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片刻后,凌敬和苏定方都目瞪口呆的盯着一脸无辜的李善,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凌敬的衣袖都在微微颤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低声道:“怀仁,不至于此吧?”
“斩草除根,人之常情。”苏定方有些不解,“但如今裴世钜仍在……”
好吧,对自己最了解的凌敬和苏定方都不信啊!
看看这两人的表情,李善可以确定了,指望裴世钜相信儿子、侄子死在华亭县是他们运气不好,只是巧合,那绝对绝对是奢望。
第八百零二章 处置
仁寿宫最核心的大宝殿已经被拆的干干净净了,李渊昨日下山后就住在山脚的一处宫殿内,不过被梁兵占了三日,也颇为残破。
李善正在亲自为李渊换药,小声说:“今日护兵未必能到,但伤药应该能送来,还有玉壶春……”
“喝酒疗伤?”李渊脸皮抽动,疼的吸了口凉气。
“是擦拭伤口,以防化脓。”李善解释道:“代地战事中,护兵就是用玉壶春洗涤伤口,生还者颇多。”
“对了,平阳提及过。”李渊盯着残破的墙壁,“仁寿宫颇为不详,以后再也不来了!”
的确不详,隋文帝杨坚与其妻子独孤皇后都是在这儿病逝的,已经被世人视为胡夫二世的隋炀帝杨广也是在这儿登基称帝的。
“但暂时不能回长安。”李善摇头道:“气候越是炎热,伤口越容易发炎化脓,以至于病入骨髓,伯父以后可以在京兆周边另建行宫嘛。”
李渊随口应了声,问道:“梁洛仁可擒住了?”
李善嘴角抽抽,先将伤口包裹好,才低声说:“昨日庆州、宁州两地府兵截击,后霍国公柴绍、张仲坚率兵进击,将梁军堵在了一处山谷。”
“但梁洛仁以被俘的数位朝臣为挟……”李善瞄了眼李渊的神色,“其中有光大兄,中书舍人范阳郡公,天策府的侯君集、苏勖、窦师纶。”
不说其他人了,窦诞是李渊的女婿,而且与窦师纶都是扶风窦氏出身,李渊呆了半响,气的一脚将桌案踹翻,恨道:“难道就让梁洛仁那厮生还?!”
昨晚李善和凌敬商量过,这个锅李善不能背,还是直接捅到李渊面前的好……还好其中有窦诞在,这位可是窦抗的儿子,其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虽然有三位天策府的中坚,但也有依附东宫的中书舍人卢赤松和郑德挺嘛。
“陛下此时不可动怒,需静心养伤。”李善劝道:“梁洛仁不过是梁师都的一把刀而已,他日擒获持刀者,一柄刀……陛下可折可毁。”
李渊冷着脸想了会儿,心想不说窦光大这个女婿,仅仅是侯君集几个天策府将领幕僚,自己也不能随意舍弃……毕竟这一次二郎的损失太大了,若不怀柔,只怕二郎要心生忿恨。
在李渊看来,去年已经将秦王一脉压制的很惨,但此次二郎忠勇,而大郎来援稍迟,实在是心思难测……更何况梁师都占据三州之地,未必需要二郎出手,但若是二郎不在,那就少了几分底气。
“罢了。”李渊挥挥右手,“放归被俘的朝臣,许梁军北归。”
“臣遵命。”李善行了一礼。
李渊打量了李善几眼,“怀仁节制诸军,可有定计?”
“首要稳陇州、泾州防线,待十月之后,再行进击。”李善朗声道:“其一秋收在际,军粮不足,府兵心思摇动,其二秋收之后,草原部落或会南下劫掠,当先守而后攻。”
李渊点点头,这是稳妥的思路,梁军攻破三州又长途奔袭仁寿宫,将关内道西北一带打的稀烂,再加上大量将领、朝臣负伤,一时间的确难以立即遣军北上。
“那边如此,由怀仁指派。”李渊想了想又说:“苏定方伤势如何?”
