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聊了几句,将李道玄打发走,李渊一个人卧靠在榻上,陷入了沉思,能让这位唐皇陷入沉思的,除了两个二弟夺嫡,自然不会有第二件事。
年初有朝臣建议罢陕东道大行台,这几乎是在掘天策府的根子。
天下已然一统,大唐沿袭前隋,虽然也有省一级的设置,但实际上是州县两级,只是以重要的州府形式的辖制周边州府,比如河北的洛州都督,比如河东的并州总管。
所以陕东道大行台是天下独一份的,其他的益州道、扬州大都督府也只是一个名义,但陕东道大行台这一边,屈突通以左仆射领总,以六部尚书以及州府长官,彻底把控了中原区域,这是李世民的底气之在。
这个底气不是指夺嫡的底气,而是李世民一旦上位,就能近乎完美的接手……要什么样的臣子,什么样的将官,陕东道大行台都有。
但在李渊,特别是太子李建成看来,天下一统,还有陕东道这种国中之国,简直就是笑话。
几个月来,东宫一直在推波助澜,秦王一脉这一次没有默默承受,而是大力反击,不过在李渊的偏袒下,天策府在这个点上没什么战果。
但谁想得到李世民虚晃一枪,在突然捅出了幽州军私遣将官入长林军一事,这不是第一次了,李渊大为恼怒,长林军有几千人,而天策府这边将所有亲卫加起来也不过千,太子为何还要一力加强东宫武力呢?
李建成也是无语,几千长林军,未必干的过天策府几百亲卫啊……呃,这是裴世钜一再强调的,但显然,这个理由是拿不到台面上的。
最让李渊恼怒的是,太子居然让一个突厥人率领那些幽州军将官,最终这件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太子李建成被训责,东宫右虞候率可达志被流放,远在泾州的罗艺被训斥……这位燕郡王也是无语,这件事和他还真没什么关系。
在此之后,东宫、秦王府的争斗越来越惨烈,虽然不见血光,但却隐隐可嗅血腥味。
在这种情况下,李渊召见李世民,逐起居郎,温言劝诫,准备让李世民出镇洛阳,结果李世民嚎啕大哭,言辞悲切,不愿离京。
如何处置这位天策上将,是如今缠绕着李渊这个皇帝的最大问题……后世对他评价不高,主要就是因为优柔寡断,但李渊也有自己的难处。
大唐的天下几乎一大半都是李世民打下来的,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中原区域几乎全都在其手中,就连河北也有大半……如今洛州都督是早已投入秦王府的程名振。
即使想解决,比如一刀杀了,先不说李渊有没有那样的铁石心肠,就算有,那也要一步一步来,决不能操之过急,一个不好就是天下大乱。
想想就知道了,若是逼得二郎起兵,李渊都不知道该派谁率兵讨伐……而且二郎一旦起兵,立即就能通过河北、中原将对手逼在河东、关内、陇西三处。
不过李渊虽然烦忧,但并不急,一方面是本就不能操之过急,另一方面是因为李渊觉得……自己至少还能在位十几年。
可惜李世民不会等,甚至李建成都不愿意等……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七了,再等上十几年,五十多岁再登基?
当然了,最不愿意等,也等不了的是裴世钜,今年七十八岁了,虽然老当益壮,但能撑几年实在是难以预料。
将那些烦心事丢在脑后,李渊随手抚摸着木盒里的香皂,心想二郎不愿意出镇洛阳,而大郎也不愿意让二郎去洛阳,甚至三胡私下还说,二郎一去洛阳,必然叛乱。
已近六月了,李渊漫步出了临湖殿,在湖畔散步,一阵风儿刮来,却让李善眉头微蹙,未有凉爽,只带来一阵潮热。
在心里盘算了一阵,李渊回了两仪殿,召见宰辅、太子、秦王、齐王,宣布六月初启程往仁寿宫避暑。
留尚书省左仆射裴寂、门下省侍中陈叔达、中书令封伦辅佐太子李建成监国,携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并数位宗室子弟,以及尚书省右仆射萧瑀、中书令杨恭仁、门下省侍中裴世钜前往仁寿宫,以巨鹿郡公苏定方点左右千牛卫随行。
陈叔达瞄了眼左右,心想陛下也正够难的,留下的三位宰辅,裴寂依附东宫,封伦兼天策府司马,而自己是中立的。
杨恭仁、萧瑀等人在揣摩圣意,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让东宫一脉乘胜追击,还是和稀泥呢?
