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村庄都如此吗?年轻人都被征调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老人笑了笑:“官上来了人,说是奉了朝廷的令,谁敢不遵?幸好官上也通情达理,让咱们春播之后才征调劳力,不然今年的收成又是个麻烦……”
李钦载目光闪动:“去年大旱,您家的收成如何?”
老人叹道:“勉强能活下去,幸好有个儿子在身边,粮食虽收得少,但他给地主做工,偶尔也接点商队货品搬运的劳力活儿,赚得几文补贴,不然咱一家都得饿死。”
“咱们泾阳离长安不远,年景再差,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然伤了天子的面子呢,听说北方的真有人饿死了,唉!”老人摇头叹息。
李钦载安慰道:“今年似乎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您家一定丰收。”
老人笑了,浑浊的眸子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芒:“不错,确是个好年景,但愿年中莫再闹天灾了,老朽还打算存点粮去县城换点布头呢,咱一家子好几年没做过新衣裳了……”
李钦载抬眼看着青翠的麦田,道:“您家没个壮劳力,地里的活儿怎么办?”
老人挺起了胸,道:“我还干得动,虽说比年轻后生慢了些,但比他们稳当,村里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孩子,不能指望别人了,咱自己干。”
李钦载叹道:“修建行宫,一年半载可回不来,明年的春播怕是要耽误……”
老人叹了口气,道:“尽力吧,谁叫官上出了什么征调令呢,听说天子要去泰山封禅,这位后生,‘封禅’是个啥?”
“就是祭祀天地的仪式,排场很大,天子代黎民百姓向上天祈福呢。”
老人急忙道:“祭祀啊,那是大事,可不敢耽误。”
说着老人虔诚地朝天空拱了拱手。
李钦载笑道:“天子祭祀天地,您儿子修的是排场,地里的活儿可就辛苦您了。”
老人欲言又止,随即叹了口气道:“祭祀是大事,老朽不敢对天地不敬,不过说句犯忌的话,若是再迟两年就好了。”
“去年大旱,庄子里很多人差点没撑过去,许多人家都借了地主不少钱粮,今年指着还债呢,好不容易盼到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庄子里的劳力都被征调了,肯定影响收成……”
说着老人又惶恐起来:“不是老朽不赞成祭祀啊,对老天爷可不敢不敬,就是……唉,缓缓就好了。”
见李钦载沉默,老人起身又续了一壶水来。
李钦载却搁下陶碗,笑着向老人告辞,离开前,刘阿四悄悄搁了十几文钱,压在陶壶下。
走出老人的陋屋,李钦载又领着部曲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照例用讨水喝的借口,与庄户闲聊。
傍晚时分,李钦载终于离开了庄子,朝长安城赶去。
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李钦载回到后院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又领着部曲出城,这次去的是蓝田县。
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在关中各个村庄转悠,与庄户们闲聊。
这天夜晚,在赶回长安城的路上,刘阿四终于忍不住了。
“五少郎,小人知道您不赞同天子封禅,可您直接跟天子上疏劝谏不行吗?您这天天私访各个村庄,实在太辛苦了。”
李钦载叹道:“你觉得我向天子上疏劝谏,他会听吗?”
刘阿四挠头:“那就不知道了,可您这天天走访村庄,究竟是为了啥?”
李钦载淡淡地道:“有的事必须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有资格昂首挺胸说话。我要听到民间最真实的声音,见到民间最真实的疾苦,这些东西,在官员的奏疏上可见不到。”
刘阿四似懂非懂,只好道:“好吧,小人是个粗鄙武夫,不懂朝政国事,五少郎去哪里,咱兄弟们跟着便是。”
李钦载摇头道:“明日回甘井庄。”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领着部曲们回到甘井庄。
进了庄子后没回别院,而是径自来到学堂。
此时是中午时分,学生们大约用饭去了,李钦载独自坐在课室里,盯着窗外葱翠的树林发呆。
许久之后,听到课室外嘈杂的笑闹声,学生们都回来了。
李钦载仍不言不动坐在课室里,第一个进门的是李素节,刚跨进门便赫然发现失踪了数日的李钦载,李素节欣喜地道:“先生回来了。”
说完便躬身行礼。
身后的小混账们也跟着行礼。
李钦载抬眼一扫,盯着李素节道:“你刚才进门迈的是哪只脚?”
李素节愕然:“呃,好像是左脚……”
“弥天大罪啊!来人,拖出去抽五十鞭!”
李素节大惊失色:“先生,以往您抽鞭子多少还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次的理由竟已如此敷衍了吗?”
李钦载突然哈哈一笑,随即又沉下脸道:“罢了,吓唬你的,先生今日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你们最好莫惹我。”
小混账们闻言一凛,顿时噤若寒蝉。
第717章 尝尝疾苦
在甘井庄野鸡学堂里,李钦载向来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他的权威除了令人信服的学问和本事,还有鞭子,以及喜怒无常的脾气。
有了这三样,那些在长安城横行跋扈的权贵子弟们被治得服服帖帖,李钦载偶尔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些小混账们太严苛了。
直到上次的家长会,诸位权贵口口声声夸赞小混账们越来越懂事,李钦载顿时便理直气壮了。
教育弟子,当然是道理加棍棒,啊不然咧?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吗?
