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他细细说罢,齐齐领命。
到了晚上,李逵、刘唐、杨春、陈达四个,带六百人,步行出关,悄悄摸到宋军营寨外,李逵高举起两把大斧,奋力劈下,那寨门便似被石炮打中一般,蓦然炸开。
刘唐高叫道:“动手!”五六百人,同时发动,呐喊着自大门中直冲进去,却见营中暗沉沉的,并无一丝人声,亦无一个火把。
杨春惊声道:“糟了,这般情形,必是敌人有备,几位哥哥,我们快退!”
这个“退”字方出口,便听一声大笑,一瞬间,无数灯笼火把点起,照得营中恍如白昼,无数兵将便似流水一般,从四下涌将出来,为首一员大将顶盔贯甲,手持一杆双刃大斧,策马奔出,大喝道:“反贼,中我家大帅计也!认得河东大将冀景否?”
原来这个大营,正是河东军的营盘。童贯扎营时,特地将河东、秦凤两支不曾参加杭州决战的生力军放在前面,自家带了刘延庆军中,其余四军都在其后。
刘唐叫道:“中计了,快退,快退!”
没待退出营门,旁边山林中杀声乍起,不知多少人马杀出,团团堵住了后路。为首战将,正是前番受挫的赵谭。
这厮此前奚落西军众将无能,抢了先锋印,本欲一路立功,不料被曹操伏击,大败一场,回去见了童贯,西军诸将以新立大功的辛兴宗为首,将他好一顿讥刺抢白,赵谭是个气傲之人,险些被活活气死,因此愈发想要立功,特意苦求童贯,领了本部人马,配合河东军对付劫营之敌。
原来童贯此前观阵,见他岭又高、关又险,强行攻打,自不免损兵折将,回去同一众亲信幕僚议论一回,干脆来个闭门不出,连日伐木掘石,拼命打造攻城器械。
他晓得敌人居高临下,必然看得真切,却也丝毫不曾在乎,自以为这是个无懈可击的阳谋——
你若当真不管不顾,待我诸般器械完工出炉,便可四面攻打,借着器械之力强破关隘。
你若有所担心,难道还敢白天出来决战?必然只有劫营一途,那我便早早伏下兵马,候君入瓮,趁你大败之际,顺势掩杀,一举夺关。
赵谭在山林里连伏三天,忍受蚊叮虫咬,本以为敌人不会来了,今夜却正逢敌军劫营,当即心急火燎杀出,果然将敌军堵在河东兵大营内。
然而定睛一看,不由大失所望:“怎么、怎么就几百人?反贼们何其胆小,几百人劫营,就算我等无备,又能有多大战果?”
李逵听对方嫌弃人少,气得大骂道:“你这厮鸟眼长到了天上,竟敢小觑了爷爷们?莫说几百人,便是爷爷一个,也把你这些鸟官兵砍杀个干净!”
赵谭闻声望来,见李逵赤条条大汉,脸上带着绿色钟馗面具,顿时认出是几天前伏击他的,长枪一指:“藏头露尾的鼠辈,本将军拿下了你,扒你这身黑皮。”
李逵大怒,双斧一提,就要去杀赵谭,被刘唐一把扯住:“休要浪战,误了哥哥大事!”随即喝道:“列阵!”
那六百人齐声大喝,其中五百人都从背上摘下盾牌。
冀景看了暗奇:“怎地他来劫营的都是盾手?”
