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老人不得不承认,很早之前,自己就已经后悔了。
早在李善雪夜袭营,强行招抚苑君璋,挑动突厥内乱的时候,裴世钜就开始后悔了,能有这样成就的人杰,一旦为敌,难言日后,那时候裴世钜就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无奈之后崔信亲自送上门的那顶染血皮帽让裴世钜无法收手,三破突厥的大功让裴世钜私下觉得运气太好,虽然裴世钜内心深处并不这么认为。
如果说之前还是运气,运气好到一箭射落汗旗,但这一次却不同,手掌数万大军,堂堂正正摆开阵势,真刀真枪,就算突厥地势不利,但终究十余万大军,却败的如此惨,如此狼狈。
在听到战报的时候,裴世钜都险些坐不稳,只觉得手足发软,有心无力。
可惜一切都难以挽回了,特别是在独子裴宣机死在华亭之后……裴世钜悲哀的想,如果自己此刻病逝,李怀仁会收手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或许会在明面上了结,但背地里下手。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如果没有意外,能将闻喜裴氏西眷房子弟牢牢压制三代。
视线再次落在案桌上那份奏本上,裴世钜在心里轻叹了声,他曾经想过用某种手段……毕竟李怀仁如今功高至此,已然难以封赏,君臣互忌乃是常态,但没想到这个青年如此谨慎,虽然只是个小把戏,但却很有效果。
裴世钜合上奏本,缓缓起身去了临湖殿,并不意外的看见了李渊嘴角流露出的满意笑容。
在场的除了裴世钜之外,还有太子、秦王与裴寂,人人都心里有数,李渊满意的不是温彦博的弹劾,而是李善的态度。
放归突利可汗,制衡都布可汗,使突厥内乱再起,即使内乱不起,至少也能让都布可汗不能一统突厥,无论如何,这对大唐都是有益的。
但对于李善本人来说,却只有坏处,私纵敌酋,往大里说……碰到个不要脸的皇帝,都能扣上通敌的罪名了。
“怀仁还是怀仁,居然……”裴寂忍俊不禁,“陛下,记得上次怀仁也捞了一笔?”
李渊含笑点头,“朕记得清清楚楚,四百匹骏马,一百头耕牛,这次胃口有点大……四千匹良驹啊!”
马匹与马匹是不同的,能被称为良驹、骏马的马匹不仅仅是战马,更是组建重骑兵的关键,泾州近十日战事,重骑损失不少,骑卒、装备、军械的补充还好说,但马匹补充却非常难,而李善一次性索要了四千匹。
“突利可汗以此贿怀仁。”太子李建成调侃道:“父亲当训责一二。”
李世民补充道:“邯郸王李怀仁大败突厥,却贪鄙好财,又因私情放归敌酋,父亲当遣使斥责。”
“二弟此言过了吧。”太子李建成皱眉道:“自当训责,但不必遣使。”
这种斗嘴……呃,在李渊看来,和前两年比起来,这简直就不是斗嘴,对此李渊很熟练的和稀泥道:“那就遣人告知清河县公,命其直面训责怀仁。”
让岳父去训责女婿……不得不说,李渊和稀泥的手法堪称绝妙。
太子李建成看了眼裴世钜,后者慢悠悠的开口道:“陛下,如今梁军仍据守箫关,大军难以收复灵州、会州,或可遣派燕郡王罗艺率兵回陇右,绕道凉州?”
李渊沉吟片刻,眼角余光扫了扫李建成,才道:“陇右有淮安王……命罗艺回朝,毕竟与怀仁有隙。”
李世民默不作声,罗艺回朝,那左千牛卫大将军是归属就没有其他人选了。
太子李建成一则喜,二则忧,喜是因为罗艺得以回朝,而忧在于,父亲宁可让罗艺回朝也不肯让其统军,其间心意不问可知,无非是在压制东宫。
同时李建成也对裴世钜的话术颇为佩服,用这种婉转的方式促成了罗艺回朝,这显示了这位老人的不凡能力和眼光,不对局势有清晰的判断,是很难做到的。
李渊对罗艺不太在乎,虽然麾下数千精锐,但回朝顶多携百多亲卫,但李世民却有些警惕,兵变并不是人手越多越好的,很多时候,小股精锐的兵力就能起到关键作用。
与养尊处优的北衙禁军、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长林军比较,罗艺身边的百多亲卫已经有资格起到关键作用了。
李世民悄然瞥了眼面不改色的裴世钜,他有点想不通,李建成虽然如今处境不佳,但并不是没有回旋余地,毕竟父亲身体康健,在位时日还长,而裴世钜这只老狐狸却等不了那么久。
那么,裴世钜有什么办法来劝说太子起兵呢?
