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手里都攥着锦盒不松手,互相拉扯很认真。
李钦载牢记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他是来试探刘仁轨的,搞清楚是不是他在背后给李勣使阴招,拿逃兵的事做文章。
两家本来就不对付,李钦载怎么可能给他送如此贵重的礼。
回头把吴管家抽一顿,老败家子坑死他了。
刘仁轨却不知为何,跟这个锦盒较上了劲,打死不松手。
清官的体面都不要了,这么喜欢钱,你去贪污啊。
“刘伯伯,今日是小子弄错了,向您赔罪……”李钦载咬着牙挤出一丝微笑:“下面的人不会办事,拿错了礼物,回头小子便去收拾他,您这里……可否放手?”
刘仁轨气定神闲地道:“小子太无礼,人都进了门,礼也拿出了手,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若是传遍长安城,你李郡公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脸面?我要那玩意儿干啥……”李钦载苦笑道:“准确的说,小子今日是走错门了,我其实是想去拜访那谁……嗯,程爷爷家,没错,小子是打算拜访程爷爷的,实在抱歉,两家的门长得太像了。”
刘仁轨笑了:“程家的门富丽堂皇,老夫的家门寒酸落魄,这也能弄错,小子胡说八道多少用点心思行吗?”
李钦载眨眨眼,正要编个更合理的瞎话,刘仁轨却突然发力,嗖的一下,锦盒落到他手里了。
看着空落落的双手,李钦载叹了口气。
好吧,不用编什么瞎话了,彻底完犊子了。
刘仁轨打开锦盒,看着里面十来颗各种颜色的宝石,不由捋须微笑:“好好,李郡公有心了,值不少钱吧?倒是教你破费了,老夫却之不恭,便勉强收下了,哈哈。”
李钦载陪笑,开始犹豫要不要抄起桌子砸破刘仁轨的狗头,抢回自己的锦盒。
刘仁轨却立马叫来的下人,吩咐下人将锦盒收回库房中。
李钦载彻底绝望,精气神都萎靡了许多。
这时刘仁轨才捋须淡淡地道:“说吧,李郡公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李钦载陪笑道:“刘伯伯,没别的事,真是来拜访您的。”
刘仁轨似笑非笑道:“老夫公务繁忙,再不说老夫可要送客了。”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老家伙人情世故是一点也不懂啊。
官场上的惯例,见面至少说半个时辰的废话,如此重要的程序就省略了吗?
“咳,刘伯伯打理朝政,辅佐圣主多年,小子深知刘伯伯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朝堂有了刘伯伯,大唐社稷稳如磐石,刘伯伯对大唐之重要,就好像太阳……”
“呃,刘伯伯,您莫急躁,先坐下,好歹收了小子十颗宝石,多给小子一点耐心不过分吧?”
刘仁轨冷冷道:“再说废话可要加钱了。”
李钦载震惊地看着他,看不出老家伙隐藏得很深啊,如此厚颜无耻的加钱法则,他是怎么知道的?
“昨日高句丽军报,王师破了敌都平壤,本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喜事,可小子却听说朝堂里有人拿逃兵的事做文章……”
“我爷爷还未班师回朝,如今长安朝堂里已有人打算打压功臣,将逃兵的事牵扯到我爷爷身上,刘伯伯,此事您听说了吗?”
刘仁轨不咸不淡地道:“空穴来风之语,老夫素来不放在心上。”
李钦载一滞,神特么“空穴来风”,你是言官啊,干的就是空穴来风,风闻奏事的勾当。
啥叫“风闻奏事”?就是说,言官不管在朝堂民间听到什么话,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都有义务禀奏天子,就算经查不实,言官也不会因言获罪。
如今大唐的政治环境是非常宽松的,所以刘仁轨这类言官才能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看谁不爽就骂谁,包括天子。
李钦载仔细观察刘仁轨的表情。
话是太子李弘点破的,李钦载相信李弘不会胡说八道,他现在就想知道,这件事刘仁轨究竟有没有参与,如果参与了,他是不是主谋。
见李钦载盯着他久久不语,刘仁轨终于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就收不住场,刘仁轨竟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被谁点了笑穴,一点仪态都不顾,颌下的青须一颤一颤的,像摸了电门。
笑了许久,刘仁轨终于停了下来,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儿,平复了情绪道:“小子今日登门,怕是不怀好意吧?”
