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刚、潘叔正连忙请薛大夫去看病。
薛大夫既然带了药箱,自然有所准备,但看到从床榻上跌落地上,浑身颤抖,癫疯不已的孔讷时还是吃了一惊,很难将眼前的“疯子”与衍圣公联系到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
蔺芳见衍圣公胸口还染了血迹,嘴角的血时不时沁出,恐惧让身体紧绷着。
在下人的帮助下,控制住孔讷,可孔讷根本不安生,挣扎乱动,薛大夫没机会仔细瞧病,不得已又喊人上前,按住孔讷的脑袋,这才掰开口、眼看了看,又摸了摸脉象,瞧了瞧其脖子上的红斑,不安地起身问道:“衍圣公只是肝火旺盛,服下三花龙胆之后,便成了肝火汇阴。而跌落湖中,身发阴寒,按理说应内阴虚弱,缘何会成为阳盛阴绝?”
蔺芳连忙看向郑刚、潘叔正,这孔讷在短短时间里,先是阳盛阴衰,后是阴盛阴衰,这又变成了阳盛阴衰,人又不是打铁,烧红了放在水里一激,敲打敲打更好用,这是人啊。
郑刚咬牙道:“先前大夫开了药。”
“药方在哪里?”
薛大夫连忙问,待人拿来药方,又命人找来熬药的罐子,仔细对照之后发现方子并没有问题,也不会导致阳盛阴绝,这才对熬药的妇人问道:“你熬药的时候可有走开?”
妇人连忙保证道:“绝没有走开过,一切都是按大夫嘱托。”
蔺芳皱眉问道:“除了你,可还有人接触过汤药?”
妇人摇头,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倒是在我倒出汤药时,有一女子说奉了郑大人之命,前来催问汤药可好,但她有没有接触汤药,我,我也没看到。”
“女子?郑大人之命?”
蔺芳等人看向郑刚,郑刚冷着脸说道:“本官自任城而来,身边可曾带过一女子?这里是济宁府衙,若有女子,也应该问潘知州吧!”
潘叔正着急起来,这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没错,郑刚外出自然是不会带女人出来,可问题是,自己的家眷这下人都认识啊。
如果不是熟人,那能是谁?
外人潜入?
那问题严重了,衙门安防没做到位,潘叔正一样有责任……
郑刚看着着急的潘叔正,不等他申辩,就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薛大夫,你先行想办法治好衍圣公,潘知州,马上封锁衙门,找到那位女子!”
潘叔正知道,自己顶不顶黑锅,就要看这个女人还在不在衙门,先命人封锁府衙与周围街道,然后找人依妇人所言绘了画像,将所有人都喊出来找人。
一时之间,济宁府衙乱成一窝粥。
时至天明,潘叔正依旧没有找到神秘女子,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妇人自己下的毒,凭空捏造出来的人物,因为整个府衙里面,就没有人看到过所谓的妙龄、绝美女子。
孔公鑑终于赶到了济宁,顾不上疲惫,冲入府衙中,匆匆到了后院,看着病榻之上虚弱至极,不能言说的孔讷,放声大哭。
郑刚知道这件事已经闹大了,隐瞒是瞒不住了,只好将消息传给了孔家,同时报送布政使、按察使、都司衙门等,这才有了孔公鑑连夜奔赴。
“为什么会这样!”
孔公鑑悲愤至极,自己父亲出门时还意气风发,这才短短几日时间,就已经病入膏肓,性命垂危。
郑刚简单解释了一番,问题的关键就两个:第一,是蔺芳让衍圣公落水的。第二,是潘叔正没管好,导致有人下了毒。
潘叔正与蔺芳自然是愤怒不已,郑刚摆明了是想让两人背黑锅,牺牲两人以保全自己。可两人也是有苦说不出,虽然其中另有隐情。
孔公鑑瞪着发红的眼睛,站起来就想要质问两人,可在此时,门被突然推开了,走进来一位白衣青年,看似只有二十四五,脸庞清秀、俊逸,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掩盖不住其中的神采奕奕,嘴角虽未动,却总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感觉。
“你是何人?”
潘叔正发怒了,自己这衙门不是菜市场,怎么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那些看守也是白痴,不说拦不住人,怎么通报都不通报一声!
青年甩开手中的折扇,纯白的绢布之上,只写了两个飞舞大字:
庞焕!
“是你?!”
潘叔正猛地一惊,后退两步。
郑刚微微皱眉,一时之间想不起此人什么来头,竟然连潘叔正这种官员都畏惧不已。
“郑大人,潘大人。”
庞焕轻轻拱手行礼,然后扫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孔讷,道:“此间事,安全局接管了,无关人等,还请立刻离开这里。”
“安全局庞焕?啊,你是血手阎罗!”
郑刚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安全局在山东的最高负责人,千户庞焕。
此人曾坐镇济南,捣毁过七处白莲教的据点,每杀一人,必留一道血手印,落下一个血手阎罗的称号。济南城中,一些百姓甚至拿血手阎罗吓唬爱哭的孩子。
此人心思缜密,手段残忍,为人强势,但正因他的手段过人,才让现在的济南城再不见白莲教徒踪迹,甚至济南方圆百里之内,称得上是路不拾遗。
有一个如此人物坐镇,什么宵小之辈,白莲弥勒都不敢待在济南城。
现在这个血手阎罗竟然来到了济宁!
“庞焕,此事还轮不到安全局管吧?”
郑刚严肃地说道。
庞焕轻轻扇动折扇,自顾走向床边,道:“衍圣公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人下毒,若他出了意外,郑大人,潘大人,你们认为自己头上的乌纱还能戴多久?”
“你……”
郑刚咬牙切齿,却无法反驳。
庞焕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可惜我还是高估了你们,在犯人没有找到之前,竟然打开城门,放民往来。呵,若我没有猜错,凶手怕早已离开济宁城!”
