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沈平鸿来到杭州后,与旧时同学相聚,谈论到此次恩科考试内容。
朝廷依旧以八股经义取士,但在经义之外,另加了两门策论和明算考试,但是,这两门的成绩只做参考,真正判卷,还是以经义为主。
这是朱由榔和内阁诸多学士商议后,勉强拿出的改革方案。
科举改革,至少要分三步走,并且应当和教育体系的改革配套进行。
第一步,先暂时维持八股取士的主体地位,将策论和算数作为参考科目加入考试,这样一来,朝廷在八股取士之余,可以发现和选拔部分其余两科极其优异突出的人才,而且这两科虽然只做参考,但毕竟还是有一定影响的,考生不会完全忽视。
第二步,开始向基层,通过官学来逐渐普及数学、格物、历史等科目知识,编写简明扼要,且便宜的教材,向民间推广。之后,在科举时,可以把八股经义和新学并立,将进士分为“经义进士”和“新学进士”,这样新学逐渐取得和经义并列的地位,两者并行存在,在社会层面上逐渐推广新学。
第三步,随着教育体系改革的完成,经义慢慢变成众多考试科目中的一个,不再单独列出,此时,八股取士才算淡出历史舞台。
整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几年时间,四到五届科举,才能逐渐完成。
第18章 科举(下)
但沈平鸿却从杭州府城里,关于此次恩科乡试的告示上,看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之前,朱由榔关于开恩科考试的圣旨末尾,写到“此次恩科录用,不取新生员名额,只以原功名考核聘用,凡秀才、举子,具有所额。”
当时一众读书人还不知道这是啥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
过去科举考试,只有进士可以直接授官,其余哪怕举人,也只能到吏部接受“大挑”,最多在县丞之类低级官员出现空额时,能补录进去。
至于秀才,直接就没机会。
但朝廷这次恩科,却打破常规。
除了进士可以授官,考中举人、秀才也可以被朝廷聘用为官!
层次不同而已,比如一名秀才考举人,如果考中,可以有两项选择,要么继续考进士,要么直接以举人功名接受聘用。如果没考中,同样能以秀才功名去参加聘用考核。
只不过进士和以前一样,都是直接从七品待遇干起,而举人、秀才的起步则比较低罢了。
但考生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不必过多为进士、举人、秀才之间的鸿沟担心,这就是因为朝廷的第二项相关变革了。
过去,凡是进士之中,排在最前面的三鼎甲一般直接选入翰林院,二甲前列则录入庶吉士,其余放到六部观政,只有三甲才会被放到地方任职。
结果就是,明代养成了“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朱由榔认为这是相当不合理的,如果内阁的决策层,都没有在地方府县摔打过、锻炼过,还谈什么治国安民?
在这一点,他坚定的支持汉唐传统,“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要当将军,先当伍长,要作宰相,先作知县。事实也的确如此,光烈朝主要将相之中,内阁四个文官,除了一个姜曰广外,其余都是从地方府县干起,至于军中将帅,除了郑成功算是子承父业,其余要么是从农民军中摔打出来,要么是从基层拼杀而出。
关于这一点,一样“非主流”出身为主的内阁坚定支持天子,君臣商议后决定,此次科举所出进士,无论排名,全部分散基层,而且还不是让他们直接任职,先分配到各布政使司“巡视组”中去,正好现在不是搞度田吗?那你们就先去基层干清丈工作吧。
举人、秀才同样如此,只是层次不同,进士分配到省一级调用,举人则是府一级,秀才县一级,但工作都差不多,跑到基层推广监督新政。
等在巡视组干个一年左右,实习期过了,按照各自成绩,才转入地方任职,进士分配为知县、县丞一级,举人则是县丞、主簿一级,秀才则分到县以下的乡镇、巡检司一级。
少部分表现优异的,可以被调到朝廷六部和都察院、洋务院等机构,当基层干事。
把新科生员分配到巡视组,参与新政工作,这是借鉴了当初堵胤锡在湖广的成功经验,堵胤锡当初推行新政时,就喜欢把刚被选拔,还未出任职务的官员编入巡视组。
因为这些人和地方府县的豪强缺乏关系,而且不知道自己后面会被分配到哪,基本上都是异地任职,巡视地方里的士绅势力对他没什么影响,关系也没啥用,而且刚刚出仕,急于表现自己,也不愿为了些许贿赂葬送前程,故而相当可靠。
相反,若是已经在本地任职好几年的地方官员,反而就不怎么可靠了。
正好整个江南的清田新政即将如火如荼的开始,这帮子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而且还有比这种充满各种矛盾的新政推行,更能锻炼人吗?
