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游道忍住怒火,蹲在武敏之面前,叹道:“武贤弟,刚才在下一时激动,失手了,还请恕罪,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会备上厚礼给贤弟赔罪,贤弟莫计较在下之失,如何?”
武敏之放开嗓子尖利地叫道:“李游道又要杀我啦!”
声音之凄惨,吓得李游道蹬蹬后退两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很清白,完全没有杀他的意思。
武敏之的惨叫声突然一顿,满脸鲜血地望向李游道,语气恢复正常问道:“你女儿能嫁给我吗?”
李游道大怒:“当然不能!”
“救命啊,李游道杀人啦!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武敏之动作迅疾地起身,一脸鲜血地朝府门外跑去。
李游道呆呆地注视着武敏之跑远,眼神里露出浓浓的不解和愤怒。
很正常,第一次跟疯批打交道的人都是这德行,这一点上,李钦载和李游道其实很有共同语言。
眼见武敏之冲出了府门,李游道赫然想起他满脸的鲜血,以及嘴里叫着的所谓“李游道杀人”。
李游道心头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此刻武敏之的扮相实在太真实了,若真被他冲到大街上,他李游道裤裆里落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于是李游道也顾不得体面,拔腿朝武敏之追去。
……
李游道府门外,一直坐在树荫下的唐戟欣赏了一出闹剧。
首先见到武敏之满脸鲜血仓惶跑出来,然后见李游道气急败坏追了出去,后面还跟着一群李府的下人。
唐戟古井不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这个情况确实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想到武敏之掺了一脚进来,更没想到李游道追出了门。
尽管是意外,但并不影响唐戟的行动计划。
坐在树荫下等了片刻后,唐戟起身,缓缓朝李府的围墙西面走去。
地形早已勘探好了,唐戟知道这段围墙下是李府部曲巡弋的漏洞,站在围墙下左右四顾一番后,唐戟飞起身形,双手稳稳地扒在墙头上,缓慢地探出头,迅速朝围墙内扫了一眼。
围墙内风平浪静,唐戟不再犹豫,双手用力,身子利落地借着巧劲翻进了围墙。
落地之后,唐戟趴在一座假山的阴暗角落,放缓呼吸,像一只锁定了猎物的豹子,无声且冷静地等待着对猎物发起致命一击。
时间很漫长,唐戟一点也不急,而且也看不出丝毫不耐烦的样子,他甚至有点享受此刻的刺激和孤独。
唐戟匍匐在假山后,他的身躯与厚厚的落叶混杂在一起,连呼吸都仿佛静止,若非有人特意走到唐戟的面前,弯腰仔细查看的话,根本察觉不出这里还潜伏着一个人。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快落山了。
一道金色的残阳铺展在陌生的院子里,院子围墙边的假山也仿佛罩上一层祥瑞金光。
唐戟用最轻微的动作转头,麻木的眼睛迎向天边的残阳。
那一轮被无数诗人竞相赞颂的落日,对唐戟来说却毫无魅力。
他的眼里没有诗,只有浓浓的血色。
家破人亡后,他已完全失去了欣赏世间风花雪月的能力。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毁灭世间的一切,包括自己。
黔南流放的经历里,他风餐露宿,杀过荒蛮之地的悍匪,也抢过乞丐碗里的残食,他在坟地里睡过觉,他与神明菩萨争抢过供品。
他的一身高绝身手不是掉落悬崖捡了什么绝世武功秘籍,而是这些年为了生存与人搏命,一招一式换来的教训。
每一道刀口都是一个失败又侥幸的故事,每一道伤疤都是他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努力。
他的身手是在与无数盗匪强梁游侠儿的厮杀中,自己总结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知世间阴暗为何物,家破之后,他已融身于阴暗,用自己的生命赌博尝试,换来如今的高绝身手。
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残阳有多么美丽的,世间的风景已配不上他的心境。
许久之后,夜幕降临。
李府内外支起了灯笼,唐戟趴着的假山应该属于后院比较偏僻的角落,这里没人挂灯笼,却恰好方便了唐戟的行事。
院落外,一队队巡弋的部曲走过,唐戟半阖着眼,默数着每一队部曲巡弋的时间间隔。
又等了半个时辰,唐戟终于有了把握,赫然睁眼,眼中已有杀气。
今夜,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做事,这个人好像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没办法,这个人对他有恩。
围墙外,两声梆子敲过,唐戟突然从厚厚的落叶中起身,然后悄无声息地潜向院落的拱门之外。
第848章 仇杀,入瓮
夜色深沉,更漏声声。
唐戟像一只黑夜里的大鸟,飞落在李府院落之外,然后弓着腰潜行,动作轻灵如猫。
潜行至院落外的花园里,唐戟趴下身匍匐前行。
李钦载的命令唐戟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以牙还牙。
李游道在甘井庄的村口杀马示威,李钦载便要在李游道的府里杀人回敬。
唐戟曾经也是纨绔子弟,也曾经与别的纨绔子弟斗过气,争过锋,但他知道,李钦载和李游道之间不是斗气。
家门前杀马,这已远远超出斗气的范围了,这是结仇。
今晚他要杀李府的人,是为李钦载报仇,用这种直接的方式回应李游道。
杀什么人,杀多少人,李钦载没说,唐戟心里有数。
在花园里匍匐前行,唐戟已听到前院方向传来人声。
唐戟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等面前经过了一队巡弋的部曲后,这才悄悄继续潜行。
前院的东北面,远离中庭的几处院落,两排屋子灯火通明。
唐戟悄悄潜行到屋子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约四五个部曲正交卸了班值,聚在一起玩着骰子耍钱,昏暗的烛火下,汉子们两眼通红注视着骰盅,气氛很是热烈。
唐戟在屋外观察了许久,然后默默将一柄精巧的匕首抽出鞘,雪白的利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幽寒光。
目光沉静如死湖,唐戟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推开门,垂头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大汉毫无防备,这里是李府,还是李府部曲们平日休息驻扎的屋子,怎么可能有敌人闯进来?