“一定要抓到凶手!”
孔公鑑握着拳头低沉地喊道。
庞焕瞥了一眼孔公鑑,看向郑刚,道:“这件事与白莲教有关,与更大的事有关,已经不是你们知府衙门可以过问的,一干事,一干人,没有安全局的命令,谁都不准离开,包括你郑大人!”
“你放肆!安全局可没有拘禁、抓人之权!”
郑刚愤怒。
自己好歹也是知府,兖州府最大的地方官,你一个小小的安全局千户也敢骑在我的头上?
庞焕坐在床榻上,翘起二郎腿,看着郑刚,缓缓说道:“哦,那你离开一个试试?”
郑刚甩袖就向外走去,刚到门口,刀出鞘的声音便响了出来,长刀拦路,挡住了郑刚。
“庞焕,你竟敢违背皇上亲自设下的规矩!本官定上书弹劾你!”
郑刚心头满是怒火。
庞焕要折扇插在腰间,将目光看向蔺芳,道:“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离开,谁死。安全局的规矩,我破一次,也无妨。”
第四百一十二章 因果不空,老僧心乱
庞焕没有给郑刚、潘叔正等人开玩笑,不止是他们走不出去,就连整个府衙的人都被集中控制起来,看管在几个房间里,谁想出去都不可能。
安全局的律令很严苛,有几条高压线不可以触碰,其中一条就是安全局没有抓人与刑讯之权,除非取得皇上、内阁的许可。
这一条规定,堵死了安全局成为锦衣卫的可能,但也极大限制了安全局的行动。
考虑到一些突发事件与问题,安全局还有一条隐晦的规定,那就是:
事急从权。
这是一个极富有智慧的词汇,即紧急情况下,不要信守教条,要学会变通,意思很简单,操作空间却很大。
在庞焕看来,现在就到了事急从权的时候了。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孔讷被人下了毒,而是在于谁下的毒,具体来说,是下毒的那个女人!
自去年周王府与开封府事变后,各地安全局都收到了紧急文书,附带了两张画像,并将这两人作为天字级追索人物,命所有安全局人必须记住,时刻注意。
而这两张画像,是两位女子:红楼沫儿与广袖!
庞焕清楚,周王朱橚的死,便与这两人有关,尤其是名为沫儿的女子,是她在背后怂恿、影响朱有爋,促使朱有爋上了“大义灭亲”的奏折!
周王死,朱有爋也被放回了开封,事情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安全局始终没有撤销对这两位女子的追索,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各地都需要上报一次追索情况。
庞焕原以为这两位女子定是去了江南隐藏了起来,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但后来在剿灭白莲教教徒时,发现了一个关键的情报:
白莲教佛母在山东滨州,而在其身边,出现过沫儿与广袖。
庞焕带人直捣滨州,结果却扑了个空,一路追寻过来,直至任城,也没有找到佛母等人踪迹。之后辗转各地,调查佛母、沫儿等人去向,直至不久前收到消息,这些人很可能已经离开了山东。
后来庞焕就到了济宁,准备看看宋礼的“绩效之法”,然后从这里回济南。可还没看几天,就收到密报,衍圣公孔讷被人下毒。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事件,孔讷此人虽然不重要,但他顶着的衍圣公的头衔太重要,一代衍圣公若是被人毒杀,那影响就太大了。
所以庞焕命人调查事情原委,并亲自出城调查茶棚,结果发现茶棚的原主家都被捆了起来,塞住嘴巴。若不是安全局的人警觉,调查毫不拖延,估计这些人全都会饿死、渴死。
茶棚是投药点,这些人就在郑刚、蔺芳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就在孔讷的面前,堂而皇之地下药,然后看着孔讷吃下去。
查明作案方法之后,庞焕便命人绘制画像,希望将茶棚下药的人给挖出来,这边处理好,天都亮了,待庞焕回到城中准备对“口供”时,才发现衙门里面发生了更大的事——孔讷被人二次下毒了!
而看着下毒之人的画像,庞焕惊呆了,这不正是安全局悬赏已久的“红楼沫儿”?
她竟然出现在了济宁城中,府衙之内!
庞焕知道沫儿背后牵涉极大,自然不会等什么许可命令,而是选择了“事急从权”,哪怕是承受罪责,也必须将此人给找到!
就在庞焕安排快马飞奔向四方,想要封锁济宁方圆百里的要道时,一艘船已顺汾水接近了兖州,随后不久,转入大汾河,朝着青州府的方向而去。
青州,窄巷。
老僧坐在墙角,看着寂寥的街道,满目悲伤,小和尚找来了一些野草,在河边清洗干净后拿给老僧,就这样一口接一口,以野菜充饥。
周围已经没有人可以施舍两人了,前些日子有户老人施舍给小和尚一碗粥,代价是断了一条手臂。
小和尚听闻后,害怕了几天,看谁过来都颤抖不已,生怕有人过来扭断自己的胳膊,好在老僧镇定,开导与陪伴着小和尚,这才得以度过心魔。
只是,老僧没有办法行走,只能靠小和尚养活,好在已是初夏,城外绿草如茵,总不至饿死。
野菜虽不好吃,但也好过树根。
“师父,城外的田地里好多野菜,我们这个夏天不愁了。”
小和尚认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办法,很是欢喜。
老僧听闻之后,却长长叹息,道:“净思啊,田里长满野草,本就是一种罪过。我们今日所食,便是恶果。”
小和尚净思睁着大眼睛,问道:“师父曾说,有因有果,因果有序。不是我们的因,不是我们的田,为什么是我们的果?”
老僧正襟危坐,肃然道:“你要始终牢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因变成果,因就空了;果变成因,果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