三月十五日,浙江乡试在城中贡院举行。
浙江自古文风鼎盛,到了明代,也属于全国各地中,科举竞争最激烈的地方,乡试由浙直总督陈邦彦主持,毕竟南直乡试一般都由礼部直接管,就轮不到他来插手了。
沈平鸿走进考场,江南光复不过才过去几月,各省、府的学政衙门都还没重建起来,科举考试还是直接由督抚、布政使司、府衙直接主持,让军队协助监考。
故而,沈平鸿一入考场,便是一队军士严阵以待。
搜身之后,只能携带笔墨入场。
古代科举环境非常糟糕,狭小隔间内,摆放着马桶、桌案、水桶,从早上考到傍晚,其间考场会提供一顿吃食,大致也就是馒头而已。
本次考试分为两天、三场,第一天只考经义,也就是八股文,第二天上午考明算,也就是数学,下午考策论。
三通鼓后,分发考卷,另有小吏举着写有考题的木板巡回,考生须把上面的考题先誊抄下来,再做答。
经义八股这玩意,考了快几百年了,就围绕着四书那点东西,能考的早就考完了,到了明朝后期以及清代,许多地方便搞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刁钻考题。
比如某年科举八股考试题:《二》
是的,题目就是个“二”字,你说它出自四书吧,那的确四书里肯定有,但是哪一句,你知道吗?
只有那些真的倒背如流的人才知道,这个“二”字是独立断句的,所以四书中只有《论语,颜渊篇第十二》里,有一句“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考官其实真正想考的是后一句,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过此次恩科,朱由榔特意嘱咐各地,题目尽量不要出得太怪,平常便好,反正这次要录取的人不少,可以不必刻意搞区分。
沈平鸿抄下考题,考题非常大众,便是之前提到的那后半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很多人认为八股太过死板,但其实只要题目选得好,八股文也是能当做策论看待的,比如现在的这个题目,就很有策论的意味在。
八股考试,也分大题和小题,大题自然就是众所周知的经义文章,而小题,则类似于后世的填空题,题目摘一个四书当中的问题,考生把相关语句默写出来。
今年科举小题比往年多,竟有十个,而后才是大题。
沈平鸿读书比较杂,实际上对于八股一道,不算精通,虽然勉力应对,但效果也就平平,奋笔疾书,直到下午,巡回视察的军士开始敲第一通锣,都还没写完,五通锣后,便要交卷。
沈平鸿连忙赶完,又誊抄好,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响了第五通锣,众人交卷出场。
回到寄居客栈,心中不免郁闷,从他往日经验来看,这次文章写得也就平平,浙江科举竞争非常激烈,这种水平的文章很难有机会了。
好在自己也只有十八岁而已,回去耕读三载,日后还有机会。
于是乎,第二日靠明算和策论时,沈平鸿完全是带着一个体验态度上考场的,考前已经知道,明算和策论只做参考,不影响主要平判,所以沈平鸿觉得自己昨天发挥不行,这回肯定是要落榜的,反而不紧张了,只当试试新鲜。
他从小就喜欢利用帮族学中先生打扫的机会,跑到族学藏书楼中看书,所学甚杂,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科举一道上成就平平。
上午考明算,题目也不难,一共二十道,都是从《九章算术》里摘取下来,而后加以修改的成果,不同于大多数只读四书的士子,沈平鸿仔细读过《九章算术》,而且题目也不难,放到后世,顶多五六年级水准,竟是应对自如,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答完。
下午策论,题目竟是问“浙直农乡,多养桑蚕,然桑田多,则粮田少,江南本天下粮仓之属,粮者,国本也,若尔为知县,何以平衡二业。”