第八百九十九章 安营扎寨
十月一日,百泉县北。
李善突然无端的想起,今天是个节日啊,而且连续放七天假呢。
哎,前世劳碌命,这一世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样的大长假居然还要工作……李善做事向来都是有计划的,今天安排是巡视伤兵营。
李善想起自己在高考前夕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等到能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时候,自己一定要睡觉睡到自然醒。
不过在大学期间,李善就知道这辈子都没这种机会,但这一世似乎可以,这一场斩首数万的大捷之后,如果顺利的收复三州,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自己很难再有领兵上阵的机会了。
即使是李世民登基之后,他麾下那么多大将这些年可都是在干瞪眼呢,即使考虑到平衡,李世民也很可能会长时间闲置自己。
至于在朝中任职,李善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处理繁杂事务的能力,毕竟太过年轻。
总而言之,这一战之后,自己未必会数钱数到手抽筋,但很可能会睡觉睡到自然醒。
对这种可能的境遇,李善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一方面在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几年太能折腾了,从河北到河东,从塞外到关内道,用某些人的话说,别说这个时代了,自古以来就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
另一方面在于李善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世民成功夺嫡的可能性会越来越高,虽然李渊从来没有表明态度,但李善隐隐能察觉得到,李渊的没有态度,其实本身就是态度。
毕竟天台山一战之前,李渊、李建成父子堪称亲密无间,而李渊、李世民父子相互猜忌、提防,都快走到末路了。
而现在,李世民的地位稳固了下来,甚至开始真正行使尚书令的权力,与李渊的关系也缓和了下来……毕竟后者是亲眼目睹儿子如何奋力搏杀护驾的。
另一面的太子李建成就比较惨了,看似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但与李渊的父子情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反倒是李建成有兵变动手的动机……但李善不相信李建成能成功,以李世民的能力,加上天策府的众多英杰,还有玄武门处的常何、马周,东宫有可能翻盘吗?
或许需要提防一下裴世钜?
没有玄武门之变这段黑历史的李世民,将会成为什么样的唐太宗?
对此,李善很好奇,也很期待,他最近几个月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影响李世民在某方面的策略,原时空中通过玄武门之变登上帝位的李世民,或许就是因为那段黑历史,所以才竭力打造出“天可汗”这个人设,大量突厥将领成为大唐的将领。
不能说李世民做的不好,毕竟唐朝的大部分年代中,大唐一直力压漠北西域,威名达于四海,大量异族将领成为大唐名将,手握重权。
但也正是这种策略,导致了唐朝后期的乱局,安史之乱中安禄山是粟特人,史思明是突厥人,李光弼是契丹人,高仙芝是高句丽人,哥舒翰是龟兹人。
再到唐朝末年,吐蕃人、沙陀人、党项人、契丹人轮番坐大,五代十国中,后唐、后晋、后汉都是沙陀族人建立的,更别说先有契丹扫荡中原,后有党项建西夏。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对草原、西域的策略,对后世的版图以及汉人王朝是产生了不小负面影响的。
走入伤兵营,环顾四周,李善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着负责此地的周二郎,“干的还不错。”
周二郎小心翼翼的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家这位郎君其他的都好说,但交代下的事没办妥,必有责罚,自家也因去年救驾得以封爵,妹妹还是郎君宠妾,出了纰漏被责罚,那脸面就丢尽了。
一边陪着李善往里走,周二郎一边给朱八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者是最早跟着李善的,当年馆陶城内初设伤兵营就是朱八主管,很清楚李善对伤兵营的布置和要求。
因为受限于时代的局限,李善没有办法真的弄出一个野战医院,所以大部分伤员实际上是轻伤员,护士起到的作用以及环境的影响,要更甚于医疗手段的效果。