前几日早朝,有朝臣弹劾天策府杜如晦不敬长辈,理应驱逐出京,双方正围绕这件事唇枪舌剑呢。
谁都知道杜如晦是秦王麾下第一幕僚,实有王佐之才,一旦驱逐,就等于斩秦王一臂。
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琢磨……因为按惯例,李渊最近几年的夏天都会出京避暑,也都是去仁寿宫,但今年似乎提早了很多天。
老迈的裴世钜悄然转头,他清晰的看见了太子李建成眼中闪过的几丝犹豫,和几丝欣喜。
第七百六十五章 避暑(上)
六月初五,浩浩荡荡的人马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北行去,初唐尚无盛唐时期的奢华,帝王、亲王也都是骑马而不是乘坐巨大的车驾。
人流中,亲王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被天策府诸多幕僚、将士围在中央,偶尔条件反射的拽一拽缰绳,让胯下坐骑顺从的跟随大队。
周围的天策府众人也都面色肃穆,只不过大部分人是因为自去年至今,东宫的地位越来越稳固,秦王一脉势力渐有衰弱之态,而几位秦王心腹幕僚却不同,杜如晦、房玄龄、凌敬、长孙无忌四人脸上跟李世民差不多……说得难听点,就是如丧考妣。
从李世民这个角度来说,这个说法可能比较符合他现在的心境,考妣即父母,但李世民的母亲窦氏早逝……
对于陪着李渊去仁寿宫避暑,李世民是无所谓的,太子建国,即使有裴寂的相助,但很多事情也不可能肆意处置,终究还是要递送仁寿宫让李渊决定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李渊去仁寿宫,太子不在身侧,对李世民来说是有利的。
不过李世民还是将能带来的幕僚都带来了,特别是最近成为东宫一脉眼中钉肉中刺的杜如晦。
前方似乎停下了,李世民勒住缰绳驻足,看向前方的视线中带着些许冷漠,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记得。
“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
原来父亲您也知道,大唐能如此迅速一统天下是我的功劳啊!
“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
对这句话李世民被堵得心塞,那是武德元年的事了,那时候刚刚建立的李唐仅仅在关中、陇右就有薛举、李轨这样的强敌,谁知道李家能不能完成蛇吞象的壮举?
那时候,李唐需要内部稳定,方面大将才能无后顾之忧……难道那时候我能不同意父亲选长兄为太子?
李世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接下来讲述那几句话时窥探狐疑的眼神。
“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还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王之。”
李世民至今还能感受到那时候自己内心的悲凉、绝望,去年李善、房玄龄、杜如晦、凌敬等人都有共同的观点,或许可以以避祸洛阳来判断陛下的心意。
如果陛下同意秦王去洛阳……那只能证明一件事,陛下绝不会让李世民入主东宫。
换句话说,李渊是保定了太子。
但李世民没想到还没轮到自己来试探,父亲就已经开口了……父亲在前隋就身居高位,更是军方大将,如何能不知道轻重?
李世民在军中的威望不做二人之想,秦王一脉的将领在中原,在山东,在河北,在蜀地,在江淮多握有兵权,一旦去了洛阳……李渊在的时候还好说,一旦不在,天下必然分裂。
以秦王一脉的实力,仅仅握有河东、关中、陇右三地的李建成有能力抵抗吗?
几乎没有一丝的可能。
李世民远远瞥见了李元吉的身影,嘴角挂起一丝嘲讽,其实大哥和三胡没必要反对,父亲是绝不会放自己去洛阳的。
而父亲突然有这样的提议……很可能是去年末张亮被三胡举报下狱引起的,李世民命张亮在中原、山东之间奔走,招揽人手以备他日之用。
气氛有些压抑,身边的房玄龄指着路边的岔路,笑着说:“那边可是日月潭?”
“不错。”凌敬点头道:“武德四年怀仁始定居此地,之后改建村落,三四年蔚然大变,有江南之风。”
一旁的李道玄开口道:“怀仁命人挖掘水渠,从每户人家门口流过,在村东头汇集成湖,最后汇入泾河。”
“听闻邯郸王与陇州总管不和?”
开口的是程咬金,李世民侧头瞥了眼,看的却是段志玄。
周围又安静下来,李善与天策府的关系现在有点僵,主要还是因为段志玄……在知道李善在陇州将常达逼的挺狼狈之后,这位天策府大将挺同情常何的。
简单的交谈后,大队再次沉默的前行,气氛越来越压抑,李世民、凌敬、杜如晦这些人都知道,如果没有意外,想入主东宫,那已经是近乎不可能了。
凌敬记得前几日密议中,秦王用讥讽的口吻提及,陛下许“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
当时几位幕僚都很无语,大家都是熟读史书的人,先不说什么“建天子旌旗”的操作性,光是后一句“如汉梁孝王故事”……那简直是扯淡啊!
