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前世喝的都是普通炒青,也就知道东南的什么碧螺春、黄山毛峰、杭州龙井,哪里知道什么蜀地蒙顶石花,喝了几口……还是那味儿,五味杂陈。
等侍女下去后,崔十一娘才接着问:“所以裴弘大才会投入东宫,故郎君才会说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自然是因为裴宣机。”李善并不隐瞒这些无关紧要的关节,仔细解释道:“裴世矩在武德四年出任太子詹事,但并不涉及夺嫡,直到武德七年才投入东宫。”
崔十一娘的反应很快,“那郎君?”
李善坦然直言,“早在武德五年便已择秦王,但直到武德六年出代县令之前才与秦王相见。”
“原因也很简单,李德武攀附东宫,所以某只能选天策府。”
在这些方面李善撒了个无关大雅的谎言,事实上是他施计将李德武送入了东宫,自己可以与裴氏族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但绝不可以是李德武。
而且直到武德六年,李世民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些模糊,毕竟闻喜裴氏两位宰辅……直到那夜相见之后,直到大败突厥,招抚苑君璋之后,李世民的态度才变得坚决起来。
不坚决也不行啊,裴世矩那只老狐狸当时已经窥破,转身投入了东宫门下。
长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崔十一娘握着茶盏在怔怔出神,直到温热的茶盏变得冰凉,自己这位夫婿本就是传奇,短短数年之内扬名海内,文武两道均堪称人杰,但没想到有这样的身世,这使得这段经历更显得传奇。
“夫妻一体,如今局势,十一娘不可不知。”李善轻声道:“母亲虽隐有猜测,但身为人子,不愿母亲担忧,他日还要十一娘承当重任。”
崔十一娘回过神来,“郎君放心,不过如今局势?”
“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难言,天台山一战后,圣人厌弃太子,扶持秦王,但太子入主东宫多年,在朝中势力不弱,陛下也不会轻易言废储事,一个不好就要动摇国本。”
李善摇摇头,“但如此局面维系下去,天策府幕僚将校纷纷入朝,秦王势大难挡,东宫必然衰微……”
“裴弘大!”
听见不高但却尖锐的声音,李善欣赏的看着妻子,点头道:“不错,大变当在一两年内,毕竟裴弘大已是八旬老翁了。”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判断,裴世矩都风烛残年了,哪有心思与去年才加冠的李善争斗,无非是为了子嗣计,有裴宣机之死在前,裴世矩难道不怕对方赶尽杀绝吗?
关于承乾殿,关于李世民的决定,关于长林军以及罗艺,李善并没有多说什么,只低声道:“若有大变,裴世矩必遣派人手攻日月潭,有刘黑儿、王君昊在,庄子里有数百青壮,不缺粮草、军械、战马,必能久守。”
“所以郎君昨日提点,外间事托付刘黑儿。”崔十一娘点头道:“东宫起兵,秦王绝不会没有提防,更不会坐以待毙,只要能守住庄子,便能无恙。”
崔十一娘的想法没有问题,但李善却暗叹了声,若是东宫真的起兵,肯定会先干掉李世民,就算守住了日月潭也意义不大,最多只能守上一两天,乘着东宫扑杀秦王余部的时候,杀出重围落荒而逃,到那时候生死就难料了。
虽然李善与李世民做了充分的安排,还留下了后手,面对太子李建成,他们还是有信心的,但面对孤注一掷的裴世矩,他们也很难判断对方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破局。
其实李善挺希望东宫在最近起兵的,只要李世民没有被干掉,那就不会输……不说李世民本人在军中的无上威望,李善本人都有信心通过苏定方、李道玄、张仲坚等人控制住灵州军,同时还有不小的几率将代州军笼络住。
到时候反攻长安,李善说不定都能将闻喜西眷房连根拔起……现在天策府仅有的那位裴怀节可不是西眷房子弟。
不过,裴世矩那只老狐狸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至少在苏定方还执掌灵州军的时候,东宫不太可能起事……李善与凌敬讨论过,除了裁撤长林军、李世民迁居出宫之外,苏定方的动向也代表着东宫的动向。
这一晚,躺在松软的棉被上,崔十一娘辗转难以入眠,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张面孔,突然想起了那次在东山寺,齐王妃说郎君似冠军侯,难怪阿家大怒非常,的确很想,太像了。
不过霍去病饮马翰海,封狼居胥,征战不休以至于英年早逝,而郎君以后应该不会再领军了,崔十一娘如此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加赏
已经很久没入皇城了,李善进了朱雀门看到承天门大街上满满当当的人流才想起来,今日正好是三月十五大朝日,啧啧,今天自己又缺席了,御史台那帮人又有事干了。
李善刻意的在朱雀门边等了会儿,等到人流分散到各个衙门,大街上没什么人再动身,毕竟今日还带着女眷。
不过在路过中书省的时候,崔信早早的等在门口,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家伙通风报信。
“拜见岳父大人。”李善行了一礼,又和边上的宇文士及打了个招呼。
崔信懒得搭理李善,甚至压根从头到尾都没去看李善,视线只落在后面的女儿脸上……那架势,如果女儿有一点点受委屈的表现,估摸着这位清河县公就要当场将魏王揍一顿了。
“拜见父亲大人。”崔十一娘面带笑容,“昨日圣人传召。”
李善补充道:“待会儿出了皇城就带十一娘归宁。”
崔信胡乱应了声,示意女儿跟着过来几步,低声问了几句,李善有些委屈,难不成自己还真能亏待你家小白菜啊。
“爱女心切。”宇文士及笑吟吟道:“如今心满意足了?”
