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汉心中叫了一声苦,笑嘻嘻的问道:“大人有何差遣?”
“你率部去一趟大盘堡,到年底了,肥皂工坊、酒坊、晒盐场和玻璃工坊都积压了一部分的钱粮,你率部将这批钱粮直接运到即墨营城来。”
魏汉愣了一下,说道:“大人,各处工坊的收益向来都是直接存到灵山卫府库的,即墨营城这边的府库,都是参将张友勋等大人共用的官家府库,咱们存进去的话……”
刘衍说道:“这些你就不要管了。运回来之后,你直接与亲卫营指挥使苗绍交割,他会另行准备府库的。”
魏汉抱拳领命,随后便退了出来,不过心中却暗道:“怪不得刚才看到宋千户、岳千户,他们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对,原来是大人在筹集钱粮啊。难道是有仗要打了?”
魏汉一边想着,一边来到大门外,上马前往军营调拨部下。
暖阁内,刘衍还在写着什么,宣纸上已经写满了各种数字,原来是在计算着钱粮的数量。
“还是差一点!”
刘衍算出了一个总数,然后靠在椅子上苦笑了起来。
现在是崇祯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639年,就在这一年的年末,崇祯帝诏令抽练边兵和加练民兵,加征田赋每亩练饷银一分,全国共征收七百三十万两。
“崇祯十二年饷尽而贼未平,于是又从嗣昌及督饷侍郎张伯鲸议,剿饷外又增练饷七百三十万。”
明之末年,加练兵十有八万,辽饷、剿饷、练饷,至千有七百余万,弊亦同之。
此时刘衍回忆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史料,心中非常的沉重。明末的三饷之所以如此出名,并不是因为其本身,而是因为三饷的害处之大,甚至有不少学者认为加征三饷加速了大明的败亡,使得天下局势再无逆转可能!
此番朝廷加征练饷,按照时间来推算,估计现在崇祯帝的诏令已经本部,杨嗣昌主持的兵部也发下了公文,用不了多久,山东各地便会收到消息。
“哼!杨嗣昌以为加征了七百三十多万两银子,就可以编练大批的精锐兵马,真是天真!”
刘衍非常清楚,此时大明的官吏大部分都是贪官污吏,要么就是只会口嗨的所谓清流,真正有能力的官吏寥寥无几。在这种局面下加征练饷,征收上来的七百三十多万两银子,能有多少银子真正发放到士兵手中?一百万还是十万?
“真是可笑!”
刘衍清楚此时官吏的手段,朝廷明文要征收七百三十万两银子,可是各级官吏肯定会层层加码,他们向百姓摊牌的银子会是多少?一千万还是两千万?刘衍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更为可怕的是,各级官吏不会向商贾、士绅、官吏自己征收练饷,而是将所有的压力全部转嫁在普通百姓的身上,让本就贫苦无助的百姓雪上加霜。
刘衍断定,练饷开征之后,大明天下必将掀起一轮流民狂潮,这下李自成之辈做梦都要笑醒了,崇祯帝在杨嗣昌的建议下,平白送了李自成一个“兵源大礼包”!
此番刘衍将宋功明和岳明紧急找来,就是要筹集一部分钱粮备用。
练饷开征,山东各地卫所肯定会被强行摊派,灵山卫和鳌山卫的军户虽然远比别处百姓富足,但是遇上这种摊派,轻则被搜刮一番,重则直接破家,刘衍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于是决定用手中的钱粮直接补上这次摊派的钱粮。
同时,刘衍断定其余各地的军户肯定会受到打击,练饷开征,各地破产的百姓会形成洪潮,刘衍必须提前备足钱粮,以便应对不时之需。
可是现在刘衍手中能调动的钱粮并不是很多,除了灵山卫、鳌山卫修葺城防的开支,以及新军的开支外,灵山卫府库中也要有一部分的留存。
剩下的钱粮,经过宋功明和岳明的核算,目前只有三十八万两银子,二十万石粮食。
刘衍思索再三,还是命宋功明、岳明再去想办法筹集一些,凑足四十五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限期一个月之内,全部运到即墨营城。
苗绍那边在早些时候已经收到了刘衍的命令,现正率部在即墨营城以东十里,靠近鳌山卫的一个荒村修建府库,作为囤积这批钱粮的地点。
一番忙碌之后,刘衍叹息一声,自己已经想尽办法,希望可以渡过难关。
“本想着此番各地流民肯定会非常多,正是吸纳人口的大好机会,可惜囊中羞涩啊!”
