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用不着向杨文干解释什么韦云起其实不涉夺嫡了,因为杨文干已经看见了,身穿明光铠的韦云起一槊将逃窜的士卒高高挑飞,猛呼直冲,马槊挥舞,勇不可当的杀来。
宇文颖倒是想的好,只要抢先攻破翠微殿,拿住李渊、李世民或者其他重要人物,说不定还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去年天台山一战后,梁洛仁不就是这么逃出生天的吗?
但杨文干毕竟久历战事,知道这是无法达成的奢望,援兵已至,留守谷口的后军已被击溃,士气……已经没有什么士气可言了,不可能攻破虽然也是摇摇欲坠的翠微殿了。
果然,韦云起之后,王君昊、曲四郎两将率两百全副武装的亲卫冲阵,都没有先洒出箭雨,就如同刀刃划过黄油一般的轻易破阵,叛军溃散而逃。
“在那儿!”范十一指着山坡。
正在大喘气的李善点点头,高声喊道:“阿黑,必要生擒!”
看着刘黑儿带着百余亲卫亲自杀过去,李善沉默的等待了会儿,他并不意外的看到围攻翠微殿的叛军被轻易的击溃驱赶,刘黑儿、王君昊两员猛将势如破竹的击穿叛军最后一股小队。
虽然前后谋划数月之久,与去年的天台山一战同样是救驾,但战事规模却相差很大,在自己率亲卫抵达凤凰谷之后,其实一切已近尾声。
一直等到刘黑儿生擒杨文干后,李善这才驱马上前,往翠微殿方向而去。
“怀仁!”
“怀仁!”
脸上仍有血污的李渊亲自迎了出来,却看见李善一直驱马到了殿口,在贴身亲卫的搀扶下才缓缓爬下坐骑。
“阿郎,受伤了?”齐三郎抢上来扶住。
“没……没受伤。”李善向李渊露出了个不太好意思的表情,“臣……臣有点腿软。”
是真的腿软了,倒不是因为最后几十里路程是狂驰而来,而是因为看到谷口已经被叛军占据而导致的腿软。
当时,李善都已经开始准备逃命了,已经开始犹豫是北上去找张仲坚、张士贵,还是从潼关南下去找屈突通了。
在冲散谷口叛军后,李善是第二波杀来的,不顾朱八、赵大等贴身亲卫的阻拦一直杀到距离翠微殿两百步距离,确认翠微殿还没有被攻破,李善这才松了口气。
难以言喻的感触在李渊的内心深处滋生,这一刻,李渊居然想到的是,如果那则流言是真的,李怀仁如果真的是皇子就好了。
李渊上前几步,亲自扶着李善的臂膀,“又是怀仁,又是怀仁。”
听这声音中已经带着哽咽,李善站稳脚跟,反手扶住李渊,“陛下待臣之隆,自古少有,臣何能不尽全力?”
反正只要李渊、李世民活着,那就稳如泰山,而最大的一份功劳也已经装进了口袋……李善倒是不用假模假样了。
“陛下放心,已生擒杨文干。”李善一边扶着李渊往里走,一边视线迅速扫了扫。
除了刚才就看到的秦王李世民、崔信、凌敬、柴绍、苏定方几个自己最关注的人之外,还看到了陈叔达、杨恭仁以及正在裹伤的淮阳王李道玄、赵郡王李孝恭,远处还有目光闪烁不定的裴寂、罗艺……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伤亡
翠微殿的前殿,现在是一片狼藉,大件的床榻之类的物件之前都是拿去堵正门了,胡凳本来这时代就少,现在更是找不到了。
最后没办法只能让人搬来红砖,众人围着坐成一圈,李渊非要拉着李善坐在右侧,另一侧是李世民。
一坐定,李善就用迫不及待的情绪如此说:“伯父,此不为功。”
李渊先是呆了呆,随后有些哭笑不得,但也能理解,论功劳,这几年李善几乎就没停过,可以说从武德四年洛阳虎牢之战后,军功至少有一半都是李善立下的。
而且如这次的事件,在去年李善也做过一次,两次救驾之功……但考虑到李善的年龄、爵位,实在是没办法封赏了。
李渊忍不住连连摇头,“怀仁自承不愿效仿王翦,今日如此这般,所谓何来?”
“怀仁通史,是读史读痴了?”陈叔达忍不住叱骂道。
人家王翦那是手握大秦举国之兵,你李怀仁如今不过投闲散置,压根就关联不上啊……李善有些委屈,我倒是的确说过这种话,但那是去年率大军出征前啊。
李世民微微侧身看了眼李善,径直问道:“长安局势如何?”
这位秦王殿下此战又是负创多处,李善进殿时候就看到了,左肩、右腿都刚刚被包扎起来。
“臣遣派亲卫告知平阳公主,请其坐镇长安。”李善打量着李渊的脸色,“陛下,如此安排可妥当?”
