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推辞不过,饮了十余杯,酒意渐渐上涌,斜着眼觑去,只觉满堂之人,无不难入眼目:一个个喝的猪头发红、驴耳带赤,带着虚伪的笑意,踉踉跄跄彼此敬酒,途中撞翻碟盘无数,烧鸡卤肉,踩得烂泥一般,瓮翻瓶倒,美酒流淌满地。
此情此景,曹操忍不住呵呵怪笑,拳头亦渐渐发痒,他心知不妙,连忙佯做欲呕,匆匆起身而去。
出了厅堂,夏夜里的晚风一吹,曹操心境渐渐平复,猛可里想起汤饼来,神色一变,骑马来到收拢淮西军的营地,却见百十个火头军正忙活的热闹——揉面的、切饼的、煮面的、切肉的……满头大汗,却也有条不紊。
卢俊义、孙安领着数百人维持秩序,许贯忠、萧嘉穗帮着火头军端面,口中不断高喊:“都别急,都别慌,这是我家武将军特意和童大帅求得恩典,面管够,肉管够,管叫你等人人到嘴,人人饱腹。”
那些淮西军虽然都有些急迫神色,却也不曾争抢,都老老实实排成长长队伍,队伍最后站着的却是个熟脸。
段狗儿站在队末,大呼小叫道:“我狗儿这双眼睛最能识人,那个武大将军,我绝看不错他,他是个真正心疼咱们这些穷汉子的,他说了人人管够就必然管够,兄弟们都排好了队,谁也别给淮西父老丢人,老子最后一个吃,不够你们都来吃我的。”
那些取到了面的,都是满脸喜色,三五成群,或蹲在墙边,或坐在树下,有那等好事无赖之徒,更是故意站在队伍边上,小嘴嘟嘟往人群里吹那香喷喷的热腾气,惹来一片怒骂。
那些汉子许多都带着伤,甚至伤口的血还未全止住,然而一个个捧着大碗,稀溜溜连吃带嚼,似乎全然察觉不到伤口的痛楚,满脸都是知足的笑意。
曹操抬头望着渐渐升高的月儿,强忍住突然欲涌的泪花,稳了稳情绪,这才佯做无事一般,大笑三声,走去萧嘉穗身边,一边帮他端那汤饼,一边大声武气叫道:“我姓武的拍胸口说了,饼管够,肉三两,可有人克扣不曾?若是有的,淮西好汉们只管相告武某,武某亲自去摘了他人头来熬汤!”
众人见了曹操,不管吃上的没吃上,受伤的没受伤的,都纷纷欢呼起来:“管够,管够,莫说三两,四两也有余,武将军端的是好男儿,言而有信也。”
这正是:王公樽酒斗十千,黎庶浊浆碗半钱。贵胄杯中皆虚诈,草民醉后开笑颜。
第302章 新扎节度使曹刘
童贯并未在西京久耽,次日酒醒升帐,点了老将刘延庆,领兵一万镇守西京。
为防田虎派大军来厮杀,又留曹操在此,相助守城。
曹操手下兵马,原属陈州兵、郑州兵的,都随童贯回汴京,各归本部,至于所收降军则仍由曹操统带。
按童贯私下的叮嘱,待封赏定下,这支人马就由他带去山东,作为根基,组建青州军。
这样一来,曹操手下两万余人马,顿时少了近万。
不过陈州、郑州二军中,有些家里无牵挂的好汉,仰慕曹操为人,都自愿留了下来,共计四百余人,其中便有陈州原都头,现任副将的李墩子。
匆匆安排了西京防务,童贯急不可待领着大军,回汴京去报功。
待童贯一走,曹操便带着几大车铜钱,去了淮西军营中,将两万淮西军聚集起来,满怀诚恳对他们说道:“汝等本是良民,被迫从贼,厮杀场上,几经生死,活至如今不易。此番献城杀贼有功,尽赦汝等前罪,都回家去复为良民吧,凡是要回去的,本将私人赍发你等一人五贯路费。”
果然不出老曹意料——上前领了路费、磕头离去的,只有三千余人,其余一万六千余人尽数声称:家里早无人也,要不也不会死心塌地造反,如今无家可回,感怀武将军恩德,愿在麾下效力。