“需两月方能伤势痊愈。”李善叹道:“听说当日大战,定方兄穿戴的明光铠中百余箭,硬生生被射出缺口。”
李渊也叹息了声,“怀仁亲卫周二郎护驾有功,他日怀仁提醒一声,朕当封赏。”
“谢陛下。”李善不觉得意外,自己的救驾之功是很难体现出来的,或者说只能体现在李渊对自己的观感上,实际的封赏会落在张仲坚、王君昊以及周二郎等人身上。
李善想了想,小声说:“此次从京兆以及其他府州来援的将校中,臣准备使左卫大将军张瑾驻守仁寿宫,陛下以为如何?”
“张瑾……”李渊露出一丝笑意,“倒是合适。”
张瑾是前隋宿将,曾经随隋炀帝征高句丽,与李渊是旧交,而且还曾经施恩与李渊,隋末陷于洛阳,但闭门不出没有在郑国出仕,武德四年之后北上长安,李渊授其左卫大将军、军器监。
这个人性情忠厚,又与李渊是旧友,从不涉夺嫡之争,甚至不设朝政,的确是此次援军将校中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渊点了点李善,“怀仁用心了。”
显然,如今这位陛下一方面对太子李建成不满,另一方面也并没有要易储的想法,苏定方负伤,李善挑选的这个人选和让李渊满意。
李渊越看面前这个认的侄儿越是喜欢,随口道:“昨夜与二郎商议,当重建灵州道行军总管府,此战怀仁北上南下,功勋累累,可有意出任总管?”
“还是算了吧。”李善苦笑道:“不是臣不敢承此重任,但梁师都此次攻占三州之地,再加上秋收之期不远,只怕突厥内乱当止。”
李渊咂咂嘴,的确啊,梁师都向来依附突厥,虽然此次来袭肯定不是突厥指使的,五原郡那边两位可汗还在顶牛呢,但如今攻占灵州、会州、原州,想站稳脚跟,肯定会请突厥来助。
虽然颉利可汗、突利可汗针锋相对,但也不会无动于衷,坐视唐军驱逐梁师都。
若是突厥南下……知道对面唐军主帅居然是李善,只怕要全力来攻了。
“据说……草原流传,谁能斩下大唐邯郸王李怀仁的头颅,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大汗。”李渊叹道:“阿史那一族,对怀仁是既惧又恨啊。”
还有这种流言?
李善嘴巴都要歪了,愤然道:“颉利可汗与阿史那·社尔也就罢了,突利可汗可是与侄儿义结金兰的兄弟,居然如此无义!”
李渊丢了个白眼过去,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人家难道不是被逼的和你义结金兰的吗?
再说了,两国之间,亲兄弟都生死无忌,更何况假的呢?
李善还是愤愤不平,小声嘀咕道:“代国公也太过偏颇了,就算要挑拨是非,也别做的太明显啊!”
李渊都懒得搭理这厮了,李靖接手代州之后,商路依旧通畅,但这位代州总管放弃了突利可汗,而是选择援助处于劣势的颉利可汗……而且还被人抓住了证据。
说了一阵后,李善看周围的侍者站的远了些,凑近小声说:“伯父,小侄有一事……”
“但说无妨。”李渊笑着问:“是要为你与崔家女赐婚……只是听说崔舍人要将爱女留到及笄?”
李渊是听女儿平阳公主提过两次,李善想早点迎娶,而崔信不太愿意。
“这个……陛下若要赐婚,自然最好。”李善身子缩了缩,“但不是这事。”
片刻之后,李渊张大了嘴巴,“都战死了?”
李善眨眨眼,“伯父,只怕裴公责难……但小侄实在是冤枉啊。”
第八百零三章 警惕
比起炎热的长安,仁寿宫的的确确更合适养伤,至少现在的李善站在一处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处,拂过山间的风带来的是一丝清亮而不是燥热。
不过李善心里还是挺急躁的,都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啊,没叫太医,说明裴世钜那老头没挂,但这么长时间……那厮不会真的发飙,要将事情全抖出来吧?
