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时候,李世民脸色微变,跳下坐骑,俯身细听,“南边?”
“是援兵吗?”李渊脸色大喜,梁军是从北侧南下的,南边来的兵马应该是来援的唐军。
李世民迟疑了会儿,正要遣派亲卫去探查,却看见南侧一个斥候纵马狂奔而来,身上还带着几支羽箭。
到了近处,斥候再也支撑不住,摔落下马,“胡人,是胡人!”
亲自赶来的李世民脸色大变,他咬着牙看了眼还一片混乱的战场,难道是梁师都亲自来了,竟然战前遣派胡人绕道合击。
其实这是个误会,随梁洛仁南下的确有千余稽胡人,但和梁军直取仁寿宫不同,稽胡人在进入岐州后大肆劫掠,一路南下,并不完全听梁洛仁号令。
直到梁洛仁发现唐军踪迹,才遣派人手去催促稽胡人合兵,这种巧合导致了千余稽胡人在战局最为关键的时刻赶到了战场。
要崩盘了……这个念头在李世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敌军的崩盘,当年的薛举、刘武周、宋金刚,后来的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但没想到这种厄运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但下一刻,李世民翻身上马,接过尉迟恭递来的长槊,高举过顶,厉声喝道:“尉迟恭,告知苏定方,立即退兵,护送陛下上山。”
“诸位,随孤来!”
不远处的李渊心中有着极为复杂难言的情绪,这些年来,自己这个最为出色的儿子为国建功,功勋累累,但最终父子之间,隔阂渐生,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依仗的还是他。
李世民率百多骑兵向南扑去,弯弓搭箭,连续射翻了五六个胡人,随后长槊直刺,率先杀入阵中,秦琼、李孟尝、段志玄、翟长孙、程咬金等天策府大将高声呼和,齐齐杀入。
南方烟尘弥漫,梁洛仁就知道机会到了,在后军整顿兵马,准备一举破敌,已经受创颇重的唐军也知道大势已去,终于支撑不住,开始了溃败。
伤痕累累的苏定方再如何牛鼻,在这种情况下也无计可施,他与郑仁泰、梁建方等将领勉强聚拢几百士卒,试图后撤,但梁军却穷追猛打,梁洛仁亲自率兵黏着苏定方,不肯轻易罢手。
虽然苏定方这几百唐军尚未崩盘,但从整体来看,再也无法阻拦梁军扑向仁寿宫。
李世民那一侧更惨,再如何勇武无敌也没用,虽然来袭的稽胡人也不过千余,但这些胡人压根就不与李世民正面作战,纷纷绕过直扑仁寿宫……他们已经知道,唐皇就在仁寿宫,宫内无数财宝,无数美女。
仁寿宫外一片惨状,还有大量的朝臣、嫔妃、侍女还没来得及躲入仁寿宫,李渊睚眦欲裂,亲自己带着几十个侍卫在厮杀,毕竟是雀屏中选的主角,这些年一直喜欢骑猎,关键时刻一连数箭将敌兵射翻。
但杀来的梁军越来越多,李渊亲眼看见,不远处的殿中监陈福被一个胡人砍翻,中书侍郎宇文士及手持长刀与两个梁兵厮杀,身上血光四溅。
“父亲,上山,先上山吧。”
李渊狠狠一脚将拉着自己的李元吉踢翻,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长刀,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儿子这么蠢呢?!
自己不退还好,若是一退,唐军再无战意,只能选择四处溃逃,或死或降,梁军必破仁寿宫,难道自己还能逃得过这一劫吗?
只能死守宫门,等着二郎、苏定方聚拢兵力,才能勉强稳住局势,不让梁军迅速攻破仁寿宫。
已经上山的天策府众幕僚也是心急如焚,凌敬来回踱步,面色阴沉,心里咒骂李渊这个天子……虽然数千梁军长途奔袭而来,但只要稳稳守住仁寿宫,再不济缓缓退却,守住天台山,援军最多两天就能赶到。
凌敬想起李善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那是点评欲谷设的……不作就不会死啊!
除了担心李世民之外,凌敬还在担心至今还没有上山的崔信,之前他就嘱咐周二郎去寻找,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
此时此刻,周二郎正与留在后面的李道玄护着崔信艰难前行,也就是因为李道玄身边还有几十个亲卫,来袭的梁军还没杀到这儿,而那些胡人并不愿意厮杀,只顾着去抢那些遗落在路边的马车里的财物。
第七百七十九章 惨状(上)
李渊从来没想过自己在一统天下创立大唐登基为帝之后还会遇见这样的处境,但上位者的自我心理暗示让他并不自我埋怨,而是将责任都推给了别人。
比如齐王李元吉,就是这个废物儿子非要劝朕匆匆回京,以至于被梁军追上,不然固守待援岂不是好!