“也罢!能有多少算多少吧,尽人力,听天命!”
数日之后,朝廷加征练饷的命令送到了济南府城,此番山东各地的卫所被摊派了不小的份额,足足四十三万两银子。
卢象升在收到命令的时候颇为愤慨,对前来商议对策的颜继祖说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北地各省连续遭到流贼大军和奴贼大军的肆虐,百姓困苦、田地荒芜,而南方各省受到的影响却非常有限,眼下国朝本就是北方贫瘠、南方富庶!”
“可是加征练饷,朝廷却不分贫富,将北方各省也一体均摊。山东连续两次遭到奴贼的洗劫,军户百姓们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我等连修葺城池的银子都没有,朝廷却摊派了四十三万两银子,南直隶、福建、浙江等富庶之地,却也只摊派了三、四十万两银子,这是何道理!”
颜继祖也是愤慨,说道:“督臣别忘了,眼下朝政都被东林党人把持,他们的亲族和门生故吏,大多在江南各省,自然要维护一番,哪里顾得上百姓的死活!”
卢象升其实也是东林党人,至少是以东林自居的,此时听了颜继祖的话,心中感到了一丝悲凉,颓然的坐了下来。
颜继祖见状自知失言,急忙抱拳致歉。
卢象升摇头说道:“颜抚台说的没错,现在的东林党人,已经不是当年的东林党人了。朝中的东林官吏,早就没有当年东林贤士的风骨,他们的眼中只有权柄和金银,根本不理会百姓的死活,不理会天下的安危!”
颜继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坐下来摇头叹息。
许久之后,卢象升缓缓起身,说道:“济南府城这边便由颜抚台坐镇吧,务必尽量征收饷银。本督今日便前往各地巡视,督促各处将领上缴练饷。”
颜继祖急忙说道:“督臣,咱们还是再想想吧,以现在山东各地百姓的情况,说句不中听的话,哪怕是逼出民变来,这四十三万两银子也是凑不齐的!”
卢象升说道:“刘衍有句话说得对:百姓没有银子,但是各地官吏却很富有!此番巡视地方,本督会实地查验,凡是百姓困苦无法收齐饷银的,当地官吏要么自掏银子凑齐,要么就地免职,回家种地去吧!”
颜继祖大惊失色,惊呼道:“督臣万万不可!如此,则督臣便与山东官场为敌了!”
数日之后,卢象升自济南府城南下,一路经泰安州、兖州府南下,在兖州府停留三日后,转而向东,经蒙阴县、沂水县进入莱州境内。
这一路上,卢象升不断敲打地方官吏,督促各地卫所将官,但是效果却微乎其微。
各地百姓缴纳的练饷非常有限,而各地的官吏也纷纷装穷,更有甚者,直接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我是清官,要银子没有!
卢象升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督臣,下一步咱们去哪里巡视?”
寒风中,卢象升的仪仗正沿着官道行进,卢怀英策马跟在马车旁边,只见卢象升掀开车窗上的棉帘,说道:“去高密县,然后再作打算。”
“是。”
卢怀英知道,从高密县向北过了平度州,便是莱州府城,而从高密县向南,就是即墨营城了。
“督臣也在纠结啊!”
卢怀英心中如是说。
第二百五十八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南街村是大嵩卫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这里人口不多,只有二十多户,不到一百口村民。
这一天,一队附近火路墩的墩军来到村子里,然后在一个小旗官的指挥下,开始挨家挨户的搜集粮食,仿佛后世“鬼子进村”的场景一般,根本不顾那些村民的阻拦和哭求,把找到的每一粒粮食都搜刮殆尽。
这些墩军不光在村民家中寻找,而且还颇有心得的,在房子周边的草堆里寻找着,竟然也有一些收获。两个墩军就在一处草堆中有了发现,一小袋子粮食被翻了出来。
二人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的粮食只有小半袋而已,顿时有些不满意。领队的小旗官也走了过来,查看了一下之后,很是晦气的叫骂了一声。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处民居内,一个老妇人惊慌的跑了过来,一把就扑倒在地,挡在小旗官和两个墩军的前面。
“军爷行行好,家里还指着这点种子过活呢,军爷拿走了,明年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啊!”
“滚开!”
那小旗官见状顿时暴跳如雷,满脸戾气的叫嚷着,挥手一拳将阻拦的老妇人打倒,那老妇人顿时满脸鲜血,一颗门牙也被吐了出来,混合着鲜血落在了雪地里。
“混账东西,这么一点粮食,你连摊派练饷的十分之一都不够,还敢抗税,找死啊!”