李钦载正色道:“刘伯伯冤枉小子了,小子今日真的只是寻常的拜访……”
“你爷爷见了老夫都差点动手揍我,咱们两家没那么深的交情,无事你会登门拜访仇家?哈哈。”
李钦载眨眼:“长辈的事,晚辈不掺和,在小子心里,长辈就是长辈,你们长辈之间打出脑浆子了,晚辈见了还是要按规矩行礼,这是我李家的教养。”
刘仁轨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来打探拿逃兵做文章的人是不是老夫,以为老夫眼瞎么?”
李钦载咧了咧嘴。
怎么办,好像有点尴尬。
何必说得这么直白,一点余地都不留,天聊死了……
刘仁轨斜眼瞥着他,道:“知道老夫为何要收下你的宝石厚礼么?”
李钦载弱弱地道:“因为您老力气比我大……”
刘仁轨嗤地一笑,道:“你登门来意不善,老夫收下你的宝石,算是你侮辱老夫品行的赔礼,老夫一生清白做官,从不收贿赂,但你的宝石,老夫受之无愧。”
盯着李钦载的眼睛,刘仁轨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老夫是御史大夫,是言官,但历年所奏之事都是有根有据,从未故意构陷同僚。”
“丧良心的事,打压构陷功臣的事,老夫从未干过,你是大唐的英雄,你爷爷也是大唐英雄,你们战功赫赫,事迹辉煌,你们站在光亮处被臣民敬仰。”
“但老夫也不比你们差,只是我处在这个得罪人的位置上,没人看到老夫的付出而已。”
“贞观二十一年,老夫参劾令祖纵兵抢掠,屠城滥杀,是因为令祖确实干了这些事,老夫看不过去,必须要参劾。”
“麟德二年,令祖统王师东征,北方天寒而致军中出现逃兵,此事与令祖无关。”
“不仅如此,令祖在军心渐乱之时能够果断延缓攻城,首先提振军心,先安内而后破城,令祖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在老夫看来,此功不逊于破敌都城,要知道在异国征战的凶险环境里,若是军心崩散,将是何等可怕的后果,但令祖却力挽狂澜,最后还能收获胜果,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不愧是大唐名将。”
第1165章 赏无可赏
从刘仁轨的话里,李钦载赫然发现,他居然是个好人,就是在朝堂上嘴有点讨厌而已。
当然,每个人都会以最大的褒义来评价自己,李钦载不会那么天真就信了。
刘仁轨淡淡地笑了:“知道你不信,老夫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但老夫要告诉你,我非奸臣,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老夫都问心无愧。”
“包括贞观二十一年参劾令祖纵兵抢掠屠城那件事,老夫也是堂堂正正地参劾,至今无悔。”
刘仁轨神情凛然,此时此刻,李钦载真的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名叫“正义”的气势,纵是弱小,但所向披靡。
“刘伯伯,小子今日确实来意不善,但现在我知道了,此事应与刘伯伯无关,朝中有奸人欲打压功臣,此事已经出现苗头了……”李钦载道。
刘仁轨叹道:“其实老夫也在两日前察觉到了,令祖的报捷奏疏刚进长安城,满城臣民欢庆之时,御史台便有官员向老夫密报,有朝臣欲拿逃兵之事做文章,借此打压令祖的功绩。”
“发生这件事并不稀奇,贞观年间,卫公李靖也是如此,而且卫国在灭突厥之后,确实被夺了权,从此闭门谢客,直至老死。”
“有李靖之先例,朝中有人便动了同样的心思,他们觉得令祖功劳太大,而且你这位英公之孙也争气,在高句丽战场上的表现丝毫不逊于令祖,李家一门眼看要壮大起来,至少三代之内前程无虞。”
“李家太显赫,又被天子深深宠信器重,终究被有些人所不容,朝堂的权力和官爵只有那么多,你李家若占了太多,别人怎么办?”