汉朝梁王就是大名鼎鼎的刘武,其兄长就是汉景帝刘启……这位皇帝很喜欢这个小弟弟,曾经许诺,千秋万岁后传于王。
之后刘武在七王之乱中出了大力……实事求是的说,梁国的战功是不比太尉周亚夫低的,刘武麾下的名臣、大将也不比汉景帝少,最终还是无望帝位,很莫名其妙的病逝了。
陛下用刘武来做例子……这个例子实在是不太合适啊。
出了京兆,过来武亭川,第二日就抵达岐州了,数千人马,没有入主城镇,而是在外搭建营帐,安排妥当后,李世民先去拜见李渊,还没进去就听见父亲与三胡的笑谈。
李元吉笑吟吟道:“制冰秘方,居然都不肯进献。”
李渊笑骂道:“说这等话……回头看平阳怎么收拾你!”
“哎,三姐倒是真护着他。”李元吉嘀咕了几句,“父亲,不如招怀仁提前去仁寿宫等着吧?”
李渊沉吟片刻才作势点头,“本还有意巡视陇州,不过为父年岁大了,懒得动弹……呃,二郎来了。”
“拜见父亲,诸事已毕,苏定方颇为得力,用不着孩儿相助。”李世民勉强用平稳的口吻笑着说:“父亲是要召见怀仁吗?”
“嗯嗯。”李渊胡乱应了几声,觉得有点脸红。
李世民嘴上没说什么,脸上也没表示什么,但肚子里却在腹诽……那日自己以不欲远离父亲膝下的理由不肯出镇洛阳,父亲是怎么说的?
“天下一家,东西两都,道路甚迩,吾思,汝即往,毋烦悲也。”
第七百六十六章 避暑(中)
在接到消息后,李善很是蒙逼,李渊怎么这么早就来仁寿宫避暑了,这才六月初,换算成后世,大概是七月初……也放暑假了啊,但北方还没热的那么早呢。
匆匆忙忙让人弄了些硝石,李善带着几十个亲卫沿汧水一路往东,很快就抵达了仁寿宫。
仁寿宫就是原时空贞观年间的九成宫,是隋文帝杨坚在位时候修建的,李善前世也没怎么听说过,还以为只是个避暑地方,但没想到如此宏伟。
九成宫总监陪着转了一大圈,让李善大开眼界。
实话实说,除了规模略小之外,仁寿宫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比太极宫逊色啊。
但这个规模略小,也是相对的,光是杜水北岸的城垣就长达一千八百步,李善在心里换算了下,古代是一足为跬,两足为步,那一足大约是三米左右,一千八百步就是五千多米……当然了,整个仁寿宫不像太极宫那样是方方正正的,整体规模不如太极宫。
先入外城,再入内城,九成宫总监介绍,内城是以天台山为中心,依山而建的,山顶建五间深三间的大殿,长廊均人字拱顶,迤延宛转,半山腰与东南角还有殿宇群,如大宝殿、丹霄殿、咸亨殿、御容殿、排云殿、梳妆楼等。
虽然因为后来杨广移都洛阳,又南下江都,仁寿宫已经蒙尘多年,但自从李渊前年来此避暑,上下清理之后,重焕光彩,李善心想,论奢华,初唐是真的不如隋朝啊。
第二日,李善率九成宫总监、少监出迎李渊。
一见面,李渊还没怎么着,齐王李元吉就开口了,“怀仁,快些制作冰来用……”
这话一出,李善就暗自咬牙,李渊、李世民都眉头大皱,这话说的太过轻佻了。
这时候,一个略为苍老的声音响起。
“邯郸王为国之重臣,殊功屡建,以司农卿出巡陇州,招揽流民,改制犁具,用以屯田,齐王殿下何以匠人视之?!”
李元吉呆了呆,转头看去,白发苍苍的凌敬背脊挺直,正凝神望来,一旁的李世民似笑非笑,似乎是在取笑李元吉自作自受。
“子聪不至,却有凌敬。”李渊含笑道:“二郎麾下真是英才济济,此言大善。”
三省六部中,唯门下省有审驳之权,裴世钜只不过充数而已,但另一位侍中江国公陈叔达持身公正,常有劝诫,他也是宰辅中唯一有胆量,也有权利封驳诏令的那个。
李渊将凌敬与陈叔达相比,这是对其极高的赞誉了……不能不拔高啊,李元吉那句话太轻佻了。
“父亲慧眼,凌公在天策府虽任兵曹参军事,但即使是孩儿之令,若无凌公用印,上下皆不可行之。”李世民解释道:“凌公性情刚烈,孩儿正要借其刚烈。”
“殿下英明。”李善面无表情的恭维道:“前隋炀帝,无力束己,终误国误己,宇文弑帝,曰无人指使,普天同怨,帝亦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