小旗官看着倒在地上无力哭喊的老妇人,哼了一声,便带着两个手下走开。
此时其余几个墩军从旁边几家走来,手中或多或少也拿着一些粮食,那些村民纷纷追了出来,不过却是徒劳的,几个墩军一阵打骂,便将追出来的村民赶到了一边。
那小旗官看着周围的村民都陆续聚拢了过来,便大声斥责道:“干什么?干什么!朝廷摊派练饷,那是编练兵马平定流贼的,等到天下太平了,你们就有好日子过,这点道理都不懂,活该你们受穷,都给老子滚开!”
眼见一众村民敢怒不敢言,小旗官洋洋得意,对十几个手下说道:“把这些粮食和东西都带上,去下一处!”
一个墩军嬉皮笑脸的说道:“秦爷,咱们出来大半天了,兄弟们都冻得够呛,要不然回去吃酒暖和暖和吧,明日再去别处?”
“屁话!”
秦姓的小旗官瞪了那墩军一眼,说道:“上面派下这么多的饷银,又限定了期限,咱们不紧着手,到时候拿什么去冲抵?就凭这么一点粮食,能冲抵多少银子!”
“到时候交不上摊派,你们几个自己去向毛游击说去,我可不替你们挨骂!”
十几个墩军唯唯诺诺,不敢再说什么,纷纷拿起搜刮来的粮食和少许铜钱准备离开村子。
就在这时,周围的村民顿时激动了起来,纷纷围了上来。
“你们不能走!”
“我家只有这些粮食了,你们带走,我一家老小就过不了冬了!”
眼见周围上百村民鼓噪了起来,秦小旗也是吓了一跳,毕竟村民人数众多,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这十几个久不操练的墩军哪里是对手?
于是秦小旗色厉内荏的大声叫道:“干什么!你们想抗税不成,还有没有王法了!”
“留下我们的粮食!”
“你们不敢打鞑子,不敢打流贼,只会欺负老百姓,算哪家的官军!”
“强盗!你们都是强盗!”
此时上百村民越说越激动,不少村民都拿起各式各样的农具,怒吼着冲过来,跟十几个墩军推搡着、叫喊着。
“混账!”
秦小旗暴怒,一把抽出腰刀劈倒了一个村民,以为能杀一儆百,可是随后秦小旗一颗心便坠入了冰窖,看着周围的村民,暗叫了一声不好。
“打死他!”
周围上百村民并没有被吓倒,反而愤怒的围攻秦小旗等人,区区十几个色厉内荏的墩军,转眼间就被愤怒的村民淹没,一阵惨叫之后便没了动静。
此时的村庄内,秦小旗等十几个墩军横尸当场,二十多个村民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剩下的村民此时也恢复了理智,愤怒、悲伤交织在一起,然后随着一个汉子大吼一声,这个村子的村民抄着各种农具走上了抗税的道路。
随着山东各地卫所开始大力摊派练饷,大嵩卫村庄这样的场景不断在各地上演。
朝廷摊派练饷,这件事情对山东各地将领和官吏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捞钱机会,再加上卢象升亲自到各地督促,逼着各地官吏和将领出银子,让即墨营、文登营、登州营的那些将领也发了狠,纷纷将摊派的练饷转嫁到治下军户和佃户的身上。
这样的局面,让本就活不下去的百姓瞬间大规模破产,造成各地卫所的军户、佃户逃亡无数,甚至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动乱。
平度州。
此时的卢象升正犹豫着,到底是南下即墨营城,还是北上莱州府城,以至于在平度州滞留了几天,顺带着也督促着这边的官吏和将官。
忽然,参将卢怀英略显惊慌的推开房门,抱拳说道:“督臣出事了!”
卢象升微微皱眉,说道:“可是练饷逼出了民变?”
“督臣明鉴,正是这样!”
卢怀英拿出好几份急报,各个地方都有,都是禀报出现民变的。
卢象升急忙接过这些急报查看,然后一把拍在书案上,怒声说道:“本督就是担心那些官吏、将领把摊派全部压在百姓身上,这才不辞辛劳在各地巡视。即墨营、文登营、登州营的那些将官竟然不顾百姓死活,根本不理会本督的命令,将所有的摊派全部压在军户和佃户百姓身上,怎会不出事!”
卢怀英也是怒声说道:“末将以为,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摊派下去的税额肯定不止朝廷派下的额度,他们一定趁机中饱私囊了!”
卢象升自然清楚这些,如果那些将领没有趁机捞钱,那就不是大明的将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