都绝非凡品,仅仅是拒绝致仕而已,就使得自己和秦王都心生忌惮,进退两难。
当然了,裴世矩也是无奈之举……当年他几度将李善逼入绝境,后者几度死里求活,而这一次,希望能奇迹般绝境逢生的却是裴世矩本人。
月亮高悬在空,洒下万点银辉,李善脚步一顿,侧耳细听,似乎屋内有些许响动。
“又醒了?”李善进屋点着烛火,看着靠在床头的妻子。
“嗯。”崔十一娘下午睡了好久,晚上又早早入睡,半夜时分反而来了精神,在明亮的烛火照射下,黑漆漆的眼珠子灵活的在眼眶中转动。
“诸事不都处置完了吗?”崔十一娘伸手触碰在李善的眉心,似乎想将丈夫眉间不自觉皱起的皱纹抚平。
“嗯,侯大郎已经抵达灵州,中原的援兵也已经抵达延州,将校调配已毕,就看突厥什么时候来攻了。”李善心里隐隐觉得,此次突厥来攻,只怕其势颇大。
原因也很简单,代州三战,泾州一战,突厥已经伤了元气,突利可汗、都布可汗未必有着始毕可汗那样侵吞天下的野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必须要保证阿史那一族在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统治力。
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南侵是唯一的选择,只要能击败大唐,逼迫李渊和谈,那些蠢蠢欲动的以薛延陀为首的铁勒九部以及其他部落就不敢妄动。
崔十一娘小声问:“是因为东宫吗?”
“太子必败,秦王入主东宫已是必然,陛下私下都已然提及,等突厥退走,就会易储。”李善不想让怀孕的妻子去想这些,笑着问:“仁智宫之变,不会怪为夫吧?”
李善随驾回京这些天,一方面忙于公务,回京的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张仲坚的来信,另一方面崔信、张氏时常陪在女儿身边,导致夫妻俩到现在都没谈起仁智宫诸事。
“父亲随陛下、秦王陷于仁智宫,但难道不是郎君提兵救援的吗?”崔十一娘语气平静,“如果说的是父亲留在仁智宫,而没有随郎君回返的话,之前不久已经释然了吗?”
顿了顿,崔十一娘继续道:“父亲不肯托病避开仁智宫,后又不肯离开仁智宫,郎君也不能道出其中缘由,实在是无奈之举。”
“而且郎君早有谋划,心有成算,妾身并不担忧。”
“上天待某不薄,此生有十一娘为伴。”李善苦笑道:“虽然谋划已久,但也颇为凶险,若是十一娘还有精神,为夫慢慢道来。”
崔十一娘饶有兴致的端正坐姿,让李善端来温水,又去取来几块糕点,摆出一副听评书的架势。
“说起来是机缘巧合,说起来是齐王、封伦运气不太好。”李善笑着说:“当年玉壶春被京兆杜氏所夺,十一娘应该是听说过的?”
“听墨香提过,后来小蛮也提及。”崔十一娘想了想,“似乎就是天策府杜如晦的叔父?”
“嗯。”李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笑着说:“为夫向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个任人欺辱的性子……”
“咯咯咯!”崔十一娘忍不住笑了,“那当然,欲谷设、都布可汗都知晓。”
“嘿,某不招惹他人,也不惧怕他人。”李善摇头道:“当日与杜淹借下这份冤仇,也因为凌公当年入天策府,实际上就是夺了杜淹的官位,所以为夫暗地里留心,很快发现玉壶春酒肆有异。”
“原因也很简单,因关中粮食短缺,故圣人下禁酒诏,虽然实际上东西两市酒肆未绝,但苛以重税,所以酿酒得利不多,再加上米价升腾,酒肆甚至可能亏本,但玉壶春酒肆却产量颇多……”
“当时只是顺手让范十一那皮猴去查了下,结果查到了坊州。”李善想想也觉得是运气,自己当日可没想到会查出那么多,“之后就去了代州,直到雁门大家后回京才知晓,坊州有宜君仓,而坊州的司库参军是封伦的女婿,此人每个月都会拜访封伦,次日荣九思登门,后入宫去见齐王。”
李善仔仔细细的将事情说出来,崔十一娘眉头微蹙,想了会儿才说:“齐王当年依附东宫,而封伦却是秦王一脉,所以郎君才会心有存疑。”
“是啊,从那之后,范十一暗中抽调人手,一直盯着封伦。”李善接着说:“半年前,梁国覆灭,调配各地官员,为夫曾经有意调杨文干转陇州总管,而封伦却不肯……”
“所以郎君才会认为封伦、齐王有谋逆之心。”崔十一娘点点头,“陇州总管品级比坊州刺史略高,这是升迁,封伦为秦王一脉,否决是应该的,但坊州临近京兆府,而且是仁智宫所在,封伦理应是赞成的。”
“虽然当日不知晓封伦、齐王到底会做什么,但能肯定,他们肯定会做什么。”李善微微摇头,“不过也出了不少意外。”
李善按照时间顺序将仁智宫之变讲述了一遍,“没想到杨文干居然在坊州依宜君仓为东宫养私兵……偏偏那时候不敢贸然打探坊州,生怕打草惊蛇。”
“更没想到坊州民变,齐王乘机带走了一半的兵力,否则以秦王、定方兄之能,不至于被杨文干攻破凤凰谷。”