虽有疑惑,但终究觉得对方人少,不曾太过在意,将双刃斧一挥,赵谭也喝声“杀”,四面官兵同时围杀上来。
刘唐拖着李逵往人群里一钻,那数百南兵围成几层圆圈,一层盾牌架着一层盾牌,从上到下遮的密不透风,便似一个乌龟壳一般,任他刀砍枪戳,里面人只顾拼命顶住。
赵谭发力猛刺几枪,盾牌受他大力,往里一缩,待他提枪,却又顶了出来,气得赵谭无名火直冲天灵盖,大喝道:“都让开,让骑兵纵马去冲撞,偏不信他能抵住。”
围着的官兵们齐齐往后便退,不料阵中大叫一声:“开!”那些盾牌左右一收,便似打开无数门户,李逵四个引了一百人八面杀出,除李逵、陈达外,其余都使朴刀,一阵乱砍乱杀,官兵猝不及防,顿时杀翻百余人。
不待官兵大举反击,刘唐叫道:“回!”那些杀出之人,便如乌龟四肢般蓦然一缩,重回阵内,盾牌瞬间归位,依旧好好是个龟壳。
这正是:乌龙岭下乌龟阵,缩手缩头只一瞬。踏浪冲波破万军,杀人戮命挥千刃。
第469章 自愧难如诸葛亮
赵谭见他忽然杀出,伤了好些人马,气得咣咣放屁,大喝道:“去撞,撞开他的乌龟壳,本将军重重的赏。”
二十余骑士抖擞精神,拉开些距离,狠狠一夹马腹,策马就往盾阵撞去。
刘唐在盾牌缝隙中望见,叫一声:“转!”那圆阵便似花苞绽放,四下散开,以五十余人一组,分为十个小圆阵,兵士们都把盾牌遮住胸腹,如十个车轮,原地旋转不休。
官兵马匹撞来,多自各阵中间空旷处穿出,偶有撞到阵上的,力道还未及迸发,吃他一转,顺势便带转了方向,自一旁推开了去。
赵谭见状更是暴躁,冀景看得兵书不少,当即道:“《孙膑兵法》所谓十阵,有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之阵、雁形之阵、钩形之阵、玄襄之阵、火阵、水阵,我看他这个龟壳阵,究根结底,也不过是圆阵、数阵之变,当以锥阵破之!”
赵谭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叫道:“好,你我各为锋锐,擒下这干人,都把头挂在寨墙上。”
刘唐听得,心中暗暗叫苦:“这阵法本是急就章练的,多亏都是精锐老兵,才勉强练成开、回、转几般变化,其他应对变化,哥哥可还没教,不过总算也拖延到了现在。”
当下叫道:“铁牛,你听见了么?他们要‘锥’上来了。”
李逵怒道:“追上来?爷爷一生要强,向来只有追人的份,谁敢来追爷爷们!”
刘唐便叫道:“说的不错!既然如此,莫待他来‘锥’,先杀他个落花流水再说!”
陈达、杨春齐声叫道:“杀、杀上去!”
冀景、赵谭两个,还在挑选精锐列那锥形阵,却见南军盾阵蓦然炸裂,李逵四个领头,六百人咆哮杀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杀得连连后退。
然而官兵毕竟人多势众,冀景等连连呼喝,很快稳住阵脚,四面围杀上来。
赵谭跃马挺枪,一连刺翻七八人,刘唐见他甚是勇猛,挥朴刀来战,挡住赵谭杀作一团。
刘唐步斗马上将军,居高临下颇是吃亏,一心想剁了他马蹄,奈何赵谭这条枪疾如电闪,一时哪里得近身前?
另一便冀景挥动双刃斧,力大斧沉,李逵终究是短兵器,吃他杀得手忙脚乱,陈达、杨春有心相帮,亦各自被他军中战将缠住。
赵谭一轮狂攻,才觉胸怀大畅,恶狠狠道:“狂妄反贼,今日都叫你死在此地。”
刘唐一面招架,一面露出坏笑来:“蠢材,我笑你中了我哥哥计谋,尚自不知!”
赵谭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得不妙,正待说话,忽听马蹄声大作,急忙回头,却是史进、樊瑞、汤逢士、贝应夔四将,领了数百骑兵,二千步卒,自营外直扑进来。
赵谭的兵,此刻都是屁股冲着营门,这一下菊花被爆,瞬间大乱。
樊瑞一马当先,背插混世魔王宝剑,抡着长柄巨镰冲入人群。
这件兵刃,却是当初随老曹闯荡扶桑时,许贯忠自“源氏四天王”之首碓井贞光手中夺得,赠了樊瑞,有个名目叫做“石切丸”。
樊瑞到手后琢磨了大半年,渐渐摸索出一套厮杀法门,如今还是首次亮相:只见他出手招数全走弧线,既刁且快,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
可怜那些朝廷兵将,对这兵刃大多闻所未闻,初撄其锋,哪里识得厉害?吃他杀得人头滚滚,似稻子般一层层割倒。
偶有个把反应快的,勉强挡下镰刀,樊瑞右手一抖,流星锤乍出乍收,一锤就是一条人命。
赵谭惊道:“反贼们好生狡猾,竟是分了两队前后来袭!”