曹操大喜,连忙道:“军中陋规种种,汝等应有听闻。不过在我麾下,绝无喝兵血、受欺压之事,男人当兵保卫家国,本是了不起的事业,我军中的士卒,都如我亲兄弟一般看待,只要临敌敢战的,必有出头之日。将来若是年迈,亦为汝等分田置产,安乐余生。”
这番话一出,众人欢呼盈天,本来要走的三千多人,又有一半不肯走了。
如是一来,曹操手下军马,转眼又是三万之数。
最妙者在于,手下陈州、郑州两军离开后,他麾下的兵卒,本来就是淮西降军为主,如今这一万多淮西人加入,便似江河入海,并无丝毫隔阂。
老曹将这些兵重新编整一番,分为数军,分别交给卢俊义等指挥,每日操练不辍。
八月五日,汴京有天使前来宣旨,封了刘延庆为河南三城节度使,统辖西京、郑州、汝州之军事。曹操亦不出意外,被封为青州节度使,统辖青州、淄州、潍州、齐州、登州、莱州、密州七州军事。
卢俊义、孙安等人,各按功劳大小,封为防御使、团练使、统制官、兵马都监不等,辖地无一例外,都是青州治下七州之一。
不过正式得了官职的老曹,却不能立刻上任——朝里已派人去招安田虎,一旦成功,曹操才能赴任。
曹操和刘延庆款待、恭送了天使,两个喝酒商谈,说及粮草有些告紧,都笑道:“纵然田虎再来,放着坚城在手,又何须许多兵马。”
曹操回转头,令官封齐州团练使许贯忠、淄州团练使的萧嘉穗、登州防御使孙安、潍州防御使竺敬,率一万五千人军马,先回山东,人马大部留在梁山泊训练,其余各人选些精锐,带同赴任。
为何单选这四个?只因曹操本有“青密为门、登莱为室”的计划,且业已操行了大半年,而齐州、淄州位于青州之左,潍州虽小,却和登莱并居室中,此前并未有所布置,因此让许贯忠、萧嘉穗、竺敬,先行上任,所行之法,亦与四州无二,无非是收拢军心、训练军队,结交豪杰,打点文官,引商行为援,行阴吞之事。
至于孙安赴登州,则是要他与宋江等人汇合,嘱咐推进水师战船督造事宜。
四将领命而去,老曹身边,便只余卢俊义、杜壆、袁朗、滕戣、滕戡、柳元六将,除老卢外,余下将领军卒,几乎都是淮西一系。
随后数日无事,曹操便带着六将操演军马,同食同宿,杜壆、袁朗在王庆麾下时,都是桀骜不驯之辈,然而和老曹一番相处下来,却是恭敬日增。
八月十日,晋中军忽然有所举动——
田虎收到诏安文书后,看到大宋天子欲封其为太原兵马都监,引为侮辱,顿时怒不可遏,撕毁诏安,赶走使者,发兵八万,一日间打破孟州,留五千人守城,余者尽数于次日渡河,直逼西京城下下寨。
刘延庆大惊,急寻曹操商议对策,曹操扳着指头默算时日,算罢笑道:“老将军,在下算他彼军南来,不得复归也。”
刘延庆见他摇头晃脑,做出街头神算模样,不由失笑:“不料武将军还有这等本事?莫非是太公望转世?”
曹操笑道:“最迟三日,便见端倪。”
两个闭城紧守不出,晋中军攻打一日,折损两千多人回营。
又过一日,黄河之上,千舟竞发,大大小小战船,蔓延河面,皆打着宋国旗号。
曹操在城墙上远远望见,指着大笑道:“老将军,末将妙算如何?晋中军并无水师,如今大河尽在我手,南来之军,安得复归乎?”
当晚夜间,一个身影攀城墙而上,主动找到守城军将,要求面见曹操。
军将惊怒之余,带他来到府衙,曹操上前抱住道:“兄弟,早知一别数月,当初便该带你南下!”
此人是谁?有诗证曰:
不惧墙有千尺高,平生只怕大花骚。小哥非是云中鹤,好汉名为鼓上蚤!
正是“鼓上蚤”时迁也!