“还好提前让亲卫盯住了沮原桥,这才顺理成章的率兵赶往仁智宫……”
“当然了,如果齐王没有派人守住沮原桥,截断与长安的往来,为夫也有安排,凌公、定方兄会带着岳父大人从山路遁走,范十一提前在沮水上游准备了船只。”
“但那样的话,郎君就瞒不住了。”崔十一娘幽幽道:“郎君于数年间一跃而为天下知,才赋为首,其次乃是陛下信重。”
李善咧咧嘴,“不错,若是如此,陛下难免生疑……更何况为夫提前遁走。”
“秦王更是生疑。”崔十一娘点出重点。
李渊已经不好糊弄,而对李善非常了解的李世民更加不好糊弄,你李怀仁都提前准备好了船只,自己早早的溜掉,而且还瞒着不肯上禀……即使能理解李善只是猜测,但李渊、李世民父子也难以释怀。
“还好都过去了。”李善一笔带过,“终究安然而返,虽太子并未谋逆,但再无回天之术。”
都过去了……那是不可能的。
尔朱焕这个漏洞……李世民不可能不去查,用曾经窥探到齐王与封伦在天台山密会这个理由,太过敷衍了,只能勉强搪塞。
这也是尔朱焕为什么下定决心,要在大局抵定之后悄然遁去,远走江南的原因……只要他不出现,那么李世民就很难弄清楚缘由。
毕竟在明面上,李善与尔朱焕之间完全扯不上联系。
这也是朱氏最近烦恼的原因,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兄长却即将远去,说不定这一生都未必能再见。
“好了,睡吧。”李善劝道:“突厥即将南下,只要不出意外,等突厥退走,陛下就会易储,秦王入主东宫后,为夫就再无后顾之忧,每日清闲度日……”
“那裴弘大呢?”崔十一娘声音略有些沙哑,打断道:“太子虽未被废,但已然事败,而裴弘大却没有致仕,所以必有变故。”
“若有变故,必在东宫,而且必在突厥撤兵之前。”
李善再次咧咧嘴,都说一孕傻三年,崔十一娘怎么反而脑子愈发好使了呢?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防务
九月初二。
刚陪着妻子吃完中饭,盯着睡着了,李善才出门在庄子里来回转悠,十多个亲卫前后护佑,带队的是王君昊……这是凌敬、苏定方反反复复叮嘱的,即使是在庄子里,也必须有至少十名亲卫相随,由王君昊、周二郎、曲四郎轮番带队。
从八月十五到九月初的这段时间,可能是李善来到这个时代后上班最勤快的一段时日,当然了,这个所谓的上班的地点是固定在长安……前些年在代县,李善也不敢不上班啊,不然说不定突厥都破雁门关了,自己还没发现呢。
而李善这段时日的勤快主要是因为备战突厥,代州、灵州两地多有嫡系,延州也有如杨则、胡演这样的旧部,加上李善击败突厥的履历,使得李渊、李世民以及诸多宰辅都需要考虑参考李善的建议。
忙碌了半个多月,李善这才轻松下来,接下来的战事……李渊可能还有有所下询,但前面有个秦王顶着,自己只需要附和就行了,难不成自己还要与李世民顶牛?
李善也不相信李世民会出什么蠢招,不过他心里也有隐忧,这个隐忧就是代州。
从主将以及诸多大将的人选上来看,很多人都担忧灵州军的实际主将张仲坚能不能抵挡突厥的来袭,但李善并不担忧,原因也很简单,即使张仲坚兵败,也能固守……因为他身后是原州。
有张士贵在,原州七关固若磐石,一旦灵州军败北,张仲坚至少能遁入原州而守,而且李善也不认为张仲坚在军事指挥上比苏定方差多少……这一点倒不是他自己的认知,而是苏定方、李道玄、窦轨、胡演诸多大将共同的认知。
延州道那边倒是放心,虽然夏州孤悬在外,但李药师乃天下名将,更何况突厥大举进攻夏州的可能性不大。
但代州就不同了,实际上所谓的代地分为两块,以雁门关为界限,以东为代州、忻州,以西为朔州,镇守朔州的是代州长史李世绩与朔州都督刘世让,这两个人都堪称名将,即使攻稍嫌不足,但守御朔州不难。
问题在于,整个代州军没有一个实际上的主将,代州总管秦武通在能力上有所逊色,也从未有过独当一面的履历,很难压的下麾下诸多大将。
昨日李善接到了旧友李义琰的来信,如今代州内部颇为混乱,虽然有了自己的来信,但刘世让与李世绩之间依旧不合,而庞玉拉拢薛万钧和忻州总管房仁裕,大肆侵夺代州军的指挥权。
以至于如今代州军分裂成了四部,一部分是驻守马邑的刘世让,一部分是驻守朔州寨堡的李世绩,一部分是代州总管秦武通,另一部分是并没有实际职务的庞玉。
李善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暗地里通过凌敬提点过李世民……其实李世民也很无语,他也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派庞玉过去是为了襄助,说白了,就是去关键时刻帮秦武通一把的。
如今大唐北境的关内道、河东道三支主力部队,张仲坚是李善的嫡系,李药师是李渊的嫡系,而秦武通也是李渊的嫡系……李世民已经后悔了,当日因为考虑与父亲的相处,才会让出代州总管这个位置的。
哪里想得到之后突厥两位可汗会盟,内乱暂平,即将大举来袭,早知如此,当日就应该将代州总管这个位置抢到手,当时不管是张公瑾还是李世绩都足以承担重任。