当下舍了刘唐,回头去战樊瑞,樊瑞左镰右锤,同他大战七八合,史进自一旁夹攻上来,赵谭哪里抵得住他两个猛将?丢个解数逼开二人,拉转马头就逃。
史进等人也不追赶,顾自杀散了面前宋军,同刘唐等合兵一处,直向纵深里杀去。
冀景见他领头的一干战将,个个身手俱佳,也不敢出阵厮杀,回马躲在人群中,指挥着部下迎敌,又派人去第二营马公直处求援,欲集两军之力,一鼓作气杀败了南军。
不说前营厮杀激烈,且说中军之中,童贯本在高睡,忽听得前面喊杀声起,猛然惊醒,披衣出帐,正见麾下幕僚、战将纷纷赶来,他便摆个成竹在胸之态,呵呵笑道:“反贼无谋,果然中我计策!传我将令,令各营都派出一部精锐人马,只待贼兵一败,便好趁势夺关。”
那些下属见他兴高采烈,齐齐施礼,阿谀道:“恩相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便是诸葛孔明复生,也不能及。”
童贯谦虚的摆了摆手,微笑道:“这等大话,自家人说说便罢了,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被人取笑?”
有个知趣的幕僚便谄笑道:“恩相凡事都好,就是待己太苛,依晚生拙见,诸葛孔明若说高明,三分天下尚不能保全,再看恩相,西讨夏贼,南平方逆,眼看又要去北面收复燕云,成就万世功业,真要较真起来呀,倒是诸葛孔明不配和恩相相提并论也。”
童贯哈哈大笑,点着他鼻子道:“越说越不成话,过了,太过了。”
其他亲信见此人得了彩头,谁不争先恐后?另一个虞侯抢先一步,叫道:“老王所言,正是小人心声。诸葛孔明一生功业,也不过是几把大火,若真似恩相这般用兵,堂堂之阵足以克敌,又何必借助水火小道?”
童贯听了把头一点,傲然道:“这个话却是不错!用兵之道,守正出奇,正不能守,奇必空出。吾若是诸葛亮,手下有关张赵这等大将,必当苦练精兵,充实粮秣,以堂堂正道征伐天下,似那曹操、孙权之辈,岂足争锋哉?”
众人都把脑袋猛摇,齐声叹息:“只恨恩相晚生千年,不然昭烈帝当无夷陵之败也。”
又有聪明人听出了契机,连忙跳脚喝道:“咄!诸位仁兄此言,恕小弟不敢苟同,恩相若真个早生千年,刘玄德固然是快活了,我大宋如今岂不是少了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若无恩相慧眼识珠、胸襟似海,诸位仁兄的才华,却又去何处施展?”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都道:“有理有理,还是咱们大宋的事业要紧,恩相生在如今,却是恰当其时,可见苍天有眼,天道庇佑官家。”
童贯呵呵大笑:“尔等识见,终究浅显!”说罢笑容一敛,冲着汴梁方向深施一礼,满脸都是铁血忠臣风采,斩钉截铁说道:“若不是当朝官家这等仁义慷慨、圣明睿智的天子,古往今来,还有什么明主,能值得我童道夫誓死效力?”
那些亲信“啊”的一声,都是一脸敬仰、孺慕之意,有反应快的,立刻有样学样,慷慨道:“恩相此言诚是不虚,大丈夫学成文武艺,只同识货的发卖!诸位仁兄,若非恩相这等豪迈英武、超卓不群的上官,我辈又岂肯军前效力?”
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欢,有个嘴巴笨些的都尉,几番不曾抢到机会开口表忠心,不由暗自气馁。
无聊之际左右张望,忽然定定看向富春江的方向,伸手指着道:“咦?是在下眼花了么?怎么那江面上竟有这么多灯火?”
童贯下意识望去,脸上笑意瞬间消失,有些茫然的张了张嘴,随即神情渐渐惊恐起来,喉咙里咕哝道:“敌、敌袭?”
“敌袭!是敌袭呀!”猛然一拍大腿,童贯尖声高叫:“什么狗屁灯火,那分明是敌人的火箭!”
