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也被这山崩地裂的呼声所感染,兴奋的脸孔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湛然的光芒。
武皇后反倒显得比较平静,她与李治并排而立,保持着雍容的姿态,凤目扫过,尽显威仪。
李勣当先站出来,躬身拜道:“请陛下检阅将士,登台点兵。”
李治笑道:“甚好,我大唐王师威武,诸位将军治兵有方,有此雄师,何愁宇内不靖,何惧强敌犯边。”
所谓“天子点兵”,只是一种形式。
名义上来说,是军队在天子面前演武,包括对战阵型,攻守能力的考校,步骑军的配合,当然也包括将士武力骑射等个人能力的抽查。
总的来说,是一次全面的军事演习。
天子点兵次数不多,通常是在对外发动大战之前,用以鼓舞士气,激励将士杀敌的一种仪式。
这一次便是如此,大唐即将对北方铁勒九姓发起大战,入秋点兵便是这场大战的热身,同时也是对全军将士发出明确的信号。
李治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帝王,在这一点上,他做得甚至比他父皇李世民还好。
他懂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外行人领导内行必然坏事。
李治有生之年都没有亲自指挥过战争,对治军排兵之道亦甚为生涩,所以他只掌控将军,从不直接插手军队的具体作战。
点兵开始后,李治只是对李勣颔首示意了一下,李勣便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于是李勣上前,从副将手中接过几面令旗。
司令台上,披甲戴盔的李勣猛地挥动令旗,两万余将士顿时接令,阵列迅速铺展开来,几个呼吸内,便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列。两个阵列皆有指挥变阵的将领。
另一面红色令旗挥落,两个阵列还是攻守对峙,接着飞快变换阵列,弓箭列阵,枪戟排后,沙场上战鼓忽然隆隆擂响,天地间顷刻战云密布,杀气盈野。
接着便是两个阵列之间的对战,虽是演习,但也气势激荡,阵列双方各有胜负,战况竟与真实战场一般无二。
这次点兵特意增加了一个环节,那就是弓箭比拼。
两军对战演习过后,一排弓兵上前,手执新式的神臂弓,瞄准了两百步外的靶子,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射中靶子,引得围观的君臣将士们一阵惊叹。
李治大喜,扭头看了看李钦载,含笑道:“英国公代有才人,家业不衰也。”
李勣急忙道谢,见李钦载懵然没反应,于是暗暗踹了他一脚。
李钦载于是也只好躬身道谢。
“此物甚为神奇,将来与敌对战,我大唐王师的阵列或可稍作改变,既然射程增倍,是否可以加大弓兵在战场上的比例?”李治认真地问道。
李勣急忙道:“老臣自当与诸位将军已在商议演练中。”
李治摇头:“莫在意朕的话,能否增加弓兵,变或不变阵列,皆由各位将军商议,权衡利弊再决定,朕不插手。”
李勣垂头道:“陛下英明,神臂弓确是对战场作用甚大,老臣与诸位将军们其实早已开始商议演练了,力求在北征铁勒之前,拿出最佳的阵列,交给儿郎们演练。”
李治含笑道:“甚好,大唐王师多此利器,是为大喜之事。”
看了李钦载一眼,李治又道:“李家这位麒麟儿为大唐立了大功,老将军可莫吝于赏赐,朕听说令孙昔日行径颇为荒唐,不过瑕不掩瑜,终是李家一代英杰,老将军当好生爱护。”
李勣领命,不动声色地又踹了李钦载一脚。
李钦载无奈地躬身:“臣……惭愧。”
李治饶有兴致地笑道:“你惭愧啥?”
李钦载苦笑:“臣也不知惭愧啥,但臣的爷爷刚刚踹了我,说明臣必须惭愧一下了。”
李治一愣,接着与武皇后愕然对视,夫妻二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李勣气得老脸发绿,这回不想踹他,想拔刀清理门户。
天家夫妻笑得大声,引台上诸位将军侧目。
李勣黯然一叹,羞愧道:“陛下请恕君前失仪之罪,老臣家门不幸,出此孽畜……”
李治目光闪动,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校场上一片喝彩声。
台上君臣愕然望去,却见薛仁贵骑马搭弓,飞驰在校场中央,一箭射出,竟稳稳射中两百步外的五重皮甲。
箭矢穿透五重皮甲仍去势不止,穿甲而过之后,竟至数十步外方才落地。
李治大惊,良久,抚掌喜道:“薛将军不愧我大唐虎将也!”
第43章 马失前蹄
两百步外,箭穿五甲。
校场上君臣将士尽皆震惊,李钦载也震惊了。
神臂弓是他造出来的,大概能有多远的射程,能在什么距离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薛仁贵这一箭显然超出了他这个创造者的意料。
全场欢呼喝彩之时,李钦载却眯眼盯着校场中央的薛仁贵,尤其是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
仔细看过后,李钦载终于恍然。
神臂弓是在当今弓箭的基础上改良的,而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则又经过了改良,它的弓臂更长,弓弦更粗,虽不知弓臂用了什么材料,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原来的神臂弓材料更具硬度和韧性。
也就是说,这是薛仁贵特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加强型神臂弓。
难怪能穿透五重甲而余力可贾。
不过这仅是特例,而且不可复制。毕竟当世能驾驭这张加强型神臂弓者寥寥无几,这份力道,这份准头,便不是寻常武将能做到的。
世间独此薛仁贵。
司令台上,李治欢喜不胜,难得激动地大赞道:“薛将军壮哉!”
