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只听粘罕大骂:“低贱南蛮,你一万条性命,也抵不得我儿一条!”
周通顿时狂怒,杀气满面,指着粘罕骂道:“女真狗奴,你阖族狗命,也抵不得我解宝哥哥一条头发!子债父偿,老狗奴拿命来!”
一提缰绳,青鬃马仿佛察觉主人怒意,骄嘶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冲。
周通口中大吼:“解珍哥哥,且待小弟取了这厮父子人头心肝,来祭亡魂。”
手中画戟如电,银光所至,女真锐士,纷纷翻倒。
解珍纵在悲痛之际,也不由一惊:这兄弟的功夫,竟练到了这个境界!
粘罕见他荡阵直入,也自一惊:我记得这厮武艺,和乌璐那妮子仿佛,如何变得这般厉害?
一时不敢小觑,也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喝道:“都让开!我自砸杀了此人。”
面前金兵,纷纷避让,粘罕大踏步迎着奔马冲去,眼见将及,忽然往地上一滚,肥硕身材,便似酒桶般向侧面滚开,溜金棒擦着地面,荡出一道黄光,直砸周通马蹄。
这一招出乎众人所料,谁也没想到粘罕这等体型,竟能使出这般灵巧招数。
周通心中也是一惊,忙提缰绳,青鬃马知心达意,霍然一跃,恰避开长棍扫荡。
这一刻,粘罕酒桶般翻滚于地面,青鬃马插翅般飞腾于半空,人马交错而过。
就在双方错身瞬间,周通忽然拧腰,攥定画戟杆尾,凶狠捣出,直取粘罕背心!
四下金兵,齐声惊呼,前后段三娘、解珍,眼神大亮。
若说粘罕这滚地一棍,已然足够出人意料,那么周通这回马一戟,更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粘罕翻滚之际,哪知生死劫来?他本要停下站起,忽闻众人惊呼声,心知不妙,顺势往前又翻一圈。
这一翻,恰好避开了背心要害。
只是背心虽然避开,偌大一个肥臀,却是不合往上翻起,竟给背心挡了此灾。
噗嗤一声,那戟上尖头,深入屁穴,顺着战马前跃,粘罕滚翻的力道,就势一拖,一朵血菊,绽放疆场。
粘罕长声惨叫,扑翻在地挣扎难起,周围金兵大惊,四下杀来,周通不敢久留,纵马舞戟,往前杀出。
他此刻独自陷在阵中,欲冲去和段三娘会师,不料眼见冲透重围,城门之中,忽然一个丈余身高巨汉,战车般冲杀出来。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先前砸碎城门,惨遭活埋的斩着摩利之!
原来那些堵门之物,不止泥土,更有许多木石,因此虽将他埋住,却留了许多空隙,半天不曾憋死,只是闹得灰头土脸,狼狈非常。
他没头没脑冲出,一肚子恶气正要发泄,忽见一员战将耀武扬威,从自家阵中杀过,岂肯甘休?
遂把铁棒抡起,轰隆一记横扫,这一下来得突然,周通心中一惊,忙使画戟去拨。
然而斩着摩利之这条浑铁棍,重一百零一斤,此刻含怒挥出,其力何等磅礴?
两般兵刃一碰,周通虎口剧痛,画戟脱手而飞,那条铁棍却毫未停留,轰的一下,重重砸在青鬃马的前胸。
可怜那马儿胸脯,便似被铁炮打中一般,血肉飞绽,骨骼尽碎,连马带人,直直飞出数丈,重重落地。
按理而言,这般倒地,莫说是马,马上的人也自难活!
便是侥幸不死,少说也要砸断几条骨头,届时把腿压在马下,周围皆是金兵,岂不比死更加可怕。
可叹这匹青鬃,真不愧是知人心、通人性!