仿佛为了帮他作证,那数千点火光蓦然一动,齐刷刷飞向天空,然后,在众人惊骇的瞳孔中,雨点般往营寨里落来。
呼啦一下,众人惊嚎四散,留下童贯一个呆呆望着这些人如飞的背影……
这正是:诸葛只得几把火,安及恩相凛凛威?一江冷清碧波上,万道辉煌赤焰飞。
第470章 野心沸腾玉爪龙
一瞬之间,一道道炽焰飞舞,恍如流星乱坠,落在童贯军营之中,覆盖七八里地面。
马公直第二营,童贯中军第三营,杨克世第四营,都被火箭笼罩,有那被射中的帐篷,不多时便熊熊烧将起来。
这般火箭射了约有七八轮,那三营中烧起百余个火头,官兵们都惊醒起来,领队的军官大喊救火,有的人浑浑噩噩,便往富春江去取水,正见数百条小船气势汹汹往岸上冲来,为首的乃是阮氏三雄、太湖四杰、浙江四龙,各持趁手器械,跳上岸便杀人。
又带了数千水军,每人手执茅草一把,扎成草束,内中暗藏硫黄焰硝,各带火种,随着头领们杀至营边,点燃了草束奋力掷进营中,火势顿时大炽,眼见得再不能救。
阮小二哈哈大笑,招手道:“快走,快走,哥哥将令,烧了他寨子就走。”
四龙之中,水军左副管“冲波龙”乔正叫道:“他寨中已乱,我等就此冲杀入去,杀了童贯那阉贼,却不是泼天的大功劳?”
阮小二道:“乔兄,我等此番不是江湖厮杀,行军打仗,讲究个令行禁止,哥哥分明说烧了他寨子便回,岂敢违了将令。”
“玉爪龙”成贵高声道:“你这厮不曾听说书的先生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可以不受,何况你哥哥只是个驸马爷。你等若是胆怯,喏,那么多船儿,随你划几条走,我兄弟却要建功立业!”
阮小七暴怒,上前重重推了成贵一把:“你这厮说谁胆怯?我兄弟三个在梁山泊与官军厮杀时,你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哩。”
翟源、乔正、谢福见大哥被阮小七推了,都把兵器提起,向前逼来,乱嚷道:“客大欺主是么?也不看这里都是谁的兵马!”
阮小七把竹管枪一横,厉声道:“要火并么?你四个都来,教你认识‘活阎罗’手段!”
阮小五连忙横刀站在弟弟身旁,怒视着几人。
太湖四杰迟疑片刻,也都举起兵刃,并肩上前与四龙对峙。
阮小二毕竟老成,连忙扯住自己兄弟,口中说道:“都是自家兄弟,闹得僵了,不让哥哥难做?成兄,小七动手是他不对,我等回去,我让他斟酒向你赔罪,你若不满意,打骂都由你,只是不可违了哥哥将令。”
这时官兵三营中,尤其沿江一带帐篷,早烧起了数百顶,那些打造的攻城器械,亦点燃了很多,端的是火光冲天,里面官兵乱喊乱叫者有之,乱跑乱逃者有之。
成贵指着道:“你这厮听说在梁山也是掌水军的,没生眼睛看么?这等情形,不就势杀了童贯,哪里再寻这般良机?啊哈,老子知道了,你们梁山好汉众多,却只来了你们几个臭鱼烂虾,好话说是要帮着打官兵,其实是准备让我们和官兵两败俱伤,你们却好一家独大?”
这句话,却是比说什么都灵!
阮氏三雄毕竟是草莽出生的豪杰,眼里只有兄弟,心中只有义气,既无老曹这等天生的腹黑,也不似樊瑞满心的做大事不拘小节,阴谋算计同为江湖豪杰的明教,他们虽信得过老曹,并肯尽力相帮,但是内心深处,多少有份歉疚之情,如今被成贵误打误撞点破,三个脸上齐齐一白,一时作声不得。
关键时刻,却是太湖四杰中老二,“卷毛虎”倪云见机快,他晓得这桩事情是万万不可捅破的,立刻挺身而出,大骂道:“这等没有义气的话,亏你们说得出口!阮家三个哥哥的心都遭你们伤透了,便是我兄弟,也自凉了心肠,你这句话,我等必要告诉七佛子,既然如此揣测我等,干脆回梁山便是!”
若无倪云此言,四龙说不定便看出三阮气短,但有他这般一圆,再看三阮脸色煞白,果然似是气得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