在这个时候更换代州总管……李世民知道这是不能做的,一旦提出这个建议,不管李渊同意还是否决,那都意味着脸上被扇了一巴掌。
对此,李世民的决定是暂时观望,一旦有变,可让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率军北上。
站在小山包上,李善向下俯瞰,下面是当年挖掘的月潭,远处的山坡上的水渠中,如玉龙一般的河流倾斜而下,激起一阵水雾,在阳光的映射下幻化出隐隐可见的彩虹。
日月潭挖掘而成已经好几年了,原本只是供水,但后来苏定方在村子南侧挖掘出了一条小河,向东通往泾河,以至于如今潭水中有鱼虾存活。
“怀仁。”
“定方兄来了。”李善并没有回头,庄子里对自己的称呼要么是阿郎,要么是殿下,只有凌敬与苏定方才会以字相称。
苏定方上前两步与李善并肩,但却没有看着下面的月潭,视线远眺南侧,伸手指了指,“南岸那边相对来说难以守御,但战马大都在那边。”
“若是遇袭,其实战马难有大用。”李善摇摇头道:“若是有重兵来攻,只怕大势已去,也逃不掉了。”
的确如此,如果真的有大军来攻,日月潭是难以抵挡的,就算自己和苏定方逃得掉,但其他人呢?
朱氏可能还稍微好点,但苏母、凌敬、李氏都很难突围。
“当然了,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李善安慰道:“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不可不防。”苏定方摇摇头,“舍弃南岸,往北撤至山脚,以数十宅院为依,东山寺暗仓内不缺粮草、军械,山上不缺水源,至少能抵挡五日之久。”
“都拜托定方兄了。”李善在军事方面最信任的就是苏定方了。
如今的局势已经算是打明牌了,裴世矩,李善与凌敬、苏定方,李世民为代表的天策府,以及偏向李善、李世民的平阳公主夫妇,这些都是知情人。
此外还有已经有所猜测的王仁表、张文瓘,他们有的人是知晓内情,有的人只是猜测李善投入秦王门下……当然了,他们都无足轻重。
李善其实有点想笑,说是打明牌,但最重要的两个人,李渊、李建成父子,却都还被蒙在鼓里,裴世矩和自己、李世民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会向他们揭开那层窗户纸。
只要李世民不死,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但李善知道,对于自己而言,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太子败北的情况下,裴世矩或许会乱中取利,直接对自己或者日月潭下手。
说到底,裴世矩不在乎是李建成还是李世民获胜,他在乎的是能不能击败甚至弄死李善。
所以,日月潭的防务很重要。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后手
正在与苏定方讨论的时候,听见身后有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李善回头看了眼,招了招手,范十一疾步而来。
“如何?”
“不定时有青壮从岐州方向而来。”范十一低声道:“应该都是罗艺在天节军中的心腹,仅十日,已有四五十人,安排了人手入云阳县查探,从去年至今,罗艺遣送回云阳县的青壮应该至少有百多人。”
李善点点头,罗艺将人手安排在云阳县,这是谁都没办法指责的,毕竟那是罗家的祖籍所在地……军中老卒,归乡耕作,谁都挑不出理来。
李善不在乎长林军、金吾卫、北衙禁军,那是李世民、柴绍的事,但却很在乎这可能数百的天节军精锐……如果裴世矩要乱中取利,直取日月潭,那这数百精锐很可能是杀手锏。
这也是仁智宫之变给李善的提点,想做什么,一定要手上有实力……说白了,就是得有人手,如果杨文干没有养私兵,就攻不破凤凰谷,如果李善没有数百亲卫,那赶到了仁智宫也没有用。
换一句话说,如果李善知道杨文干养了私兵,那仁智宫之变就不会这么惨烈。
李善想得多,苏定方也想的不少,他在权谋方面不擅长,但在军事方面有着敏锐的直觉。
苏定方盯着范十一,“不可轻忽,裴世矩非寻常人物,若是来袭,不可能只靠着数百士卒。”
日月潭众人中,外来者知晓李善身世最早的是凌敬与苏定方,其次就是范十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善很多私密事都需要范十一去做。
比如半年前裴淑英在东山寺“巧遇”朱氏与崔十一娘,第二天裴府的厨房就出了事,那就是范十一的手笔。
“是。”范十一点头赞同,“此番救援仁智宫,阿郎亲卫骁勇,又有阿黑、君昊兄、曲四郎这等猛将,再加上定方兄可能也在庄子,仅仅数百士卒绝难攻破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