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东西,只能是战马,这是硬货,文官认可,武官认可,皇上认可,百姓也认可,晋商才能赢得地位。
只带着羊毛去京师,百姓摇头,朝廷百官摇头,皇上再点头,晋商还是没地位。
“大人,战马必须由晋商送至京师,还请大人通融。”
常千里毫不退让。
郭英不乐意,若是让战马去了京师,以徐辉祖与茹瑺的品性,绝不会让一根马毛回到大同的,板着脸喊道:“我亲自上奏折为晋商请功,言明战马之事,朝廷自会赏赐与赦免你们,战马无需出大同。”
常千里郁闷的想吐血。
奏折请功怎么会有效果,朝廷上下能有几人看到奏折。
就在常千里准备措辞时,侯西域站了起来,对郭英说道:“大人,晋商北上乃是皇上密令,我们出去时隐藏消息容易,不过封锁大同。可我们如今归来,货物之众,定不能仅限于大同一城,一旦出了大同,消息必会传开。”
“若朝廷百官听闻消息,借此发难于皇上,皇上如何给百官解释?这战马,便是最好的解释,也是为皇上分忧之物。”
郭英低头沉思,侯西域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
皇上任性,让晋商出关,自己又是共犯,若只给朝廷交代一纸情报,一堆羊毛,却没有其他,百官怕会不服气。
百官不服气,倒霉的不是皇上,而是自己,谁让晋商是从大同出去的呢……
但大同极缺战马。
郭英将目光投向安全局顾云,顾云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于是低下了头,继续对付手中的骨头,官场上的事,安全局什么时候能参与了?
自己只是来蹭饭,听故事的,想让自己蹚浑水,门都没有。
这个时候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是犯错。
郭英这个不长眼的家伙,竟然喊自己的名字,还没吃饱就让自己醉倒,真不够意思。
看着装醉趴在桌上的顾云,郭英胡子一颤一颤,瞪着眼对常千里说道:“那三百小马驹留在大同,再反对,老子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不行,最多一百!”
常千里硬着头皮喊道。
“三百!”
“二百!大人,这是晋商最后的底线,若您执意的话,日后这差事晋商可不敢再接了。”
常千里退让一步,说道。
郭英长长叹了一口气,面带悲愁地举杯道:“二百就二百吧,大同缺战马你们是清楚的,不要怪郭某,来,饮胜!”
常千里等晋商终于放心下来,若郭英强硬胡来,那谁也拦不住,好在这个家伙还讲点道理。
入夜,常千里、侯西域等晋商酩酊大醉,被送至客栈休息。
郭英看着喝着茶的顾云,责怪道:“你若帮我,大同战马将增五百!”
顾云对郭英笑了笑,道:“大人,我若说话,便是安全局干预国事,是僭越职权。安全局只是负责危害朝廷与大明之事,绝不会凌驾于官员之上,也不会参与到官员之内。”
郭英平息了怒火,走到顾云身旁,问道:“安全局的人都如你一般清醒吗?”
顾云给郭英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不清醒的人都被踢出去了。”
郭英接过之后,端着走到了桌案旁坐了下来,摊开宣纸,提笔对顾云道:“你认为晋商所言元廷之变是否属实?”
顾云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毋庸置疑,安全局调查过近百人,常千里所言是可信的,若是谎言,如何都做不到集体撒谎而没有任何纰漏。”
郭英放下心来,提笔开始写奏折,半个时辰后方才收笔,封存妥当交给顾云,道:“此事至关重要,不宜拖延,走安全局渠道吧,越快越好。”
顾云接过,答应道:“大人放心。”
不久之后,两人四骑冲出了大同城,披着星光,一路东南。
躺在床上的常百业如何都睡不着,似乎感觉大地在摇摇晃晃,这是长期在马上颠簸的后遗症,想要消除还需要等上几日。
“晋商的未来!”
常百业走下床,坐在了地板上,倚靠着床榻沉思着。
商人如何才能在大明立足?
洪武年间杀商夺财如宰鸡屠狗的日子,让人惶惶,商人连个户籍都没有,只能挂靠在其他户籍之上,虽然建文帝改变了这一切,推行了新商之策,可约束商人的枷锁,依旧存在。
士农工商,这个数千年不变的说法,打断了商人的脊梁,抹杀了商人的地位,践踏了商人的尊严。
自己要改变这一切,就是与数千年以来,所有人认可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开战!
没有退路,赢下来,晋商才有未来,商人才有未来!
第三百一十章 老谋深算杨士奇
连绵不断的雨,让整个南京城湿冷无比。
杨士奇抬脚迈入翰林院,在一间房屋的屋檐下收起油纸伞,跺了跺有些发凉的脚,掀开厚重的棉帘走入房间,对里面的方孝孺、李-志刚、姚广孝说道:“这天实在是冷,也不知几时能暖起来。”
李-志刚起身,拿了一个棉布包裹的铜质暖炉,递给杨士奇,道:“问过钦天监,他们说天象混沌,风云已是难测,只能等雨停了方可推演。”
“雨停怕要等到开春,还用得他们?”
姚广孝盘着佛珠,平静地说道。
方孝孺带着温和的笑意,招呼杨士奇坐下,然后说道:“望朔晦弦之事,并非我等所虑。杨祭酒,开始吧。”
杨士奇点了点头,拿出了一把钥匙,将桌上的木匣打开,道:“国子监冬考结束,监生也休了长假,但这冬考试卷优劣如何评判,却需要慎重,有几篇文章杨某也无法列其高下,特来此请教二位。”
方孝孺与姚广孝有些惊讶,以杨士奇的才学功底,竟还有棘手的文章?