看着这位青年从一介白身而至此,宇文士及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满足感,当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维护他,但也没想到过有今日。
“还要谢过叔父。”李善犹豫了会儿,低声道:“成婚次日,东山寺送来一串佛珠。”
宇文士及收起笑容,低低呢喃了句,“也好,也好……”
李善不明就里,宇文士及与南阳公主的独子宇文禅师惨死窦建德刀下,以禅师为名,那串佛珠就是宇文禅师贴身物,南阳公主以此相赠,其间用意宇文士及自然明了。
毕竟是在皇城,崔信只问了几句话就放人了,目送女儿女婿进了承天门,心里打定主意这就去找中书令杨恭仁请个假……女儿归宁啊,自己怎么能不在场?
崔十一娘是第一次入太极宫,而李善是老熟人了,带着妻子绕着走,转着走,来回走,时不时东指西指,还说器棉花就是在哪片花圃采来的,一旁的宫人听得哭笑不得。
好一会儿才到了临湖殿,李渊都等的有点不耐烦了,问一旁的女儿,“平阳,听说崔家女有些善妒?”
平阳公主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父亲这是哪里话,怀仁爱重,就是惧妻吗?”
李渊很是为老不尊的捋须笑道:“不急不急,只看怀仁何时才有庶子就知道了。”
这个时代的世家子弟都尊重妻子,毕竟人家娘家也都是世家门阀,但纳妾也是常事,庶子更是常事,只不过一般不会有庶长子而已,而且因为庶子很难得到与嫡子一样的教导、荫官的待遇,所以很难冒出头。
如果李善知道李渊这么想,难免要腹诽几句,大哥不说二哥,你自个儿不也是先有四个嫡子,然后才有庶子吗?
“拜见陛下。”
“拜见陛下。”
李渊嘿然无语,一旁的平阳公主咳嗽两声,“非君臣相见,今日乃是长辈下询。”
李善重新行礼,“小侄李善携新妇拜见伯父。”
“哈哈哈,起来吧。”李渊大笑道:“早在数年前,便知崔家女,怀仁终得偿所愿,只可惜当日迎亲,无暇入宫,不过次日未入宫拜见长辈就回了庄子,怀仁可知罪?”
“知罪知罪。”李善也是醉了,都说李渊视我为子侄,但我还真不敢这么想呢。
“那记住了,以后再说。”李渊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下崔十一娘,神情端庄,衣着也算不上华美,发髻上也只有一支银钗。
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托着木盘缓步而来,李善笑着问:“这是伯父赐予新妇的见面礼?”
李渊笑骂道:“难不成还是赐给你的?”
两个木盘上都是女子用的饰品,崔十一娘只看了两眼,脸色微变,并没有行礼,而是侧头看了眼李善。
李善也看了看,觉得有些奇怪,一个盒子里装着的是金色的钗子,镶嵌着宝石,但看起来并不夺目,另一个盒子里装着的只是一套青色罗衣,为什么崔十一娘有些犹疑?
“就知道你不知晓。”平阳公主哼了声,解释道:“此为十树翟九。”
听平阳公主一番解释,李善这才明白过来,这是命妇在服饰、饰品上的区别,其实母亲朱氏受册封郑国一品妇人也是有的,只是当时李善还在军中所以不知道。
树指的是花树,实际上就是指金钗,皇后花十二树,贵妃花十一树,太子妃花十树,一品九树。
罗衣指的是翟衣,一品翟九等,二品八等,以此类推。
但今日李渊所赐的是花十树,与太子妃并列,比寻常一品命妇要高,所以崔十一娘才会迟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而李善在这方面脑子转的要快多了,试探性的看了眼平阳公主,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再看向李渊,“伯父,母亲那边……”
“放心吧,亦要加赐。”李渊起身走到李善身前,“去岁怀仁泾州大捷,溃两位突厥可汗联手,威名遍传草原,后又雪夜下萧关,抵定原州,如此大功……”
“只可惜怀仁太过年少,此时入三省并非好事,所以加赏女眷,怀仁还要推辞吗?”
