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林冲等人也已追到,背后是一二千骑兵,其余步兵都被甩开,林冲大喝道:“武大哥莫慌,小弟林冲来也!”狠狠加鞭,自后方杀进金兵中,一杆长矛舞起,方圆三丈,寸草不生。
呼延灼亦提一杆枪叫道:“哥哥,小弟呼延灼在此!”紧随着林冲杀入。
韩存保见他两个龙虎一般威武,哈哈大笑,高叫道:“‘武孟德’,韩某来还你人情也!兀那金狗,西夏人都已丧尽,尚敢在我大宋张狂,可识老夫‘银钩铁戟’名号?”
他自随种师道出征,连逢大败,又被堵在城里打了几个月,早憋一肚子闷气,此刻尽数发泄出来,手中那条戟,如怪蟒、似蛟龙,顿时掀起血浪滚滚。
周侗一生练武,见了这般骑兵大战,不由眉飞色舞,又见林冲三个呼名而战,勇不可挡,一腔老血,也自沸腾!
抖擞精神,高叫道:“可耻金狗,欺俺国邦,老夫……”忽然想起此战杀到这个程度,全仗老曹转战万里、奇计迭出,自己和他不投契,岂能沾他的光逞威风?
于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只大叫一声:“杀!”跃马舞枪,撞入人群。
得了太原这股生力军相助,又有林呼韩周这几员虎将当先,饶是金兵凶悍,也不由被渐渐压制。
老曹人在局中,眼睛却似长在云里,顿时察觉到金兵有不支之势,大喝道:“好兄弟,斩将灭敌,正其时也!随我灭了这伙金狗,再灭西夏、残辽,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李怀听见他喊声,血热如沸,大吼一声,长枪连刺几人下马,忽然迎面撞见拔离速,抡着一条金瓜大锤,砸罐头一般乱杀铁骑,大喝道:“金狗,岂敢伤我纪山儿郎?”
他虽着铁甲,却不曾遮蔽面部,拔离速一眼认出,怒道:“便是你这厮骗俺主帅,且受死来!”
抡起锤子便来砸李怀,李怀挺枪迎战,大战三合,拔离速奋力一锤,砸得李怀长枪脱手。
李怀手臂酸痛,却不慌忙,冷笑道:“金狗,今日叫你认得‘夺命书生’!”唰的抽出宝剑,运起剑术迎敌。
只是他的剑法,却不曾到他叔叔李助境界,马上使剑,没了身法相佐,威力不免大减,拔离速一力降十会,轮动锤子乱砸,李怀挡了几下,剑都成了麻花。
正慌乱间,忽然马劲梃枪,追着银术可过来——银术可前些日箭射林冲战马,迸裂了旧伤口,兵器运转大受影响,却被马劲杀得落荒而逃。
拔离速眼见哥哥危在旦夕,果断弃了李怀,奔去挡住马劲,马劲喝道:“金狗,黄河岸边便欲杀尽尔等,今日一发送你弟兄归西。”
当下梃枪与拔离速大战,银术可却兜马回转,与兄弟双战马劲。
银术可亦是女真名将,虽然带伤,眼力还在,一招招都寻马劲招式破绽杀来,马劲这条枪,如何敌住他兄弟齐心?战不过三五合,枪法略慢,被拔离速一锤子,砸的脑袋粉碎,倒撞在马下。
李怀不知哪里捡了一口长刀,正要来助战,马劲已然命丧黄泉,“哎呀”一声,泪如雨下,转身便跑,银术可兄弟岂肯放他?紧紧追来。
李怀吃他二人追得上天入地,忽然望见史文恭正在纵横杀敌,大叫道:“史将军救我!”
史文恭扭头一看,勒马便来相帮,李怀满面泪花,哭诉道:“马劲兄弟吃他二人杀了,你我合力,替……”
话音未落,史文恭一枪荡开拔离速大锤,狼腰拧转,单手捉住枪尾狠狠捣出,鬼哭枪一声怪啸,正刺入银术可心窝。
银术可双眼圆瞪,口鼻中都喷出血来,双手齐出,死死捉住枪杆不放,挣扎喝道:“拔离速,走……”
他兄弟二人,自小失了父母,女真那时生活何等艰苦?他两个虽姓完颜,但没了亲生父母庇护,生计更是艰难,真正是相依为命,挣扎着长大,感情深厚无比。
因此银术可看出史文恭武艺,奋起余力捉住他枪,一心只望兄弟逃命,便连女真人的王图霸业,也都抛在脑后。
拔离速一扭头,望见哥哥胸甲尽碎,枪头深扎,不敢置信地悲呼一声,却又哪里肯走?