旁边一众老将也纷纷大笑赞许不已。
太宗之后,大唐名将日渐凋零,名将皆垂垂老矣,新生代的名将唯有薛仁贵算是比较出众,今日薛仁贵在天子面前露了这一手,更让大唐的君臣和将士们壮怀激烈,对大唐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传旨,赐薛仁贵黄金十两,食邑增百户。”李治开怀大笑道。
旁边的中书舍人匆匆拟旨去了。
李治当面赏赐,不单单是薛仁贵的个人武力,他赏的是薛仁贵的举动瞬间激奋了军心。
一箭透五甲,军心激涨,对即将开始的北征铁勒有着非常重要的激励作用,此举千金难换。
很快,李治的旨意传遍军中,将士们羡慕之余,纷纷振奋高呼。
薛仁贵也激动得不行,出够了风头后,策马朝司令台奔来,显然打算当面拜谢皇恩。
然而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策马百步后,薛仁贵座下的战马忽然前蹄一踉跄,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
薛仁贵骑在马上脸色一变,骑术精湛的他仍未慌乱,猛地夹紧马腹,往另一侧用力拉住缰绳,试图将战马的失控挽救回来。
然而几次努力后,战马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身躯,发出一声悲鸣后,猛地往一侧倒下。
事发突然,薛仁贵整个人立马腾空而起,在战马倒地的瞬间,薛仁贵已双脚落地,随着惯性就地一滚,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这一幕令君臣将士们大惊,见薛仁贵最终毫发无伤,众人这才欢呼起来。
临机之变,薛仁贵无意中露的这一手再次获得满堂喝彩。
薛仁贵回头看了看战马,眼中露出心疼之色。
这匹马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是他最心爱的一匹战马,没想到还是折在这校场上。
战马仍倒在尘土中,眼中蓄满了痛苦的泪水,一只前蹄不断痉挛抽搐,蹄末渗出了鲜血。
校场上都是明眼人,大家都看得出,这匹马大抵是废了。
司令台上,诸位老将也纷纷叹息。
“应该是马蹄磨损了,老薛这匹马跟了他十来个年头,年已老迈,不宜再战。”苏定方摇头叹道。
梁建方惋惜地道:“是匹好马,据说是从西域重金所购大宛驹,老薛甚喜此马,老夫当年欲以千金相换,老薛坚辞不允。”
众人皆惋惜不已。
战马对一位将军的意义,无异于最亲密的战友和最信任的亲人,这种深厚的感情,没从过军的人不会懂。
突然发生的意外,薛仁贵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顾不得这些,俯身不停地摩挲战马的身躯,不时在它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似在安慰,亦似在痛惜。
良久,战马被几位薛家的部曲合力抬起,薛仁贵也没精打采来到司令台,向李治行礼赔罪。
李治亦颇为痛惜,一边心疼一边安慰薛仁贵,又下旨令内侍省选宫闱良驹,赠予薛仁贵。
那匹受伤的战马被部曲抬到司令台下,很快随军大夫便上前查看治疗,查探半晌,大夫惋惜摇头。
李钦载站在角落里久未出声,天子在场,他又不懂面君礼仪,不敢乱说话。
眼见那匹受伤的战马前蹄不断痉挛,马蹄流血不止,再仔细看了看马蹄的末端,李钦载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司令台上,众人惋惜之时,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句很违和的声音。
“是不是傻?咋不给战马穿鞋子呢?”
声音很小,几乎没人听到。
“几乎”没人听到,但终究还是有耳尖的人听到了。
老将们虽老矣,但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别人没听到,但离李钦载最近的梁建方却听清楚了。
“嗯?小子啥意思?你有何谬论?”梁建方没大没小地勾住李钦载的肩膀。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没什么,小子脑子不好,时常胡言乱语,梁爷爷莫怪。”
谁知梁建方却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摇头道:“不对,你刚才绝非胡言乱语,仔细说说,给战马穿鞋子是咋回事?战马能穿鞋?”
李钦载一时心乱如麻。
因为无知,所以露怯,所以不敢乱说话。
因为他不确定这个年代是否马蹄铁已发明出来了,毕竟他清楚看到校场上的战马已有了马鞍和马镫,没道理马蹄铁还没发明呀。
万一马蹄铁已经面世了,李钦载可就在天子面前出丑,回头李勣怕是真会抽死他。
“说话,瓷嘛二愣的,到底想说啥,有好主意莫遮掩,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梁建方不耐烦地催促道。
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司令台上李治武后和诸位将军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二人身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