以大功未酬的理由加赏,其实是有点不合适的,甚至是有点不要脸的。
一方面灵州战事还没结束,另一方面李渊就是选在这时候加赏,意思就是战事落幕后,你李怀仁就不要指望什么了……连年少难入三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嘛。
但这样的加赏,也让李善无法拒绝,而且这还关乎到母亲朱氏。
实际上十树翟九,就意味着崔十一娘并不是普通的一品命妇,而会被册封为魏嗣王妃,而朱氏会册封太妃。
要知道即使在宗室里,也并不是每个郡王的妻子、母亲都得到这样的册封的,比如淮阳王李道玄的妻子出身河东薛氏,至今也没有册封郡王妃,而只是一品夫人而已。
而且李善也能理解,李渊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无可厚非,自己本身实在是无法加赏了,而且他也没有打算在武德年间在朝中出任什么关键职务。
“拜谢陛下。”
“拜谢陛下。”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回来也好
重新落座后,李善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大唐的开国帝王的的确确和史书中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如此隆重的加恩加赏,甚至还是违背常理的赏赐,李渊显然是暗藏深意的。
既是怀柔,也是提点,既是笼络,也是警告,既是示好,同时也是试探……李善暗骂对方心真脏,但也无可奈何。
“既然成亲了,那行事就要稳重些。”李渊指着李善笑道:“就在上个月还与罗家子闹了一场,平阳年前抽了罗阳一顿鞭子,已经给你出过气了,再说了,王仁表、张永那几个小辈又没吃亏。”
李善作委屈状,“不信伯父不知实情,罗阳那厮没安好心。”
李渊一笑了之,他如何不知道罗阳安的什么心,而李善断然而坚决的处置让他很是放心。
聊了一阵儿后,李渊话题一转,“今日灵州军报,陆季览劝降数千梁军,会州已复。”
“如此说来,大战已起。”李善好奇的问:“月余前,苏定方已然出兵,至今尚未交战吗?”
李渊摇摇头,“梁师都屯兵青铜峡、灵武一线,聚集兵力后引兵后撤,如今约莫在怀远、永宁左右,苏定方、薛万彻步步为营,如今尚未有过交锋。”
“除却稽胡,梁师都麾下还有不少南下的部落,需提防骑兵绕行攻侧。”李善在原州待了那么久,对地图以及地势也是烂熟于心,“怀远、永宁一线……应该是在长城附近?”
“不错。”李渊哼了声,“如今才三月,突厥绝不会复来,纵然梁师都退避三舍,也绝难挡大军进击。”
李善捋着短须,疑惑道:“苏定方为何拖延至今……”
李渊反而解释道:“苏定方其人,深得兵法三味,顿足萧关两个月有余,只遣派前锋攻下几个镇子,使降臣说服梁军来降,收复会州……显然已有定计,一旦进击,必然势若雷霆,大破梁军。”
“伯父说的是。”李善话题一转,“其实此战败梁师都已然确凿,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覆灭梁国,擒杀梁师都,攻占统万城,拿下朔方郡。”
“难说的很。”李渊脸色不太好看,毕竟去年仁寿宫时候他有个嫔妃被掳去了,脸都丢尽了,现在将梁洛仁关在牢中,就等着让他们兄弟重逢后一起千刀万剐呢。
“出了长城,梁师都要战能战,要走能走。”李善剖析局势,“就要看延州道行军总管窦公能否有所作为,延州无军报吗?”
窦轨在扶风窦氏族中是挑得出来的大将,李善当日将其送到延州道,一方面是为了将苏定方扶上主帅之位,另一方面也是盼着窦轨能从延州出兵,不管是北上攻打朔方,还是西进配合苏定方,都有可能覆灭梁师都。
李渊摇摇头,叹道:“只怕窦士则太过性急……”
一旁的平阳公主听得有些懵懂,插嘴问道:“舅舅虽手段酷烈,但亦历经沙场多年,转任延州道行军总管已有两月有余,至今未有出兵,父亲为何却怕其心急?”
李渊冲着李善努努嘴,李善呃了两声,勉强解释道:“只怕窦公欲取首功。”
看女儿还没明白过来,李渊补充道:“泾州大捷后论功,虽怀仁将士则列为一等,但实际上……所以转任延州道行军总管,窦士则不出兵攻打统万城,就是在等灵州开战。”
平阳公主终于听懂了,“一旦梁军败北,逃回朔方,舅舅再行出兵,扫荡残敌,或能擒杀梁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