当然了,这时候的李渊不会考虑其实就是自己想一走了之。
比如襄邑王李神符、平原郡公段德操,若不是这两个废物一败涂地,葬送大军,尽失三州之地,朕如何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呃,李渊现在自然不会考虑到这两人是自己诏令履职的,甚至他都在埋怨太子李建成,明知道李神符是个废物却还要举荐!
结果酿成这样的惨剧!
就连此时此刻正在浴血奋战的李世民都被埋怨……二郎你既然判断梁军已近,那就应该竭力劝诫啊!
李世民要知道他老子这么想,得呕血三升以表敬意……这特娘的还有没有天理啊!
各种念头在李渊脑海中一一闪过,突然耳边似乎闪过弦声,一股大力带着剧痛将李渊射落下马。
混乱的战场出现了一瞬间的静止,随后响起了剧烈的嘈杂声,兴奋的梁军疯狂的涌来,正在逐步后撤的苏定方、梁建方等将纵然不顾生死,也难以抵挡,大量梁军从侧翼越过唐军,向着仁寿宫杀去。
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经受过了,李渊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听次子的劝告穿上铠甲。
想爬起来,但浑身几乎没什么力气,李渊左手支撑着地面,半起身的姿态,看见已经有一个敌兵欣喜的举刀劈下。
就在这时候,一支长箭突兀的出现在敌兵的胸膛处,李渊条件反射的转头看去,淮阳王李道玄还保持着拉弓放箭的姿势,身边几十个亲卫奋勇冲杀。
一个身披软甲的青年狂冲而来,手中长刀横档,随后合身将李渊身边的两个梁兵撞翻,亲卫们终于有机会将李渊团团围住。
“陛下,先回宫。”
被扶起来的李渊喘着粗气,勉强辨认出面前这个官帽都丢了的官员是中书舍人崔信,定了定神,吩咐道:“举旗,举旗!”
刚解决掉那两个被撞翻梁兵的周二郎眼角瞥见地上的旗帜,立即高高举起,高呼道:“陛下无恙,陛下无恙。”
李渊这时候还有心情摆个姿态,笑着赞道:“真乃忠勇之士。”
赶来的程咬金手持马槊,连续刺翻了五六个梁兵,口中狂呼,“尉迟呢,尉迟呢!”
被冲散的尉迟恭手中长槊早就不知去了哪里,默不作声的发足奔来,在乱军中抓住一个梁军将领刺来的马槊,反手夺槊,将槊杆将其捅落下马,随后翻身上马,左手挥槊,右手舞刀,单枪匹马杀来。
苏定方、郑仁泰等将率残卒苦苦抵挡冲杀而来的梁军,尉迟恭、程咬金诸将率亲卫扫荡适才破阵而入的敌军,后方的李道玄一边护住李渊,一边搭弓放箭,肃清残敌。
大旗一立,虽然梁兵还在向这边涌来,但在诸多将官的维持下,阵营终究勉强维持住,冲杀进来的梁兵或被围杀,或被驱逐。
这时候,李世民也终于率百多残卒赶了回来,并没有直接冲入阵中,而是绕了个弯子,从薄弱处斜向杀入阵中,将正在被驱逐的梁军与正赶来补充的梁兵分隔开。
“陛下,可以上山了。”满头满脸都是血状若恶鬼的尉迟恭高声道:“臣等接应秦王殿下。”
李渊也实在支撑不住了,长箭还插在左臂上,李道玄让亲卫背负李渊进了仁寿宫,自己带着剩余的亲卫与程咬金、尉迟恭等将领前去接应。
浑身上下插满箭支的苏定方率领亲卫亲自断后,不时返身冲杀,将被围困住的同僚抢出来,在这种时候,个人武力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苏定方的三招两式。
眼见右侧几十步开外的地方,百余梁兵围住一个身穿明光铠的将领,苏定方不假思索,命郑仁泰率部压住阵脚,亲自率几十亲卫扑过去。
手中长槊如毒龙一般刺穿一个梁将的胸膛,苏定方大喝一声,将尸首高高挑起,挂在槊尖上,百余梁兵均面露畏惧之色,被围困的唐军齐声高呼,刀枪并举,向外冲杀出来。
等到尉迟恭、程咬金、秦琼等猛将也补充过来,更是如虎添翼,梁军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唐军缓缓后撤。
天台山顶,唯一从头到尾观望战局的裴世钜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梁军如此不济,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让唐军守住了仁寿宫。
既然深入虎穴,那就不可能全身而退,必须以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一鼓作气啊!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终于临近尾声,数千梁军追击而来,先遭挫折,但在稽胡侧击的协助下,基本杀散了千余唐军。
但即使如此,梁洛仁也没能完美的达到目的,虽然左右千牛卫的士卒战力不算强,但毕竟装备精良,而且还有诸多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亲卫老卒,再加上以李世民、苏定方、秦琼等名将的指挥能力和个人武力,总算护卫李渊以及大部分朝臣得以安全返回仁寿宫。
梁洛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声骂了几句,没想到这种情况,也没能杀了唐皇。
梁洛仁很清楚目前的局势,自己长途奔袭而来,实际上周围到处都是险情,一不小心就要全军覆没。