正在耍钱的大汉们甚至都懒得抬头看唐戟一眼,他们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骰盅。
唐戟嘴角微微一勾,藏在袖中的匕首滑落到掌心,然后缓缓探向一名大汉的脖颈,如同对情人爱抚一般轻轻一抹……
大汉捂着喷血的脖颈跳了起来,转身瞋目裂眦地瞪着唐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喉咙已被割断,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大汉倒下的同时,另外几名大汉终于回过神来,惊骇发觉屋子里竟然混进了刺客,正要厉声呵斥示警,唐戟的身子已动。
疾若流星,势若闪电,雪白的匕首在小小的屋子里上下翻飞,几个呼吸间,屋子里几名大汉便断了气,团灭之前,他们连呼救示警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唐戟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大汉们倒下还不放心,上前给他们每人的心窝上补了一刀之后,看着满地死得不能再死的大汉们,唐戟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起身,出门,缓缓关上门,昏暗的烛火在门缝中渐渐缩成一线,唐戟那张阴鸷又满带杀气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
接下来的目标,下一间屋子。
……
长安西市的一条暗巷里,李游道被挂在巷子左侧一棵歪脖子槐树上。
此时已天黑,长安城如今虽说已不再执行宵禁,但入夜后仍在街上晃荡的人不多,敢钻进黑暗小巷子的人更少。
李游道身上的衣裳已被扒得只剩下一层白色的里衣,他的外裳早被武敏之剥了个干净。
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武敏之满脸鲜血跑出李府后一路狂奔,李游道怕出事,更怕将武家彻底得罪死了,于是赶紧出门追。
武敏之很快窜进了西市,李游道仍不屈不挠在后面追,后面李府的下人们也跟着追。
三拨人马一前一后,直到武敏之窜进了一条暗巷,李游道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李府的下人则在两人混进西市的人群后便跟丢了他们。
李游道进了暗巷,发现整条巷子漆黑无光,他这才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世家精英从小学的是学问礼仪和谋略,但很少学过江湖经验。
穷寇莫追,逢林莫入的道理,他们大抵是不怎么熟悉的。
于是独自一人闯进暗巷的李游道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闷棍,晕过去的刹那,他终于明白丰富的江湖经验是何等的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是墨黑,李游道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被绳索绑住。
整个人凌空倒吊在一棵老槐树上,四周空无一人,他的嘴里还塞着一团臭烘烘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足衣。
树下蹲着一个人,武敏之笑得很开心,一脸灿烂地端详他。
“你醒了?”武敏之笑得癫狂,顺便将塞在他口中的足衣扯掉。
李游道连连呸了几声,又干呕了几下,盯着武敏之又惊又怒道:“武敏之,你……意欲何为?”
武敏之叹道:“只不过想找个无人的地方,你我促膝谈心而已,李少卿放心,我不是什么好人……”
“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人,武敏之,你胆敢如此对待大理寺少卿,后果是你承担不起的,哪怕你有皇后撑腰,也断不能折辱朝臣!”李游道厉声道。
武敏之无辜地眨眼:“我没折辱你呀,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与李少卿商议一下我与令媛的亲事而已……”
李游道大怒:“做梦!武敏之,尔不过是幸宠的外戚,我赵郡李氏千年门阀,千金之女岂可付身无赖之徒!”
武敏之大笑:“骂得好!骂得好!李少卿不如再骂几句,把我的亲眷家人都骂上,岂不大快人心?”
李游道有些崩溃了,此刻自己被绑在歪脖子树上动弹不得,武敏之莫名其妙绑了他,而他根本不知武敏之的用意。
未知才是一个人内心最大的恐惧。
“武敏之,你究竟意欲何为,不如痛快说出来,你我好商量,你我无怨无仇,想必你也没必要与我结下生死大仇吧?”李游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求。
武敏之长舒一口气,道:“好吧,有一事想请教李少卿。”
“你说。”
“最近几日,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呀?”
李游道沉默半晌,神情渐渐恍然,盯着武敏之道:“现在我看出来了,你今日是来我府上闹事的,求亲什么的,不过是借口。”
武敏之吃惊状:“啊?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我以为我演得天衣无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