沈平鸿出身微末,年少时还要常常参与农活,对于这些东西切身体会,再加上阅读了不少诸子百家和汉唐时期的策论时政散文,对于这个问题,竟是有自己一番想法,而且他本就对此次科举不抱希望,干脆畅所欲言,疾笔而书。
第19章 举子下乡
随着战争创伤平复,整个江南的经济都逐渐恢复到崇祯年间水准。
新政在江南地区铺开的同时,洋务院先后于福建、浙江、南直新设市舶司,到了现在,整个明廷控制区域内,已经有了十三个市舶司开港,内外贸易量也达到了峰值,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继续扩大了,典型就是随着浙闽直三省开海,广州港的吞吐量都已经开始下降了。
于是,大量两广、湖广、福建商人行会瞧准了机会,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尚还没有得到开发的浙直沿海地区。
反而是浙直本地士绅们慢了一拍,以宁波市舶司土地租赁拍卖数据来看,市舶司抛售的第一批三千三百亩土地中,湖广籍商人拿下一千多亩,两广、福建商人分别拿下数百亩,海务公司占了四百多亩,作为本地势力的浙江商人,竟然只占据不到八百亩的份额。
接着,朝廷度田令下达之后,浙直本土士绅受到更大压力。
这年头科举考试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许多科举无望的士子,在听说朝廷可以直接考核任职后,当即放弃继续科考,参与官员考核。
经过基本考核之后,只要没有犯罪记录,文化水平过得去,就会经过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派来的官员,短期培训后,分为各个巡视组,前往基层参加度田和新政推行的执行与监督工作。
沈平鸿就是其一,考完七日后放榜,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名列榜上,只是名次有点低,全省倒数十七名。但这毕竟是举人啊,还是让他大为惊喜,身边同学友人纷纷前来祝贺,在封建时代,中了举人,就算正式步入士绅阶层了。
这也是沈平鸿的幸运,其实按照他的八股水平,在浙江这种大佬边地的地方,大概率是中不了的,但当时阅卷的主考由总督陈邦彦、布政使李新(原广东布政使),按察使常延龄,杭州知府顾炎武带着精干官员,一起组成。
很显然,除了常延龄外,其余都是昔日肇庆旧臣,是新政派的骨干力量,本来沈平鸿因为经义水平一般,时应当刷下去的,但后面顾炎武看到了他的策论,觉得写得非常精彩。
也许当时沈平鸿已经觉得自己上榜无缘,干脆放飞自我,将心中所想全部袒露出来。
文中,他首先对于这个题目就提出了反驳,认为一个知县,是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的,必须从整个朝廷的视野来部署。
浙直农民并不是不愿意种粮食,事实上,这个年头的粮食还远没有富裕到可以大量商品化的地步,之所以多种桑田,其实归根到底,是嘉靖以来,朝廷官员和地方士绅联手的结果,毕竟粮食再少,又饿不着他们,但多产丝绸,却可以卖出换银子。
要平衡这种现象,就必须由朝廷出手,让种粮食的收益和桑蚕平衡,具体手段就是从关税下手,浙直大部分丝绸主要还是用作出口,有目的地提高丝绸出口关税,同时限制浙江从外省的购粮限度,便能逐渐抬高粮食价格,让种粮有利可图。
顾炎武所欣赏的,其实不是沈平鸿所给的手段,这些方法户部、洋务院那帮子“账房先生”也能想得到,他欣赏的,是对方所体现出的财政经济素养。
早在月前,随着中书科各个调查组不断反馈,再加上一线市舶司所反映的数据,朱由榔便发现了,眼下大明的对外贸易市场,有过热的嫌疑。
对外贸易从来都是双方的,一个国家,过于依赖外部市场不是好事,后世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好歹还算“两头在外”,可眼下大明的资本市场,几乎是“一头在外”,如此下去,除了换来一大堆贵金属,导致国内通货膨胀外,不会有任何好处。