“所以趁着令祖还未班师回朝,那些小人私下里便动作起来,妄图抹黑令祖的功绩,蛊惑陛下猜疑功臣,用‘功高震主’四个字令天子心生忌惮。”
刘仁轨叹道:“还有就是,如今恰逢东宫病重,争储之战已启,各方人马都盯着东宫这个位置,你李家祖孙本就战功赫赫,在朝中分量极重,若你帮李显争得太子之位,你便是未来的帝师,权势更是不可限量。”
“朝中的权力也是此消彼长的,你李家手握权柄过重,别人的权力就少了,大家都要仰你李家之鼻息而生,试问这些人怎么受得了?所以,你没得罪人,别人也会主动来得罪你,就是这个道理。”
李钦载恍然,现在他明白了,说到底,还是“权”与“利”。
看着刘仁轨的表情,李钦载小心地道:“不知刘伯伯觉得……”
刘仁轨笑了:“你是想问,别人都忌惮你李家了,老夫是个什么态度?”
李钦载也笑了:“虽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事关重大,小子纵是顶着小人的骂名,也不得不问您一句,刘伯伯是否也觉得我李家该被打压一下?”
刘仁轨沉默半晌,缓缓道:“老夫说过,空穴来风的事我从不放在心上。”
“你李家权势再大,那都是你们祖孙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亲手挣来的战功,亲手博到的官爵前程,老夫绝不眼红,包括荣耀,都是你们祖孙应得的。”
“权臣功高,考验的是天子的胸襟,老夫辅佐圣主,也会时刻盯着你们,你们得到了该得的东西,那是你们的本事,但若有一天,你们靠着手中的权势,做出不合适的事,那就莫怪老夫舍了老命也要把你们参倒。”
“一码归一码,荣耀和官爵该得的就得,就算未来你们权势滔天,只要做事守规矩,老夫没理由打压,未发生的事情,老夫从不阻止它发生,等到它发生了,大不了血谏朝堂,与尔同归于尽。”
刘仁轨看着李钦载,微微一笑:“这就是忠臣与奸臣的区别,李郡公可听明白了?”
“没发生的事情,老夫不会多想,但眼前朝中有人兴风作浪打压功臣,这件事老夫不能坐视。”
“昨日我便已下了名帖,邀几位同僚在官衙一聚,究竟是谁在背后抹黑令祖,过不了几日会有答案。”
李钦载急忙躬身行礼:“刘伯伯一腔正气,大公无私,晚辈敬佩万分。”
刘仁轨似笑非笑道:“你今日来意不善,竟敢质疑老夫的人品,以为是我在背后搞风搞雨,老夫深感受辱,收你十颗宝石补偿一下心情,不过分吧?”
李钦载叹道:“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晚辈活该……”
刘仁轨淡淡地道:“世上的事,正邪善恶分明,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如何看不清楚。”
“李家功高,确实有盖主之嫌,朝臣的参劾或许不足为虑,但你最好还是进宫与天子聊聊,看看天子对你李家的态度。”
李钦载闻言心头一沉。
若李治也觉得李勣功高震主,整个李家都麻烦了。
不自禁地望向太极宫方向,李钦载心头不可遏制地浮起一个疑问。
李治的胸襟,容得下功臣吗?
……
刘仁轨最终给了李钦载一个建议,让他试探李治的态度。
无论朝臣如何参劾,李家祖孙有功于社稷,若天子胸襟能容,所有的污蔑和抹黑都没用。
若天子认为李勣是第二个李靖,心中有了忌惮,那么李家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前世听过一句话,当臣子的功劳太大,皇帝已不知如何赏赐功臣才合适时,他唯一能赏赐的,便只有一壶鸩酒了。
如今的李家,似乎已经到了这个处境。
李钦载告辞之后,被部曲抬出刘仁轨的府邸,上了马车,晃悠悠地朝国公府行去。
坐在马车里,李钦载心事重重。
李勣立灭国之功,原本是一件喜事,可是这件喜事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李钦载与李治既是君臣,又是朋友,这个时候,他是应该相信朋友,还是理解作为国君的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