连勒转马头都等不及,纵身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一锤,使足了全身之力砸向史文恭。
史文恭喝道:“好!”弃了鬼哭枪,一磕马腹,那匹宝马轻巧地望斜侧一跳,拔离速一锤,重重轰在地上,砸出个大坑。
史文恭一偏腿下了马,抽出腰间泰阿剑。
李怀怕他不擅步战,自告奋勇请缨:“我来同他斗剑!”
话音未落,史文恭已揉身而上,一口剑舞开,遍体都是光华。
拔离速连忙弃锤拔刀,横刀怒斩,刀剑相击,一声轻响,那口夺自辽国贵人的宝刀早已中断,史文恭顺势一剑,斩落拔离速人头,淡淡道:“兄弟这般情深,一起走黄泉路须不寂寞。”
扭头看去,银术可望着弟弟,呆呆流出两行泪,脑袋一低,一员金国名将,就此做了他乡战鬼。
史文恭还剑入鞘,上去拔出鬼哭枪,那匹白马,蹦蹦跳跳回到身旁,他一跃而上,看向李怀笑道:“多谢好意,且一同去杀敌!”
“好、好!”李怀愣楞点头——他晓得史文恭武艺高强,老曹特意派了来帮他,但也只道和纪山五虎差不多,却不料此人举手之间,当场便替马劲报了血仇。
另一边,娄室看出局面不利,放眼望去,满目都是乱跑的空马,自家兵马和纪山铁骑,都折了近乎一半,不由咬牙:这支兵马,竟能和我军拼到如此地步!
正悲痛间,忽然望见曹操挺枪杀敌,心中一腔怒火,顿时找到发泄处:“武大郎,你我决一死战!”
曹操一扭头,看见娄室瞪着眼,咬着牙,提刀恶狠狠杀来,哈哈一笑,勒住马叫道:“完颜娄室,你虽是女真名帅,同我挑战却还不够,我便要战,也战你家阿骨打才合道理!兄弟,这一战你且替为兄接了!”
娄室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呼延灼满脸凶神恶煞之气,纵马舞枪奔来:“完颜娄室,可认得梁山神将‘双鞭’呼延灼么?”
第666章 一腔热血响如潮
却说呼延灼报名而战,自称“双鞭”,手绰长枪一杆。
这本也没什么,不知何故娄室就发了怒,咬牙道:“你这等宋狗,总是一般奸诈,受死!”大刀抡起,便同呼延灼交战。
韩存保本也有意去战娄室,只是慢了一步,叹息道:“这呼延家后生的马匹倒快!唉,吾等去岁在应州决战辽兵,眼见要胜,便是这狗才杀出,以至功亏一篑,一战害死我军多少将士?便连李从吉李节度也吃他杀了,吾只恨不能亲手杀他报仇。”
老曹哈哈一笑,揶揄道:“韩节度,据武某所知,那日金狗杀到,气焰嚣狂,你等众将却都怕背了两国盟约,不敢与战。好家伙,赫赫十三万大军,身上披的是甲,手上拿的是刀,却一个个只知奔逃,吃两万金狗一阵杀得大溃,只有岳飞小兄弟四个,领了千把人反抗,稍微为我汉儿挽得一丝脸面,不知是也不是?”
韩存保老脸一红,强辩道:“老种相公不肯轻启战端,韩某有什么办法?你道吾韩某人是贪生怕死之辈乎?”