李素节等人站在李钦载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先生刚才说得很明白了,今日心情不好,谁都莫惹他,就连最头铁的契苾贞此刻也老实得像只鹌鹑。
李钦载的心情全写在脸上,此刻表情阴沉,像堵门的债主。
“上次大考的成绩,你们让我很失望……”李钦载缓缓道。
李素节眼皮一跳,他知道先生这是开始认真找茬儿了,稍有疏忽便是一顿鞭子。
“先生,上次大考,您已罚过弟子了……”李素节小心翼翼地道。
李钦载一愣,随即又道:“你们同窗之间……”
话没说完,李素节赶紧道:“同窗情深,兄友弟恭,相亲相爱,与子同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争吵殴斗了。”
说着李素节扭头朝身后一瞥,小混账们求生欲极强,二话不说,一人抱住一个国子监生,大家的拥抱热烈且深情,用肢体语言实实在在地表现出同窗情谊。
李钦载一滞,不死心地道:“每日的膳食……”
话没说完,李素节急忙又道:“弟子们深知农户耕种艰辛不易,每日膳食不敢丝毫浪费,皆是饭菜俱净。”
李钦载挠头,有点恼羞成怒了,思忖良久,突然一脚踹上李素节的屁股。
李素节捂着屁股愕然道:“先生,弟子何故挨揍?”
李钦载怒道:“说,刚才为何左脚先进门?”
李素节悲愤地长叹,李钦载踹出这一脚后,阴郁的心情莫名松缓了许多,哎,原来暴力使人快乐。
“收拾一下行装,明日我带你们离开庄子。”李钦载吩咐道。
小混账们一脸不解,李钦载又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几日我带你们搞个课外教学,你们用心看,用心听。”
众人仍不明其意,但还是老老实实行礼应是。
回到别院,李钦载刚准备抬腿迈进门,垂头一看,发现自己抬起的是左腿,于是立马收了回来,改抬右腿迈进门槛。
宋管事便迎了上来,恭敬地告诉李钦载,昨日渭南马县令又来了,催促李钦载征调甘井庄的青壮去蒲州。
李钦载于是派人转告马县令,明日便让青壮们出发。
深夜,崔婕躺在李钦载身边,懒洋洋地伏在他胸膛上,静静地聆听他强劲的心跳声。
“夫君这几日好忙,你在忙什么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若说我在忧国忧民,未免太伟大了,强行给自己加人设的样子。可我仔细想了想,这几日我干的事,好像真是忧国忧民,实锤了,没法解释。”
崔婕笑了:“忧国忧民的事,夫君不是一直在做吗?从神臂弓,到三眼铳,从灭倭国,到收吐谷浑,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天生就是忧国忧民的英雄,为何不敢承认?”
李钦载揉了揉脸,神情有些疲惫:“我不想站在那么高的位置,因为站得越高,我的人生会被这些东西彻底绑架,说到底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只是纯粹地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别人的悲苦,我或许偶尔才会发一次善心……”
“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了,它决定了太多人的命运,大丈夫有所必为,我只能选择插手。”
黑夜里,崔婕的眼睛里倒映着月光,像黎明前的启明星。
“夫君是说天子封禅的事吗?”
“是。”
崔婕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夫君会有危险吗?”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眼下没什么危险,夫人放心。”
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床榻上,李钦载依稀可见崔婕的神色间仍有些担心,于是搂紧了她笑道:“为夫我在吐谷浑经历过千军万马,我都活下来了,如今这点场面实在不够看,夫人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明日我要带弟子们出门几日,家里的事便拜托夫人操持了,荞儿还小,让他留在庄子里,夫人多监督他的学业。”
崔婕嗯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却见李钦载已是睡意朦胧,翻了个身竟已睡着了。
月光下,崔婕叹了口气,随即纤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又露出甜甜的笑,抱住李钦载的腰,也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学生们在村口集合。
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每个学生的穿着都是寻常的麻布短衫,腰间也只是随便系了一根布带,身上不允许佩戴值钱的饰物。
除了几十个学生,还有近百名庄户,他们自觉地排在学生后面,众人静静地看着人群前面的李钦载。
李钦载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挥了挥手,下令出发。
庄户们都是粗人,没什么娇贵的性子,李钦载却受不了这份苦,早就提前让人准备了十几辆牛车马车,百余人坐上车,一路晃晃悠悠朝蒲州进发。
两日后,众人终于来到蒲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处工地上。
众人下了车,一脸新奇地看着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场面。
工地占地约百亩,无数青壮正在搬运石块,夯地打基,穿着官服的官员手执图纸,正在与工匠商议着什么,远处炊烟袅袅,近处尘土飞扬。
李钦载都有些吃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古代工程的样子,在这个完全依靠人力的时代,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处,做着同一件事,场景很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