这倒要看看。
杨士奇将木匣中的八份试卷拿了出来,各分四份,分递方孝孺与姚广孝,道:“自国子监革新,各类学说成了监生课业,且朝廷已有明旨,将在明年会试中加入副课业之题,以遴选人才,由此,监生皆用心于副课,不敢懈怠。”
方孝孺捋了下胡须,低头审视着试卷,道:“监生用心修习,这是好事啊。”
杨士奇一脸苦涩,连连摇头。
姚广孝扫了几眼,笑道:“学识广博,跨越多类课业,监生思维也显跳跃、开阔,异于以往,便以这份试卷来说,这位监生提出治国之道,应改重农抑商之策,行农商并重之举,如此言论,可谓大胆至极啊,写这篇文章的是……骆冠英,这个名字……”
“骆氏?”
原本想张口反驳的方孝孺,突然问道。
若在以往,并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姓氏,可自从句容县郭、骆两家联合,大量为混凝土道路提供石灰之后,骆氏之名便广为人知。
当然,为民间所津津乐道的,并不是句容骆家,而是皇宫里的那一位淑妃骆颜儿。
杨士奇点了点头,不苟言笑地说道:“他是一位举人,新加入国子监的举监。对于他的其他身份并不需要顾虑,只是其言论,令人难断。”
方孝孺与姚广孝看着杨士奇,投以敬佩的目光。
杨士奇掌管国子监,可以说是不畏强权,不管监生的老子是知府还是布政使,哪怕是王爷,也一律按照国子监规矩办。
一视同仁,平等处置。
身份这玩意,进不了杨士奇管理的国子监,所有人就一个身份:
监生。
姚广孝仔细看着骆冠英的文章,字里行间颇有见地,论据论点明晰,可见其还是有些学问。
只是其观点,令人惊讶与后怕。
惊讶的是,骆冠英主张农商并重,见解新颖,目光独到。
后怕的是,农商并重的观点违背数千年来人们的认识,极容易遭遇抨击,乃至于成为无人认可的独-夫。
无论是在国子监还是在未来官场上,独-夫没有立足之地。
方孝孺接过姚广孝递过来的试卷,审视之后,面色严肃地说道:“商人四处游动,不事生产,却取巨利,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所得只是微利。自古以来,朝廷皆是重农抑商,以免流民成风。”
“可眼下这少年之言,却将商人地位拔高,实在是令人匪夷。在我看来,无论何时,商业只能排在农业之后。原因很简单,没有商人,我们可以继续活下去,可若是没有了农民,谁来收种五谷?没有五谷,人会死,国会崩!”
“商人,连百工都比不上,如何能比肩农民?士农工商,便是治国学问。这孩子太过狂傲了一些,怕是仗着身份,锐气逼人,张狂乱言,以求名声吧。”
姚广孝见方孝孺将骆冠英的文章贬得一无是处,便看了一眼杨士奇,果然,杨士奇的脸色有些难看。
方孝孺也不想一想,若是杨士奇不赞同这种观点,又岂会在数千试卷之中,单单挑选出来?
姚广孝看着方孝孺,平和地说道:“方学士所言在理,不过姚某认为,这一篇文章也有可取之处。”
“呵,可取之处?”
方孝孺冷笑一声,面带不屑。
姚广孝也不介意,起身走到方孝孺面前,拿起骆冠英的试卷,说道:“句容乃困顿之地,百姓生存之道,皆仰天时。然自石灰窖、水泥窖兴建,水车连片,商贸昌盛,百姓所得渐丰,家有存余……”
“想必大家也听闻过,句容五山一水四分田,那里人多地少,仅指望田地劳作所得,一年才得几何?可从句容开水泥商业以来,百姓有了银钱,还有了存余,若此事属实,就证明商业解决了农业没有解决的穷困问题,如何就不能比肩农业?”
杨士奇看着方孝孺,目光中充满了赞叹与感激,此人虽是和尚,却从不拘泥于古文经书,善于发现问题,也善于肯定问题,解决问题。
此人为朱允炆重视,经常被召议论国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方孝孺立场坚定,姚广孝也毫不退让,两人各持一词,争论得面红耳赤。
可谁也说服不了谁。
方孝孺凭的是世俗观念,姚广孝凭的是一地经验,世俗观念驳不动,可一地经验也没错啊……
杨士奇劝道:“两位大人莫要争执,若此事无法判定,便折中,给他个中平的评语吧。”
“明显是劣迹行文,有违世俗,如何能给中平?必须下评。”
方孝孺喊道。
姚广孝一摔试卷,道:“如此见识,远超迂腐之辈,如何能委屈人才?当给上评!”
杨士奇无奈地看向李-志刚,李-志刚一摊手,也没了办法。
“要不我们看看其他试卷?”
杨士奇试图转移话题。
可方孝孺是一固执之人,姚广孝又颇为自负,都不肯在未分胜负之前罢手。
“你我再争下去也没个结果,不妨找皇上来评判,分个高下!”
方孝孺吹胡子瞪眼,气喘吁吁地拿起试卷道。
姚广孝佛珠乱颤,盘珠子都错了好多次了,面带愠色地喊道:“如你所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