曹操笑吟吟摆手:“不敢不敢,韩节度军中宿将,自然顾虑也多,比不得岳飞那等少年儿郎一腔血勇,也自寻常。况且此次韩节度随老种相公领得残兵,义赴太原,风骨也自可见,武某只是感叹,大宋军将,多有善战好汉,如何却是屡战屡败?以至半壁江山都残破如此。”
韩存保待要反驳,转念想想当下局势,不由长叹一声,呆呆无言。
周侗在一旁,杀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本来避过脸不去看老曹,听得提及他心心念念的爱徒岳飞,踌躇半晌,终于忍不住过来,马上抱拳:“‘武孟德’,好久不见。”
老曹扭头一看,微吃一惊,当初见这老头时,年纪虽大,但是高大威猛,不逊壮年,如今数载一别,竟是形销骨立。
看他颤巍巍坐在马上,大约战甲也披不动,只着一身宽宽荡荡青衣,双目深陷,便似一副大骨头架子一般,杀得半身都是鲜血,望着自己,强挤出一丝笑意。
神色不由庄重起来,抱拳还礼:“老宗师,一向久违了。”
周侗见曹操不曾奚落他,心中稍安,笑容中的尴尬也去了几分,低声问道:“小徒岳飞,如今可好?”
“好,好极了!”老曹大拇指一翘:“老宗师,明人不说暗话,武某也不怕当着韩节度面揭短,应州一战,我派兄弟打探回实情,当时便同众人道,大军十三万,只有一千是男儿!”
韩存保翻了个白眼,然而老曹说得本是实情,他有什么话说?
老曹继续道:“这一千男儿,却都是被令徒意气豪情所感召,后来宋军大败后,他领这支人马藏在恒山,屡次截杀金兵,帮了我的大忙,后来武某于桑干河大破金兵,也多亏了令徒义助,一箭射得娄室落马,若非命大,早已死了。”
周侗听了,老怀大慰,一张老脸笑得菊花一般:“好,好孩子,不枉老夫用心教他一场。”
老曹点点头,又道:“令徒承蒙教诲,不屑与武某为伍,此战之后,便去雁门相帮宗泽老将军守关,彼时情形,将军把住雁门,武某趁机占了山前山后十五座军州,陈兵寰州之下,杀得金兵寸步不敢出城,眼见就要困死,却不料忽然一日,宗老将军和令徒忽然来寻,老宗师道是如何?却是大宋天子高瞻远瞩,派了亲信前来,把宗泽下狱,占了雁门关,要请金国兵马入境相帮,抵敌耶律淳那伙……”
他说到这里,看着周侗失望的神情,忽然嘿嘿一笑:“令徒这一次,却是胆大包天,不曾遵从老宗师忠君爱国之教导,竟然违背皇命,放出了宗泽来,唉,真正是不当人子。”
说罢连连摇头,仿佛很为岳飞的行为惋惜。
周侗神情变幻,终于长叹一声,泄了气一般低声道:“引金御辽,此乱命也,鹏举不遵,非不忠也。”
曹操眼睛瞪起,露出惊讶神色:“老宗师何出此言?皇帝者,天之子也,言出法随,四海皆遵……”
话音未落,忽然林冲厉声嘶喊:“哥哥小心!”
周侗眼中精光一闪,飞扑至老曹马上。
曹操大惊,以为这老儿恼羞成怒,尽欲伤他,正要出手抵抗,奈何周侗速度便似鬼魅一般,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他死死抱在怀里。
周侗如今虽然消瘦,但个头毕竟在那儿,这一抱老曹,连脑袋都按定在怀里,身上那混杂在汗水里的老人味,直冲老曹鼻腔,老曹大怒道:“该死老儿……”
话未说完,周侗身子忽然一阵急颤——仿佛被人打了几拳。
老曹一凛,强行从他胳肢窝下探出脑袋,只见几支长长羽箭,扎在周侗背上,鲜血把蓝衫都染做了黑色。
老曹顺着那箭羽望去,却见“射入铁”韩常,满脸怨毒望向自己。
韩常的箭法,老曹是晓得的,虽逊花荣,也是世间罕见的神箭手,心中一震,当即明白过来,周侗强撑着出来杀敌,已是强弩之末,若用兵器拨打,并无把握挡下这轮连珠快箭,索性合身扑来挡住。
一瞬间,曹操眸子不由发酸,厉声喝道:“林冲!给我去宰了那厮!”