“妥当。”李渊很满意,他最放心的永远是平阳公主……毕竟柴绍压不住妻子,而这个时间点还没有过女皇。
李世民大大的松了口气,平阳公主在夺嫡中未必有什么偏向,但第一目标肯定是要护住父亲的,更何况柴绍与长子都还在这儿呢。
而平阳公主在禁军中权威不低,又有马三宝为助手,应该能弹压局势……即使太子举兵,估摸着都未必能出得了皇城。
李渊倒是没再追问长安的局势,而是恨声道:“叛军必要斩尽杀绝,大小将校尽量生擒。”
“是。”李善应了声,心里嘀咕倒是说什么诛九族之类的话,想想也是,在这个世家门阀盛行的时代,皇帝下令诛九族,说不定能牵连到好几个大族,搞不好连自己都在被诛之列呢。
李渊继续道:“上番府兵还是由怀仁统率,再调泾州刺史钱九陇、岐州总管常达、陇州总管李孟尝率兵至于坊州、京兆边界,均由怀仁节制。”
杨恭仁在心里盘算,看来陛下这是准备要废太子了,常达、钱九陇都是陛下的嫡系,李孟尝是秦王的心腹爱将,再加上裴寂、罗艺、冯立、魏征均被软禁,太子已无回天之术。
但半响后没听到回答,杨恭仁侧头看去,却看见李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有些惊恐,有些庆幸,面孔都扭曲了。
“上……上番府兵?”
到戏眼了,都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凌敬终于上场了,“陛下遣派信使传召,命你节制任国公刘弘基、萧国公张平高麾下上番府兵,赶至仁智宫护驾……”
李善沉声打断道:“陛下,臣未见信使传召……”
李渊脸色微变,看了眼左侧的李世民,后者倒是沉得住气,笑着说:“父亲,正如去岁,父亲传诏,怀仁未得诏而赶至护驾。”
这是好听的说法,如果说得难听点,甚至有人落井下石,那就是率骑兵近帝侧,或有不轨之心。
去年梁军攻陇州,破泾州,李善率亲卫急行赶往天台山,还能说是事出有因,但这次就不太好说了……没有接到诏书,带着亲卫赶到李渊避暑的仁智宫,你这是想干什么?
换句话说,李善需要有在关键时候率兵出现在仁智宫的理由,这也是之前李善操作的重点和难点。
如果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李善即使知道了七月十五这个时间点,但率领亲卫赶到仁智宫……实在是没有恰当的理由,反而会成为被怀疑的目标。
李渊倒是没有怀疑李善的意思,只问道:“怀仁为何而来?”
李善打了个哈哈,“陛下,臣自午后疾驰赶路,口干舌燥,兼腹中空空……”
在场的人都不傻,直到这位魏嗣王是在赶人呢,李渊环顾左右,命殿中监苏制带人去垒灶架锅,仁智宫倒是还有些没用完的粮食,外头叛军营地也有粮食,倒是不缺。
李善乘着这空暇查看众人伤势,李渊肋部被割了道口子,虽然不深,但还挺长的,流了不少血,难怪之前感觉走动时候身子僵硬。
之后李善陆续查看,到最后关头也不得已举刀的凌敬、陈叔达、房玄龄甚至崔信都或多或少有些伤势。
熟悉的人中,最惨的是柴绍,左脚血淋淋的,李善问了才知道,其他人都是身躯受伤,这位驸马都尉倒霉的左脚被砍了一刀,被削去了两根脚趾……李善实在是有点抱歉,心想自己之前的谋划绝不能泄露,不然别提李世民怎么想了,三姐就绕不了自己。
不过熟悉的人大都活了下来,这让李善心里好受了不少,想想也是,自己熟悉的人大都身居高位,在防守没有崩溃的时候,肯定是受到保护的。
北衙禁军几乎伤亡殆尽,不过去年李善将禁军中的旧部全都带走了,熟悉的基本上都在灵州军中,只有亲卫出身的侯洪涛还在禁军中,只是受了轻伤。
但一个月前被李善临时调来烧制红砖的齐老三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仅断了胳膊,而且肋部还被捅了一刀,李善不得不立即让外头的亲卫将携带的器械拿进来,紧急做了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来。
说起来齐老三从山东带着近两百人跟随自己,到如今几个有名有姓的大都阵亡了,有死在顾集镇的,有死在萧关的,这次齐老三带来的七八个亲近人也死了一大半。
不过总体来说,比去年天台山要好得多,毕竟去年李渊在李元吉的怂恿下愚蠢的离开仁寿宫赶回长安,结果屁股被梁洛仁戳了个稀巴烂,整个队列都被打散了,伤亡自然惨重。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释疑(上)
这次虽然叛军刚开始成功偷袭,但守军能依仗谷口以及红砖用殊死抵抗,这导致兵力几乎损失殆尽,但重要的人物死的不多。
当然了,还是有死了的,死了两个,都是天策府的人。
一个是天策府仓曹参军李守素,这位出身赵郡李氏,名列十八学士,是出了名的“人物志”,最擅谱牒学,从前后汉、两晋南北朝到现在的世家大族的关系,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堪称“人肉谱牒”。
另一个是曾经在洛阳之战护卫李世民脱险的丘行恭,这位历史上昭陵六骏中唯一现身的大将在最后关头被一支长箭射中头颅,当场毙命。
还好除此之外,天策府损失不大,这一次来仁智宫避暑,李世民做出了与李渊一样的判断,将重点放在了长安,连麾下的不少亲卫都补充给了留守长安左右的李世绩、黄君汉,李世民自己带来的亲卫以及各个将领的部曲也不过就百来人。
李善在为李世民重新检查裹伤的时候,低声道:“有些不对劲。”
脸色极为难看的李世民眉头一蹙,看左右没人,距离最近也是长孙无忌、杜如晦、凌敬,“嗯?”