倒不是李善真的怕裴世钜抖出来,但裴世钜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将来一段时日内,李善的选择。
不过李善也挺同情裴世钜的……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的同情。
即使在名臣辈出的前隋,裴世钜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不是谁都有资格名列选曹七贵的,要知道当时的吏部尚书牛弘都不能入选……呃,同时名列七贵的还有刚刚得李渊许可驻守仁寿宫的左卫大将军张瑾。
裴世钜文韬武略都是一时之选,先后出仕北齐、北周、隋、唐,在杨素、苏威、高颎一系列名臣过世之后,裴世钜是至今还在世上的前隋名臣中威望最高的一位,这也是宇文化及、窦建德都礼遇的主要原因。
但就裴世钜个人而言,实在是惨……都说皇帝才是孤家寡人,但李渊还真不是,反而裴世钜才是孤家寡人。
裴世钜幼年丧父,是由伯父裴让之抚养成人的,因文章华美、心计过人而名望渐起,二十多岁时就得时任定州总管的杨坚器重。
但未满三十,因为母亲病逝,裴世钜回乡守孝,两年之后再次得杨坚举荐而起复,没过几年,妻子也病逝了……
人生八苦中,爱别离苦最是常见,亲如父子,近如夫妇……但如裴世钜这样尝了个遍的,同时也名望隆于海内的,还真的很少见。
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现在晚年还要丧子……而且还是独子,这让旁人如何不掬一把泪呢?
之前听了李渊用感慨的语气说起往事后,李善是真的怕裴世钜这老头撑不住啊。
如果撑不住挂了也是好事,但如果撑不住将一切抖出来的话……只怕李渊都不相信只是巧合啊!
现在李善是真的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了仁寿宫,而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上了天台山……没有这些打底,李渊对自己的观感是有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
来了,来了……李善瞳孔微缩,远处宫殿门口,两个宫人搀扶着裴世钜缓缓出殿,风烛残年的老头似乎都有点站不稳了。
首先,裴世钜撑住没倒下,这可真是个坏消息……李善发出一声轻叹。
其次,裴世钜到底有没有将实情抖出来……李善一时间难以判断。
想了想,李善又在角落处等了良久,始终没什么动静……李渊并没有召见谁。
正犹豫要不要自己觐见试探一二,突然听见身后的招呼声,李善回头看见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以及房玄龄、杜如晦、王珪、魏征几位幕僚联袂而来。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秦王殿下。”
“怀仁在这儿作甚?”李建成强打精神笑着问:“可是父亲召见?”
“适才已经觐见,替伯父换过药了。”李善小心翼翼的答道:“伯父身骨强健,应该很快就能痊愈,适才安排诸军北上,重整陇州、泾州军务,来回禀陛下。”
“那就多劳怀仁费心了。”李建成叹道:“适才遇见的裴公,不料……”
“宣机兄、龙虔兄亡于华亭……”李善苦着脸说:“只怕裴公忿恨。”
李建成犹豫了下,摇头道:“时也命也,以裴公为人,当不至此。”
嗯,如果年初李善是去同洲的话……裴宣机死在哪儿,裴世钜都不会怀疑到李善头上,但李善这不是后来换到了陇州嘛,而且还偏偏主导了华亭一战,这让裴世钜怎么想?
几个人在殿外等候李渊的召见,李善隐秘的向李世民投去委屈的眼神……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
李世民回复了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其实他倒是看得清楚,裴世钜与李善之间的胜负,很大程度要看自己和太子夺嫡的结局,李善的确没有必要在这时候对裴世钜的独子下手。
但就像昨夜的苏定方、凌敬一样,李世民也不相信李善一点手脚都没做……虽然昨晚凌敬深夜来见,竭力为李善辩解,但被长孙无忌几句话就驳回去了。
如今的李善也是实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将常达、张文禧都搬了出来……李建成倒是答应为李善说几句好话,但李世民那一边一言不发。
不说张文禧是张文瓘的兄长,与你李怀仁交情莫逆,就算是据说与你不合的常达,这一次不也是被你从乱军中救出来的吗?
如果你做了什么手脚,难道他们会老老实实的坦然直言?
算了,李善也不辩驳了,黄泥巴掉裤裆,彻底洗不干净了。
片刻后,得宫人传报,诸人一起入殿,李渊正侧躺在竹榻,韩王李元嘉坐在榻边念着什么。
“孩儿拜见父亲。”
“臣拜见陛下。”
李渊随意摆手让众人起身,苦笑着看向李善,“弘大即刻北上华亭,召长孙扶棺回乡。”
“伯父……”李善咂咂嘴,“这次小侄实在是无妄之灾,若是裴公忿恨……”
“他日怀仁当登门,以求弘大宽谅。”李渊叹道:“弘大此生唯有一妻,不纳一妾,唯独一子,此番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