分明是一头畜牲,那般剧痛之下,它却念着主人安危,在将将落地瞬间,强自把脊背一挺,竟是正着身体落在地上,丝毫不曾伤及周通。
可是这般落地,于青鬃马而言,可谓痛苦倍增。几条马腿,瞬间尽折,骨骼碎裂之声,闻者伤心。
青鬃马噗的一下,口鼻中喷出淡红色的血雾,鲜血沿着口角垂落,却不嘶不叫,强扭过脖子,张口咬住周通胳膊,奋力就往下拖,葡萄般马眼望着周通,流出珠子一般泪来,那意思,分明是让主人快逃。
周通大叫一声,心如刀绞。
数载之前,他盗了呼延灼的踏雪乌骓,诱敌于青州城下,呼延灼当时所骑,就是慕容彦达的这匹青鬃马。
后来呼延灼被擒,投降老曹,老曹要周通把踏雪乌骓还给呼延灼,周通晓得自家本事平平,自然不如呼延灼这等虎将重要,心甘情愿归还,谁知老曹一转手,却将这匹丝毫不逊踏雪乌骓的青鬃马赐了给他。
周通记得,那时梁山还没开始大肆采购马匹,老曹等人也没从金国枪杆岭马场弄到那些好马,他胯下这匹青鬃,堪称老曹势力中,仅有两匹宝马。
战马之于武将的重要性,不必多说,当时梁山上下一群虎将,谁不艳羡乃至嫉妒?
就连周通自己都深觉不安,认为自己的本事,全然配不上此马,架不住老曹心意坚决,这才只好收下,彼时心中那份狂喜,真个难为外人所知。
自此之后,天南海北,关山万里,一人一马,无日或离,连马夫也不用,洗刷喂料,夜间添草,全是亲力亲为。
青鬃马一生,主人不止一位。
然而在它心中真正的主人,大约只有这一位。
强行将周通从背上扯下,青鬃马仿佛完成了心愿,伸出舌头,舔了下周通的手,就此垂头长逝。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通狂吼,噌的一声,抽出腰间那口黄金剑,双目如火,望向斩着摩利之:“贼厮鸟,给爷爷的马儿赔命来!”
段三娘见周通发狂,怕他有失,大叫道:“金狗一干残兵,难道还灭他不得么?胯下有卵子的,跟老娘并肩上啊。”
抡起短柄狼牙棒,不顾生死杀来,身后段狗儿紧紧相随。
解珍亦扬起单刀,带伤杀了上去。
麾下兵卒,为几人勇气所感,也都呐喊杀上,这时只听蹄声震地,李俊、闻达,携豹骑杀来。
李俊扫一眼战局,狂喝道:“闻老兄去杀敌,来一百人跟我,重新堵上此门!”
金兵见敌人士气忽振,也知已到了决战之时,纷纷呐喊,三面迎敌杀出。
有分教:丈夫昔日或庸平,会有一朝作凤鸣。肝胆激扬藏热血。名王克破振声名。
第608章 老谋深算赵官家
粘罕被亲兵背着,屁穴流血如注,一张胖脸,都做淡金之色。
望着敌兵不断杀出,越来越多,晓得今日要反败为胜,大约是痴心妄想,咬牙叫道:“集合人马,往前突出去,斩着摩利之,你来断后!”
金兵顿时分为两股,前一股一千余人,保着粘罕、完颜宗峻,如狼似虎往前狠杀,解珍所部抵挡不住,连连后退。
后一股亦是一千余人,任段三娘、闻达如何挥军冲击,磐石般不动一步。
斩着摩利之与周通步战,他力大棍沉,器械又长,周通几番要近身缠斗,都被逼开,周旋了七八合,一棍把黄金剑砸为曲尺,周通无奈,只得含恨暂退。
斩着摩利之哪里肯放,紧紧追杀,一人倒冲入菊花军阵中,大棍所至,血肉如泥。
段三娘上前交战,一连硬拼数招,虎口都震得开裂,不由惊叫:“这个长子,好大气力!若同他比,我家郁保四空生偌大个头。”
闻达见段三娘不敌,心中亦惊,暗道:金国猛将,何其多也!罢了,武大郎派我来此,岂不是正为了此刻?
一挟马腹,狂冲而上,手中大刀绽开一片光芒。
这个老将,若论气力,连段三娘也未必能及,然而他戎马一生,经验何其丰富?走马扬刀,绕着对方游斗,死死将之缠住。
段三娘撕战裙缠了手,再次上前恶斗,周通这里抢一条枪,也杀入战团。
他三人围着斩着摩利之狠打狠杀,这金将力气虽然惊人,如何招架得住三般兵刃?
斗了十余合,吃周通一枪扎在脚跟,步伐一慢,段三娘见了机会,双手持棒,跳起身同他硬磕一招,闻达趁机一刀,枭去首级。
其余兵马,亦围着断后金兵狠杀,真个是杀声彻地,血如涌泉,也不知多少条性命,于夜色中,凋零于莽莽燕山……
不知不觉,天光渐亮,众人这才看清,永乐城外泥土,皆已化成血沼,脚踏入去,拔之难出。
那断后的千余名金兵,尽数都已战死,菊花军阵亡者,亦有五六千人。
闻达骇然道:“这不是自损三千、伤敌八百?好在我等用计在先,若无这场封城大火,两下里公平野战,岂能挡得他住?”