时迁神情激动,双眼泛红,抱怨道:“若不是要帮哥哥带那孩子,小弟怎肯留在汴京?一留数月,闷杀我也。”
曹操笑道:“这话我不信,你在汴京,必也做下无数趣事。”
时迁忍不住也笑道:“还是哥哥知我!旁的不说,原来那官家倒是会生女儿,除了石秀哥哥得去那位,还有好几个小帝姬,也都秀外慧中,以后若有兄弟要娶亲,小弟正好做个大媒。”
这话一说,可见皇帝深宫内禁,都成了他闲耍的花园。
两人说笑一番,时迁正色道:“前番那个‘汉水龙王’取了哥哥信来,小弟生恐误了哥哥大事,忙安置了王佐那孩子,便立刻飞马赶去梁山泊,请下张横、童威、童猛三个,领了一千多个水性好的,急回汴京。谁料金明池战船虽多,却是无人问津已久,闻人老兄一一看过,说要修缮方能使用,我们到后又等两日,船才修好,小弟便跟着水军,坐船而来。”
说着又笑起来道:“这一路也是热闹,张横那厮,不服闻人世崇做了水军统领,两个每每到了水流激深的奇险之处,便要下水较量一番,一路之上比了七八次,‘船火儿’这才肯服他。不过那两个副将胡敬、胡显,手段却只和童威童猛相类,难和张横相比,因此闻人世崇也自佩服他,让张横做了水军的老二。”
曹操笑道:“张横此人,手段虽然不差,心性却比不得他兄弟张顺,闻人世崇能折服他也是好事。”
时迁道:“便是人和人有缘,他六个人先打得厉害,后来分出了高下,又自好的如蜜一般,自家新起了个外号,唤作‘黄河六煞’。”
曹操听得直叹气:“这等名号,却不是甚么光明磊落好汉。”
宋军水军一到,晋中军顿时心慌,愈发急迫要打下西京做南岸之根基。
次日一早,晋军陈兵城下,一众战将排在阵前,其中一个尤其骁勇:戴凤翅盔,披鱼鳞铠,着锦花袍,系狮蛮带,骑一匹青鬃大马,出阵在城下往复奔驰。
手中一条铁棍,指着城上喝骂不休:“呔!上面可有个长卵子、有胆色的,敢来同咱决一死战么?”
这正是:战舰飞来波浪涌,行营震动心肝耸。晋贼急欲破西京,城下自夸大将勇。
第303章 城中尚有三年粮
洛阳北门,城楼之上,曹操、刘延庆并立女墙之后。
见那贼将夸武叫阵,曹操呵呵笑道:“同你一战,本无不可,我这里有的是英雄好汉——可是如今我水师已来,汝等大河在后,坚城在前,困死在方寸之地,已是冢中枯骨也!我又为何要费力同你交战?城子里尚余三年粮草,我等每日好吃好喝,坐观汝辈困死于此,岂不是妙哉妙哉?”
老曹这番言语,声音高亢洪亮,城下贼兵听闻,无不为之失色——他们营中粮草,至多只能支撑半月,本来后援源源不断运将来,倒也无忧,谁料到宋军哪里冒出一支黄河水师来,直接绝了粮道。
刘延庆哈哈大笑,心中佩服:我这个小老弟,当真一步十算,和一个战将骂阵,竟然还要暗藏机巧。城里粮草若足,他麾下三万兵,何苦要分拨一半先走?如今放着这许多贼兵在城下,必然侦骑四出,其他州县粮草也难运来,我们这七日粮草吃完,便是全城无粮之恶局,老夫急得夜不能寐,他却能一本正经骗人,老夫着实不如他也。
他又岂知老曹天生大心脏,最擅打恶仗,别说尚有七日粮草,便是吃完下顿就要断顿,也莫想看见他惊惶的。
譬如老曹当年对峙袁绍,许攸往投,好心动问:“你这里军粮尚有几何?”老曹一本正经答曰:“足够一年之用。”
许攸当时就笑了,摇头道:“恐怕未必吧。”曹操叹口气,表示投降:“果然好眼力!其实只有半年了。”
许攸起身作势要走:“我带着诚意来,你每句话都在骗,大家没法玩耍了,告辞。”
曹操连忙扯住他袖子:“哎呀呀,休要生气,便和你说句实话吧,其实只剩三个月的粮食了。”
许攸气的笑了:“怪不得世人都说你是奸雄,你果然就是!”