而且全国的投机资本,都聚集在沿海地带,对于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并非健康,除了洋务院老大张同敞最先发现问题外,正在进行杭州市舶司建设的顾炎武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向朝廷上书。
必须要对外贸市场规模进行限制,资本投机在现阶段,虽然可以成为经济发展的强动力,但必须给它套上缰绳。简而言之,大明朝廷在开创性的建设了一个“看不见的手”,即市场规律之外,还需要加强“看得见的手”,及财政干预。
沈平鸿身为一介寒微士子,能有这般见识,在同龄人中,依旧是相当出类拔萃了,顾炎武大为欣赏,又了解到他的明算成绩也不错,八股虽然一般,但也还过得去,便向陈邦彦推荐了一二。
最后,由陈邦彦拍板,考虑到朝廷虽然只说这两科作为参考,但若是完全没有影响,日后考生也不会重视,所以在八股成绩差不多的情况下应倾向于其余两科优异的考生,沈平鸿就这般被填进了桂榜末尾行列。
这次各地乡试,虽然没有公告,但各省主官都知道,上面定下了一条潜规则,无论哪个省,所录举人中,三代内都没有功名的平民子弟,占比不得低于五成。
沈平鸿虽然也属于平湖沈氏,但隶属旁支庶出,也算寒门行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乡试之后,能中举上榜,那自然是天大荣耀,过去沈氏族人中,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纷纷带着贺礼上访,毕竟沈氏嫡系已经被一锅端了,剩下这些旁支,能有一个官面人物,自然要巴结一二。
但面对同科举子们邀约共同赴京赶考的请求,沈平鸿却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的水准,能在浙江中举已是相当不易,若是去南京参加会试,基本完全没机会。
但他也不打算回老家继续读书,参加下一次科举,沈平鸿知道自己不是经义八股的那块材料,如今侥幸能够得到个举人功名,已经相当不易,干脆去布政使司应募,直接出仕。
一到衙门门口,人还挺多,不仅是今科举人,往届举人也可以参加,整个浙江少说也有几千举人,科举无望,想直接出仕的不在少数。
沈平鸿先是要在门前记录自己的个人简历,而后进衙门面试。
面试过程挺简单的,也就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回去了。
第二天便传来被录用的消息,三日后前往布政使司衙门报道,发了一个“浙江观政员”的牌子。
第一批约三百人举子被分为十六个巡视组,每组除了二十来个预备官员外,还有一名布政使司、府县官员,一名按察使司官员和一名军官带队,政务官布置任务,算是组长,按察司官员负责记录监督,军官带着一个哨的兵马扈从。
沈平鸿所在巡视组被分配到绍兴府,路上他发现,从本月开始,随着乡试结束,大量的巡视组建立起来,以至于带队官员都快不够了。
不仅举人,秀才们也有自己的巡视组,但他们的牌子上写得是“浙江观务员”,相较于举人由布政使司调配,秀才主要受知府衙门管辖。
到了绍兴府,有不少出身大族的举人受不了,直接辞职,宁愿备考进士,也不愿受这种鸟气了。
原本在他们想象中,自己一到地方,应该就是在衙门里听听报告,跟着知府知县做做事。
可事实上,上面给他们的工作却相当“有辱斯文”,居然让这帮举人老爷,跑到田里去丈地!是的,巡视组的主要任务,要么就是在乡间带着衙役、兵丁丈量田地,要么就是解决新政推行中的纠纷,都是在田间地头到处跑,这对于某些心怀士大夫“致君尧舜”的生活大相径庭,尤其是那些出身富贵的士子,难以忍受这些“锁务杂事”。
反倒是沈平鸿这种贫寒子弟如鱼得水,这也算是一种考验和选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