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假降的手段诱捕李善……就等于苑君璋断了在李唐那边的退路,这种蠢事不能做。
苑君璋叹了口气,低声问起儿子在长安诸事。
“太原王氏、陇西李氏?”
“是,一个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另一个是太原祁县王氏子弟,后者的父亲是驸马都尉王裕,尚同安长公主。”
苑君璋不禁咂咂嘴,心想这个青年真是好手段,与李唐皇室、名门望族都有来往……也罢,先弄一批粮草过来再说以后的事。
反正现在寒冬腊月,突厥那边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还在内斗,明年就算想出兵,只怕也要等到五月份之后了,有这半年,自己也能在马邑站稳脚跟。
打定主意,苑君璋心神松动,突然想起一事,“刘世让那厮为何来马邑,之前信中不是说唐皇以崔舍人、李怀仁为使吗?”
苑孝政摇摇头,一脸的懵逼。
苑君璋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废材,耐心的询问雁门关诸事,他毕竟是沙场老将,又因为夹杂势力之间对这种事非常敏感,很快察觉到异样,“也就是说……你入雁门关,赶赴长安,再到回雁门关……从头到尾,刘世让都没插手?”
苑孝政迟疑了会儿才点点头。
苑君璋呆了半响,隐隐察觉到刘世让可能已经失势,如今的雁门关可能是以李善为主。
“对了,前日李师启程往马邑,淮阳王率兵进驻雁门关。”苑孝政补充道:“李师与淮阳王乃是至交。”
苑君璋嘴唇抖了抖,瞪了儿子一眼……老子不会将他献给欲谷设!
听听那一串名字,这明显是个马蜂窝,谁愿意去捅?
但有一点苑君璋想不通,刘世让为什么要来马邑?
这一点也在李善、崔信的脑海中盘旋,在前者看来,此次马邑一行,刘世让是个变数,他的选择或许会极大的影响此次招抚的成败。
“道玄兄入雁门关,严令无论何人,不得出关,即使是崎岖小道,亦有把守。”李善眯着眼睛,视线落在敞开的大门处,“若无意外,明日行招抚事,若要遁走,必是今日。”
崔信摇头道:“刘世让未必会……”
“嘿嘿,嘿嘿。”李善冷笑道:“军国大事,必先虑危。”
崔信侧头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李善这才反应过来,讪讪笑了笑,“此行成败未定……不是说好了嘛,世伯与小侄不要太亲密……”
呸!谁跟你亲密了!
崔信腹诽两句,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院内你我二人,不知怀仁做给谁看?”
李善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茬,突然看见朱八出现在门口处。
“如何?”
“出门逛了一圈,去了数月前郎君所在的那条巷子,之后径直回了驿馆。”
“可有携马?”
朱八摇摇头。
“还真不走啊……”李善嘀咕了两句,挥手道:“今夜让范十一多放几个暗哨,通知杜晓,若刘世让夜遁,必要擒获。”
朱八一一应是,转身而走,还没来得及出门,脸色一变,刘世让出现在门口处。
“崔舍人,馆陶县公。”
自从与刘世让因为商队撕破脸后,李善从来视其若无物,但此刻在马邑,他的态度为之一变,起身笑道:“刘公故地重游,可有感慨?”
刘世让神色淡淡,“馆陶县公不是一直派人跟着吗?”
崔信神色微变,忍不住看了眼李善……李善倒是神态自若,笑道:“去岁刘公大败苑君璋,只是恐刘公安危罢了。”
脸皮真厚啊……刘世让暗叹一声,正色道:“明日议事,行招抚事,今日县公宴席间……有意输马邑粮草?”
“朔州苦寒,又遭突厥劫掠,百姓多有东迁。”李善笑吟吟道:“既然苑君璋来投,那朔州军民亦为大唐子民,如何忍见其空腹守边?”
刘世让眉头紧锁,“陛下可是授苑君璋朔州都督?”
之前高满政投唐,爵封国公,授朔州都督,这是应有之义,刘世让猜到也正常,李善微微点头承认。
“苑君璋其人,首鼠两端,今岁投唐,明岁突厥来犯,必然复叛。”刘世让盯着李善的双眼,“县公不怕明岁苑君璋叛乱,连累自身吗?”
刘世让虽然不擅权谋,但不傻,朔州局势看的清楚,苑君璋的德行看的清楚,更在长时间的观察后看清楚,招抚苑君璋一事,李善才是主导者。
若是明年苑君璋叛离,李善是肯定要背上责任的。
崔信倒是听李善提过一次,笑着说:“怀仁如何不知苑君璋品行,若是马邑投唐,必……”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崔信的话。
李善饶有兴致的观察面前的老者,如今的刘世让还有闲情雅致关心这些事吗?
好一会儿后,李善才淡然道:“多谢刘公提醒,不过,此关乎大势。”
第四百一十三章 幺蛾子终于来了
马邑城外,一座木台正在搭建,上有横梁框架,下有毛毯相铺,杜晓正忙着让穿盔带甲的亲卫充当仪卫手持长戈在各处肃立,崔信也忙着指点各处安置,虽然简陋,但却也不能太过寒酸。
接过水囊灌了几口,崔信摸了摸喉咙,忙了好久,嗓子都有些哑了,他随手将水囊递回去,瞄了眼问:“你是朱家沟族人?”
朱八恭敬的答道:“是,小人郎君亲卫。”
“跟了他多久了?”
“郎君落脚朱家沟,小人即为郎君随从,后随去山东。”朱八轻声道:“郎君仁义,门人无不效死。”
崔信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听闻怀仁之母朱姓?”