周通吐出一口血痰,哑着嗓子道:“闻老哥,不是这般算法,他这些金兵,只怕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如今连杀带烧,至少折了他七八千人,他立国以来,也无这般大败!”
原来李俊领人,重把城门封死,除了少数一些跳墙逃生者,满城奚人连带金兵大部,悉数皆遭烧杀。
解珍去树下,寻找解宝尸身,坐倒抱在怀里,双目无神,却是大战之余,累得哭也哭不出来。
李俊得知解宝战死,也自垂泪,叹息一回,同众人道:“此次出兵,本要重重设伏,慢慢诱他来黄崖关,不料第一场大战,死伤便如此之重,也不得不改弦更张。”
闻达等人都道:“若有所想,只顾吩咐,吾等无有不遵。”
李俊点头道:“这场大火,足以激怒金狗,若再同他纠缠,却是过犹不及。金狗中非无善谋者,如今既知我等不好对付,必然不会再轻敌,届时一个不好,倒要着他手脚。”
众人听了,莫不赞同,闻达亦道:“如此最见稳妥,且回关上,依托地形同他决战。”
且不说他这里如何回军,单说那伙突围的金兵,一路急行,还不待回到大定府,粘罕已然流血而死。
金国众将得知粘罕死讯,无不跌足而哭。
主帅完颜斜也,咬牙切齿之余,一面令完颜宗峻亲自去完颜阿骨打处报丧,一面把大定府之兵尽数点起,要杀往黄崖关,寻菊花军报仇。
斜也令降将奚王霞末、奚部西节度使讹里剌为正副先锋,领本部三万奚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入山把道路开辟宽广。
又令耶律余睹、原中京团练使赵鹤寿两个,做二路先锋,领本部五万兵马,次第开出。
自家则领了一干女真中将,坐镇中军,缓缓而出。
他又怕杀往黄崖关后,榆关张觉趁势来讨野火,便令郭药师领本部怨军,杀往榆关扎营,不求克破雄关,只要把住关隘,不许张觉出兵。
数日后,完颜宗峻赶到临潢府,阿骨打得知折了粘罕,悲呼一声,一脚踹翻宗峻,洒下两行老泪。
周围文武连忙相劝:“陛下,完颜斜也已率大军杀出,不日必能克破那关隘,捉得一干贼寇,届时千刀万剐,替粘罕报仇便是。”
阿骨打怒道:“能害死粘罕,折我八千健儿,岂是寻常贼寇所能为?况且,汝等不觉巧合么?这边一股贼寇占住黄崖关,竟还敢主动出击,那边又一股不知来历的兵马,占住了杀虎口,娄室所部迄今消息难通……你等,莫非近年来打了几场胜仗,都迟钝如猪不成?”
众臣被骂的不敢抬头,其弟吴乞买惊道:“皇兄这般说时,果然大有蹊跷。契丹人与我们血战经年,精锐兵马早已荡尽,天祚帝都降了,什么人能困住娄室?”
正说间,老国相完颜撒该,一路嚎哭而来。
此人乃是完颜阿骨打堂兄,粘罕亲父,此时已近七旬,一向年老多病,早已不大上朝,只等老死,便由粘罕接掌相权。
阿骨打见他哭的惨烈,忍不住又垂下泪来,起身踉跄去迎,握着撒该双手,哭泣道:“撒该兄长,是我无能,不曾看顾好粘罕。”
撒该连连摇头,擦一把老泪,哀切切说道:“他自家不知进退,中人诱敌之计,枉自害死许多兵马,死有余辜,与你何干?老夫所以流泪,非是悲粘罕,而是悲那八千健儿。”
众臣听了,虽不知他是否作态,也不免钦佩有加。
撒该哭了一回,站立不稳,阿骨打亲自取来椅子,扶他坐定。
撒该拉着阿骨打的手不松:“陛下,幽云之事,大有蹊跷,粘罕无能,且不说他,娄室何等人物?便是天祚帝诈降,凭他本事,自也能带军杀出,如何会久久不得消息?”
阿骨打点头道:“朕之所虑,正与兄长不谋而合,只是一时还难看透其中关隘。”
撒该冷笑道:“陛下,什么关隘?老臣来时,忽然想得分明,此乃宋人之奸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