所以,李善对伤兵营的第一要求就是干净清洁,决不允许其他军中随处可见的血污,各处以大缸存水,以石灰消毒,保暖的同时也要保证通风。
李善的第二要求是饮食,伤兵营有专门的伙房,他亲自查看了下,甚至询问了伤兵,每日三食,至少有一顿饭配肉食。
“一共多少?”李善指了指排列整齐的砖屋。
“每屋十人,颇为拥挤,如今只有四十间屋。”周二郎摊手道:“昨日攻打固原县的张宝相又送来几十人,只能送到百泉县城内了。”
“再等等吧。”李善咂咂嘴,“齐老三那边已经在附近起了砖窑,只要能先打好地基,建屋快的很。”
李善在心里默算了下,之前在泾州战事受伤的士卒都已经送到安定县去养伤了,看起来现在每屋十人,一共约莫四五百伤员,但接下来原州战事,伤亡只怕也不会小,还是要扩建伤兵营。
不过数万大军的营寨……相当的费力,关键是李善抛弃了之前的方式,而是以砖石结构打造营寨,在旁人看来,差不多是建新城了。
为此齐老三天天起得比鸡早,干的比牛多,累的舌头都探不出来,头发都白了好些,李善只能从民夫、步卒中抽调人手去帮忙……没办法啊,已经十月份了,再不抓紧,土地冻实后就来不及了。
这个时代安营扎寨基本上是木头结构,优势很明显,能就地取材,方便携带,而且拆解也快捷,但缺点也很明显,不够坚固,而且易燃。
易燃是最大的缺点,所以古代战争的夜袭,一般情况下都会选择放火,只要火势蔓延开来,必能引得全军大乱,基本上就胜局已定了,李善早年在山东,夜袭历亭一战,就是以放火大乱敌军,继而击溃数倍敌军。
但砖石结构的营寨就不同了,虽然也会被点燃,但很难出现大规模的火势蔓延,虽然有着如不能携带的缺点,但李善还是选择在百泉县东南侧以砖石安营扎寨,彻底封锁梁军南下的道路。
不夸张的说,即使李善在接下来的战事一败涂地,此处只要有一员大将,率两千步卒死守,就能力阻梁军。
第九百章 出迎(上)
“殿下。”
李善讪讪的看着板着脸的温彦博,“彦博公何以如此称呼……”
“大军之中,自当如此。”温彦博面无表情。
一旁的李道玄、窦轨看向温彦博的眼神都带着同情,那封弹劾奏折送上去……李善的态度是摆出来了,以李渊对其的信重,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只可怜温彦博的名声坏了……大捷之后,行军长史私下弹劾主将,放在坊间,那就是铁铁的奸臣啊。
李善干笑几声,嘀咕道:“又不是孤非要……”
李道玄都无语了,没想到好友这么不要脸……明明是你暗示了好几次,还特地在报捷文书送出去之后让王君昊去问温彦博可有文书附之。
“咳咳咳咳……”窦轨猛烈咳嗽了几声,“怀仁此言太过轻佻,也就是彦博有君子之风。”
温彦博幽幽道:“故君子可欺以其方。”
“窦公此言亦轻佻!”李善正色道:“孤私纵敌酋,彦博公据实弹劾,而窦公却视若无睹!”
温彦博微微点头,看了眼窦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故君子可欺以其方。”
一旁的李道玄想笑却只能忍着,温彦博这两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你李怀仁和窦轨,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一个怂恿鼓动自己上书弹劾,另一个不肯粘上这破事……居然主动请战,带着亲卫跟着张士贵出兵,一直到弹劾奏折送走之后才回营。
李善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那就看看今日使者可要直面斥责。”
温彦博都懒得搭理了,一掀门帘先走了出去……也认识两年了,向来儒雅的温彦博如此做派,这次实在是被气的不轻。
“回头再去赔罪吧。”李善苦着脸,“早知道就应该让窦公、道玄兄一并上书。”
“彦博公乃是长史,窦公乃是副总管。”李道玄笑呵呵道:“为兄可没名分上书。”
窦轨嗤笑了几声,“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其实朝中也都心知肚明……只虑史官之笔啊。”
外间有王君昊的声音响起,“郎君,范十一回报,江国公车驾至已过通道,五里外驻足。”
“召集众将,随孤王出迎。”
李善驱马出营的时候还在心里想,这次李渊会不会像去年大破突厥之后再来一次爵位大放送……不过可能性不高啊,毕竟现在战事还没结束,现在就封赏,等到收复三州,击败梁军之后那怎么办?
“大郎?”
身边朱玮提醒了声,李善翻身上马,率众多将校上前迎接,不说来劳军的是朝中宰辅,即使是那位中书舍人,自己也得出迎啊。
“稚圭也来了。”李善远远望见张文瓘朝这边招手。
提前上前迎接的斥候范十一解释道:“陇州总管郭孝恪、长史杨则渡河而来,正巧遇见了江国公一行,张文瓘随行。”
“怀仁兄。”张文瓘驱马加速,“这次就留在这儿,为殿下参赞军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