但梁洛仁也清楚,泾州败北,陇州还要面临梁军的压力,邠州、京兆与岐州接壤,但唐军的援兵不会那么快赶到,关键还是岐州本地的府兵。
更何况唐军大败,士气低迷,不过数百残卒……若是全力攻打,还是有机会的。
毕竟摆在面前的果实太过诱人了,只要唐皇与秦王死在仁寿宫,不说其他的,梁军必定能在西北站稳脚跟,说不定还有资本与大唐一争高下,窥探中原。
第七百八十章 惨状(下)
仁寿宫内,一片愁云惨雾,李渊疲惫的坐倒,额头上满是冷汗,嘴里咬着一块破布,时不时的闷哼两声,一旁的太医正在为其拔箭敷药。
李渊还有太医,但还有那么多受伤的士卒,这时候,李善早年设的伤兵营起到了作用,在代州军中,向来是百人必有两护兵,这种模式被苏定方带到了北衙禁军。
虽然没有多少药物,也没有酒精消毒,但第一时间处置伤口,终归是有用的,最重要的是能维持已经很低迷的士气不再下滑。
这时候的李世民也不再废话,全盘接手防务,下令全军收缩至天台山,严守要道,并将大量财物丝绸丢弃在外宫。
等安排好了防务,并顶住了梁军紧接而来的第一波攻势,李世民才开始清点人数……主要是天策府这边,细查之后,不禁潸然泪下。
此次随李世民前来的四百天策府亲卫,战死失踪高达五成,更有多位将领阵亡,这些都是跟着李世民南征北战,依为臂膀的大将,如何不让李世民痛心疾首。
其中当年与秦琼、程咬金同时投唐的牛进达、吴黑闼两员大将阵亡,侯君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独孤彦云面门中箭,死状极惨,梁建方左腿骨折,甚至玄甲军的创立者,马军统领翟长孙也中箭伤重不治。
此外天策府典签,十八学士之一,前隋隋尚书仆射苏威的曾孙苏勖也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天策府长史,黄门侍郎唐俭坠马至今昏迷不醒,天策府司马,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身中两刀,伤重不起。
可以说,天策府膏华在这一战中已去两三成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周围的几位幕僚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凌敬都是第一批入仁寿宫的,都听出了李世民叹息声中的痛苦和愤慨……痛苦是针对那些阵亡伤重的将领士卒,愤慨是针对遇事不明的李渊。
“如之奈何?”杜如晦轻声喝道:“为今之计,当固守待援,若是殿下不奋起,则大事去矣!”
凌敬面无表情的说:“当年在山东,怀仁力承,言殿下当有天命,竭力劝说老夫来投。”
“大唐秦王,南征北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难道初败之后,便再无锐气吗?”
李世民擦拭脸上的泪水,深深行礼,“克明、凌公说的是,孤当奋起。”
说一句奋起是简单,但就目前的局势而言,依旧是危如积卵,数以千计的梁军还在山下虎视眈眈,守军不过数百,虽然能依山固守,但如果梁军不计伤亡猛攻,只怕也撑不了太久。
关键问题还是在,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面对次子的询问,李渊无奈的说:“陈福阵亡了,怀仁的亲卫不知道能不能逃去陇州报信。”
“没走。”一旁的李道玄低声道:“当时救护陛下,后举旗而立的就是怀仁的亲卫周二郎。”
李渊一怔,叹道:“此战先有苏定方挫敌锐气,后有周二郎救朕性命……”
李世民懒得管这些,低头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梁军当时猛攻仁寿宫方向,并没有追击溃逃的士卒,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开。”
“雍县?”李道玄想了想,“岐州刺史顾晁,乃陛下老人,善于理政,但不擅军略一道。”
李渊默默点头,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他有意授邯郸王李善节制诸军的原因之一。
“京兆、邠州两地……”李世民目光闪烁不定,“邠州出兵需要绕路,兵力也不足,还是要等长安发兵来援。”
“灵州战报早已入京,太子理应有备。”李渊精神略为振奋,“若是顺利,明日援军或至。”
李世民没吭声,他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自己那位向来以仁厚待人的长兄会发兵来援吗?
如果自己和父亲都战死在仁寿宫,太子就能顺利的登基称帝……这应该是对东宫来说最完美的结局。
不仅自己死了,天策府大部分膏华都会毁之一旦,甚至父亲都死了,能提前很多年登基,长兄真的不会犹豫吗?
李渊沉默片刻后,低声问:“伤亡如何?”
“朝臣、勋贵、外戚、宗室均有死难。”李世民微微低头,掩饰着脸上的异色,“天策府车骑将军侯君集、前隋汝阳恭公之子独孤彦云、义安郡王孝常王叔均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