“是。”朱八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很清楚朱氏与朱家沟族人之间必有渊源。
刘世让脚步匆匆而来,时而抬头望天,“只怕午后有雪。”
崔信也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不见天日,气氛颇为压抑。
定于今日午时行招抚事,两边一早就开始了细节的谈判,刘世让是没资格掺和进去,而崔信是懒得掺和进去……苑君璋更加确定,主事人就是李善。
正迟疑要不要让人去催一催,一旁的朱八指着城门处,“来了。”
崔信一眼就看见那位身穿青衫的青年,身材挺拔,举止从容,踱步间有鹤立鸡群之相。
刘世让的视线也落在李善的身上,突然侧头看了眼崔信,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崔信知道刘世让想问什么,这个问题他昨日也问过李善……何为大势?
对于刘世让,李善毫无顾忌,但对于崔信……哎,颇为忌惮,哪个女婿遇见宠女狂魔版本的岳父能不心虚?
李善当然知道,明岁突厥来袭,苑君璋说不定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举城而降……这的确会连累到李善。
但更要看到,一旦苑君璋献上降表,就意味着这股势力的政治派别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要知道苑君璋曾是刘武周的部将,更是刘武周的妹夫,之前李渊几度招抚,苑君璋几度坚拒,屡屡攻伐代州……此番投唐,就算明岁再叛,突厥还能毫无顾忌的信任苑君璋吗?
就算苑君璋明年再投突厥,也应该心里有数,靠突厥是靠不住的,自己处境艰难的时候,李唐有可能相援,而突厥不会。
这是分化之策,也是摆在太阳之下的阳谋,只要苑君璋投唐,他和突厥之间必起间隙……为此付出一些粮草、军械,是值得的。
而且,苑君璋麾下,尽是汉儿,他们原来没得选,或者不需要选,但如今必须选,也有的选……经历了这一切,难道他们心甘情愿的给突厥当狗?
多少士卒逃往关内,这是人心所向,这是大势所趋,这是苑君璋一人难以阻止的大势。
想起昨晚李善尽述大势时的从容自信,崔信心中有古怪的感触,这位可真不像个尚未加冠的青年,倒是像看破世事,阅尽红尘的老者。
刘世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紧走几步上前,“谈妥了?”
不能怪刘世让啊,招抚成败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朝中对他的处置,很大程度要考虑这位代县令的说法。
崔信就比较撑得住,老神在在的站在那,等着李善过去。
李善果然一直走到崔信身边才开口,“进献良驹,降表入京,代州筹集粮草输马邑,调集一批军械……但只能是守城军械。”
“降表呢?”
李善从袖子里取出降表递了过去,心想这次谈判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很磨人……苑君璋估摸着是真的撑不住了,至少在朔州撑不住,言语间几次提及云州,可惜突厥需要苑君璋守住马邑这个重要的军事据点。
降表是必然的,进献良驹是李善额外提出的,而且他还影影绰绰的提及……代州也缺马啊!
苑君璋是咬着牙应下的,进献良驹五百匹,额外再给李善送百匹良驹,而李善许诺,招抚事毕后,立即从代州先行调集一批粮草过来应急。
“时辰差不多了。”李善笑道:“礼仪诸事,还请崔舍人主持。”
对于这种典礼,李善从前世就没什么兴趣,站在侧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很不安稳,总惦记着……李善侧头看了眼刘世让,你到底来马邑干嘛的,昨晚是最后的机会,居然还没逃?
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宁可被朝中问罪,说不定下狱论死,都不肯投突厥……李善知道,所谓的民族意识其实一直到明末才出现萌芽,清末民国才正式形成。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崔信整理衣冠,郑重其事的举步上台,手中端着国公爵服、免死铁劵,对面的苑君璋正躬身行礼,双手平捧着一份降表。
李善又打了个哈欠,耳边的号角声持续不决,真是好大的肺活量。
就在此时,躬身的苑君璋浑身一震,侧头看去,猛地直起了身子,脸上满是惊惶。
李善也察觉到不对劲,两步窜上木台,登高眺望,远处黑压压一片,数百骑兵疾驰而来,最前方的骑兵手持牛角,号角声连绵不绝。
“是突厥!”王君昊低吼了声。
外围观礼的士卒尽皆散开,突厥兵光明正大的一路向木台方向驰来,反应最快的杜晓和阚棱召集亲卫,守在木台周边。
杜晓从搭建的人梯上跳下,低声道:“约莫五百骑,远处未见。”
犹如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李善反而镇定下来,心想之前就觉得此行不可能那么顺利……好吧,幺蛾子总算出现了!
不可能那么巧,自己昨日抵达马邑,突厥今天就到了……寒冬腊月,突厥人不老老实实熬冬,突然出兵至马邑,必然是得到了苑君璋投唐的确切消息后来搅局的!
谁干的?
最有嫌疑的莫过于刘世让……李善、崔信的视线都落在了这个老人的身上。
沉闷的马蹄声没有停歇,突厥骑兵也没有径直杀到木台,而是划出一个弧度,横向停留在木台外百步的地方,只有一个骑兵趋马加速,向木台冲来。
“不许放箭。”李善喝道。
这时候放箭,无异于宣战……对方单骑而来,自然不会是宣战。
李善一把将崔信拽过来,拖到盾牌之后,视线一直盯着那个骑兵。
只见那个突厥人放缓马速,弯弓搭箭,嗖的一声,长箭正正钉在木台上的桌案上,力道极大,居然将崔信放下的木盘撞翻,国公爵服、铁劵散落在台上。
“艹!”李善怒喝一声,“王君昊!”
亲卫之中,王君昊骑射最精……此行招抚苑君璋,突厥来搅局,若是失了锐气,只怕难以生返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