林冲哪里要他吩咐?早已飞马扑去,途中长矛探出,把韩常再度射出的羽箭尽数拨开,韩常大吼一声,手中阿骨打御赐的那口铁弓,破烂般掷在地上,抄起三尖两刃刀,便向林冲迎去。
曹操只觉周侗身体往后软倒,连忙抱住:“老宗师,你又何必……”
他咬一咬牙,不曾说自己穿着鱼鳞甲,其实不怕弓箭。
周侗却是满脸欣慰之色,低声道:“老夫……一生学武,本想凭这身艺业,造福天下……谁料……一生奔走无功,武艺……越练越高,天下……却也越来越坏……呵呵,你这人,你这人虽奸得很,却、却是个有大胸襟、大本领的,你这等人……若肯做好事,一定、一定比老夫这、这无用之辈,要厉害得多……老夫救你,也、也算造福天下……”
曹操心中暗叹,心道此人虽然迂腐,却足以堪称“仁人志士”四字了,死在此处,着实可惜。
手忙脚乱扶他下马:“老宗师,你莫多说了,我替你包扎伤口,待送你上梁山,便有救也……”
话没说完,周侗一把捉住老曹腕子,指骨坚硬如铁箍,皱眉喝道:“老夫一生……一生磊落,岂能去贼窝里求救?”
老曹哭笑不得,只得顺着他道:“好好,那我另外替你觅良医。”
周侗摇头:“老夫今年,八十有一,堪称高寿,能于战、战阵上,死于异族箭下,乃平生之、之大幸也。你若肯念老夫情分……”
说到这里,老脸微微一红,原来他平生不曾求人以私事,临到死前,却是忍不住要破戒了。
“你若肯念老夫今日情分,日后、日后还请、还请善待鹏举,他这孩子……被老夫教迂了些,秉性太过刚直,虽、虽有奇才,只怕……只怕难为上位者容……你、你……”
老曹听到这里,不由叹息,晓得这个老头,已是看清了未来之天下,必然姓武不姓赵,这等情形下,竟然还肯舍身相救,只怕心中也对姓赵的心灰意冷了。
当下点了点头,笑一笑道:“老宗师,你忘了我同你说?赵佶那厮,处处都不及我——武某却不是没心胸的,鹏举贤弟有帅才,将来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王侯可望,必有好名传于青史,老宗师不必牵挂。”
周侗闻之,仰天一笑,口中涌出血来,拍了拍老曹手,神情温和,含混不清说道:“还有一事,要同你说,你为我林冲徒儿报得血海深仇,老夫,多谢你啦……”
话音未尽,眼睛一闭,一代宗师溘然而逝,脸上笑意,兀自未褪。
有诗为证——
华州好汉气足豪,绝世奇侠名姓标。
四海无敌夸铁臂,九州争胜号金刀。
传枪继志林卢岳,寄谢托孤魏武曹。
壮士身归阵上死,一腔热血响如潮。
老曹抱他尸骸在怀,摇头微笑:“此事又何须你谢,林冲乃是我兄弟,替他报仇,岂不是我这做哥哥的本份?罢了,老宗师,你且安心上路……有一万金兵替你陪葬,你这身后事,也算体面的紧了。”
扭头看向一旁韩存保:“韩节度,周侗老先生一代宗师,八十高龄死于疆场,此等勇烈,古来罕见,武某要托你先送他遗体回城。”
韩存保肃然点头,抱起周侗上马:“既然如此,这一仗韩某就躲懒了。”
说罢纵马向太原驰去,听见背后传来曹操长呼声:“今日之战,不受降,不留虏,杀尽金狗方罢休!”
林冲听老曹声音凄厉,心中一恸,晓得自家老恩师必然死了,咬着牙关,一条蛇矛,仿佛化为数百条,轻重缓急各不相同,每每一招之中,劲力、速度便生出无穷变化。
心中暗祷:师父,你老英灵不远,且看徒弟替你报仇。
按说韩常,武艺自是非凡,他若上梁山,便坐不得神将交椅,至少玄将跑不脱,手中这杆三尖两刃刀,林冲当初在北国初见,便曾论定:“不逊九纹龙。”
况且如今又隔数年,尤其乃父韩庆和战死后,每日加倍苦练,武艺愈发精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