曹操也跟着笑:“哈哈,正所谓兵不厌诈也,这么重要的事情,又哪能随便说?”
说罢露出凝重、沉痛神色,咬着许攸耳朵,小小声告诉他:“其实军中只有这个月的粮草了。”
许攸跳起来大叫:“你还骗我?你粮食已吃完了!”
曹操这才傻了眼:“你咋知道?”
他当年粮草已尽,都敢浑说有一年储备,如今尚能支撑七日,仅仅声称有三年存粮,比之前世,已是光明磊落了好几倍也。
书中暗表:其实老曹和许攸这番对话,却真正让人看清楚了何为奸雄本色——有奸狡之智计,更有豪迈之心肠,方可称为奸雄!后来许多坏蛋,一味只是个坏,却要厚颜以奸雄自诩,直令明眼人笑掉了大牙。
须知凡是奸狡之辈,则易生狭隘心肠,若是豪迈之人,则多是憨直肺腑,那奸狡与豪迈,本是两种极难共融的特质,也只有在老曹这等非凡之人身上,才得以和谐并存。
可惜城下晋中军里,却无许攸这等存在,一众将领听得曹操言论,都泛起同一个念头:娘哎,他们还有三年粮!
在这干人想来,就算那宋将吹牛,给他打个狠折,那也最少够吃三个月半年的,咱们可就半月的粮,这仗还如何打?
那个使棍子的一时也无心挑战了,骂骂咧咧回了本阵,一个个垂头丧气,收军回营。
曹操和刘延庆回到府衙,笑呵呵道:“贼人愚憨,信吾言语,必然要另谋他图。待天黑了,我等分兵,出去杀他一场。”
刘延庆惊道:“贼兵七八万,我等兵才两万多,稍有不慎,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曹操摆摆手:“老将军勿忧,且听我细细道来,贼人如今断了后路,西京城坚,又不能急下,必要觅地就食,然而西京南面群山遮蔽,西面是潼关天险,贼人欲谋生路,只能循东面攻略永安军,继而去打西辅郑州,郑州若下……”
“郑州若下,则汴京震动,必招四方军马勤王,西京守兵奉旨来援,则攻守之形相易,我等正好以逸待劳破他!”同一时刻,贼兵寨中,一个身高九尺的大将,拍着简陋的舆图,悍然说道:“然后西可再打西京,东可攻汴京,南可下许昌,这岂不是全盘皆活。”
此人说罢,众贼将都振奋起来,齐齐叉手大喝:“太师妙计!”
那大将呵呵大笑,指着舆图上一点道:“既然如此,山将军领两万人马,连夜出兵,沿着首阳山杀出,先抢了永安军在手……”
与此同时,西京府衙中,曹操手指舆图一点:“他若要至永安军,必经首阳山,我却开东城水门,自洛河而下,抢在他前面设伏,以逸待劳,一举大破其军。老将军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刘延庆听得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担心道:“城里的舟船却有限,怕载不得大军。”
曹操不以为意:“何须大军?我只领兵三千,便足以破贼,若是不够,抓紧造些木筏,由船只拖着亦能载人。”
双方各存心机,各自准备,当晚天色一黑,西京东面水门悄然开启,大大小小船只次第而出。
这些船儿顺着洛水波涛一路向东,行驶了三四十里,悄然靠岸,数千军马上岸北行数里,直抵首阳山下,潜藏入道路之北,林木茂盛的山坡上。
首阳山东西绵延三十余里,乃是邙山的最高处,主峰高百二十丈,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故得名曰首阳。
这一带北枕邙山,南望伊洛二水,北高南低,是一片开阔的平地,也是洛阳来往郑州、汴梁的必经之路。
曹操和军士一起躲在森林里,看着黑暗中沉潜如龙的山脉,眼神中的情绪极为复杂:他在路上听船夫们闲谈,那个被他誉为“吾家之千里驹”的曹休曹文烈,死后便是葬于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