“昨晚在华原县外落脚,今晨亲卫从长安连夜赶来,至少昨日长安未有异动。”李善一边麻利的包扎伤口,一边说:“不过三姐已然节制禁军,扣住了李高迁。”
嗯,既然要做全套,那就要做仔细了,的确是有亲卫今早赶到华原县……长安的确未有异动。
“噤声。”
李善闭上嘴巴细心的包扎伤口,眼角余光瞄见有人影闪动,侧头看见了李渊。
“陛下只管歇息……”
“二郎伤势如何?”
“秦王殿下四处负创,还好伤势都不重。”李善想了想,“稍后让殿中监苏制多造冰块,天气炎热不利养伤。”
李渊先拍了拍李善的肩膀,然后重重的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看似随意,却带着别样的意味。
“怀仁忙了好久了,吃点东西吧。”李渊看看侧殿里的人,正好这儿的大都是天策府的人,干脆让人将饭送到了这儿,再让人传召陈叔达、杨恭仁两位宰辅过来。
李善瞄了眼李世民,从武德元年开始就成为实际上首相的裴寂并没有被传召,刚才就听凌敬说起,裴寂从一开始就被软禁了,一同被扣住的还有罗艺、郑善果、冯立、卢宏,还有倒霉的魏征。
现在这个条件,自然是没什么好东西吃,端上来的只有粟米饭、麦饭,嗯,只有饭,没有菜。
不过李善也不在乎,端起来直接扒了大半碗才放慢速度,看见门口有小脑袋探出来,李善招招手,徐王李元嘉一溜小跑着撞在李善的怀中。
“十一郎!”李渊眉头一皱。
“伯父,伯父,十一弟被吓坏了。”李善抱起李元嘉放在膝头上,笑着说:“放心,没事了,今晚好好睡一觉。”
李渊微微叹息了声,一旁的淮阳王李道玄啧啧道:“怀仁倒是与徐王玩的好。”
“早两年,怀仁还没去代州之前,十一郎就喜欢怀仁。”李渊哼了声,“最早制的一件棉衣,就是给十一郎的。”
“孩童都喜欢怀仁。”脸色略有些苍白的柴绍勉强笑了笑,“大郎亦是如此。”
李渊瞪着李善,笑骂道:“还给他们俩弹弓,知不知道多少人来告状?”
李元嘉往李善怀里缩了缩,后者也有些无语,前些天平阳公主探望崔十一娘的时候就提过了,柴哲威与李元嘉在仁智宫到处拿着弹弓打东打西,惹了不少事呢。
片刻后,众人用完了饭,外头刘黑儿进来禀告,战场已经收拾完了,王君昊率军追击逃窜的小股叛军,其他的叛军均被擒杀,李善身边的亲卫都懂一些急救,正在搜寻伤员诊治。
手肘处还包裹着的杨恭仁笑吟吟的说:“怀仁又选出一位将才。”
“虽只有数百兵力,但疾驰而至,冲杀之下,近有千军万马之态。”
李善心想估摸着杨恭仁是在大难不死,最后关头看见援兵的心理导致的,其实只要援兵到了,都不用动手,叛军也军心不稳,溃败是必然的事。
勉强吃了点东西的李渊看了看已经被放在地上睡着了的李元嘉,轻声道:“怀仁,细细说来。”
凌敬侧头看了眼,这是一次没有剧本的舞台,自己要不要出场,什么时候出场,很有点讲究啊。
李善作势整理了下思绪,才缓缓道:“臣的确未接到陛下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