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安排,本来最为妥当,奈何贺太守是个吃吓唬的,周通一番大闹,吓得他三魂丢了两魂,忙不迭下令,把那各州败兵两千余人尽数调来南门帮守,其余三门,也各自分出两百人来南门。
眼看一队队兵马开到,贺太守心中惧意稍减,倦意渐渐涌来,细细叮嘱几个统制官、团练使,务必死守城门,自己便坐了轿儿,打道回府睡觉。
十九个虞侯护持左右,前后各有二三十名公人簇拥。
走出三五里,沿城中大街经过十字街口,忽然旁边一座酒楼房顶上,有人怪笑一声,随即嗤嗤嗤连响,三道火光直蹿上天,十几丈高空上,三朵大烟花啪啪啪同时炸开,五色流光撕开黑夜,天地登时一片璀璨。
护送贺太守的队伍惊得一停,贺太守掀起帘儿一探头,只见一道道彩光,以凄美之势飞坠,心中一突,顿时不安,大叫道:“抓住放烟花的,这必是梁山的探子!”
话音未落,便见那酒楼上火光一闪,一道瘦削身影,打着明晃晃一个火把,立在屋檐上大笑:“哈哈哈,兀那老狗,眼力倒不凡,如何便知我是梁山的好汉?老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鼓上蚤’时迁,奉了我家哥哥军令,特来华州,替天行道!”
他声音尖锐高亢,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贺太守大惊,惊恐地伸手指着道:“快,快去抓住他!”
前面一伙做公的,呼啦啦向酒楼冲去,及到近前,忽然“蓬”的一声,紧闭的大门被人踢得飞开,门里跳出一条汉子,手拈一条麦穗枪,大呼道:“近前者死!这老狗横行枉法,祸害苍生,吾等大好男儿,何必为他效力!”
众人定睛一看,这汉子鼻青脸肿,浑身到处裹着伤口,正是此前的同僚耿恭!
顿时都放松笑道:“‘荡魂枪’,若是平时,你装腔作势倒也罢了,如今打得半死,站都站不稳,也敢和我等拿大?今日便先宰了你!”
说罢正待一拥而上,酒楼中忽然冲出两道人影,一个使条大杆刀,一个使两口钢刀,都舞得雪花纷飞,直从耿恭两侧掠过,杀进公人丛中,同声喝道:“少华山朱武、杨春在此!”
贺太守先自一惊,随后又喜:哎呀,这两个是我心腹之患,不料今日撞来。连忙吩咐:“快、快,拿了这两个,老夫重重有赏。”
那干虞侯们精神一振,当即分出一半杀出。
这些虞侯,各自都有武艺,朱武、杨春顿时抵挡不住,便听的耿恭叫道:“人多欺负人少,算甚么好汉。”
话音未落,身后酒店里几条好汉呐喊着杀出,乃是:刘唐、焦挺、阮氏三雄、吴用、戴宗。
这七个人一出来,局势顿时逆转,尤其刘唐,便似出闸的猛虎,一柄朴刀舞得光球一般,直滚入官差群中,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两个虞侯联手去挡,交手只三招,一死一伤。
焦挺也是舞起两把戒刀乱砍乱杀,一连宰了数个公人,有个虞侯也使双刀,上前和他战了几合,焦挺性发,忽然弃刀,鬼魅般矮身一钻,已到那虞侯身后,就手扭断了脖子。
吴用擎两条铜链,耍的虎虎生风,间或起脚踢人,无有不中,哪有平日斯文模样?观其勇武,不逊血战长桥之南哥。
阮氏三雄更是如三条鼍龙上了岸,摇头摆尾凶性不减,三口钢刀舞起,往复冲杀,当者披靡。
时迁看得大乐,高立楼顶,摸出弹弓乱打,戴宗看出机会,大吼一声,挥刀连杀数人——都是被时迁弹子击中的,吴用见他一刀一个杀得好不利落,不由喝彩道:“戴院长端的好刀法!”
这十个好汉合力,杀得那些公差血流满地,贺太守惊骇不已:“快、快回南门。”
轿夫也吓得腿软,忙不迭扭头,忽见来路上有一矮双高三人,呈凹字型走来,中间那个是曹操,左右乃是武松、孙安。
见了孙安,那些虞侯都不由腿软,连忙就要绕道,却见上路一个大胖和尚,下路一个使戟好汉,狼行虎步而来,都惊叫道:“恩相,我等被围住也!”
贺太守惊惶道:“杀出去,杀出去,本官重重有赏,保你们青云直上。”
说话间,鲁智深、史文恭两个早到,恰似皂雕扑小燕,又如猛虎进羊群,一杆禅杖、一条画戟,所过处血浪滔天,那干虞侯、公差,哪个能禁他三招两式?
不多时,近百个虞侯、公差死伤一地,有临阵投降的,都被鲁智深一杖一个打死,看得耿恭暗自心惊:罢了,我若不是前两日良心发现,此刻也是一具尸体也。
时迁轻飘飘跃下重楼,搀了耿恭来见曹操:“哥哥,这个好汉便是‘荡魂枪’耿恭,良心未泯,险些遭那贺老狗打杀。”
耿恭满脸激动,挣扎着便要下拜,被曹操伸手扶住,微笑道:“罢了,一身伤势,我如何肯受你此拜?兄弟,你能弃暗投明,可见是个有肝胆的男儿。往昔汉朝时,也有个叫耿恭的好汉,领数百汉儿死守孤城,抵挡数万匈奴大军,苦战数年不怠,其义节所在,光耀古今。你既与先贤同名,来日亦当发奋,不坠古人声名方好。”
耿恭连连点头,抱拳道:“小弟谨记哥哥教诲!”
这时三阮揪着头发,将贺太守从轿中提出来,说道:“哥哥,怎么处置?”
曹操笑道:“蔡九先例在前,照旧便是。”贺太守本来还带求饶争辩,闻此一言,双腿立时软如棉花,一阵骚臭起传出,却是骇得屎尿俱下。
曹操道:“朱武、杨春,我让戴院长、阮氏三雄助你,去牢中接应史大郎,其余人,都跟我去破他南门。”
话音未落,便见一辆牛车飞奔而来,赶车的正是施恩,远远叫道:“大哥,我和竺兄救出了史大郎也。”
有分教:三朵烟花开瘴霾,一腔秽血洒长街。从来百姓能鱼肉,天降英雄扫狼豺。
第237章 天生一副霸王胆
朱武、杨春两个欢呼一声,一阵风扑了过去,曹操等亦是泛起笑意,快步迎上前来。
牛车停下,施恩跳下车笑道:“武大哥,这次救人顺利,多亏竺敬哥哥出力!”
曹操把眼一看,车厢中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大汉,身形虚弱,多半就是“九纹龙”史进,另一个三十出头,神情彪悍,身形健壮,挎口腰刀,自然便是“铁肝胆”竺敬,扶着史进下得车来。
朱武、杨春两个抢上前,抱着史进大哭,史进死里逃生,亦红了眼眶,拍着二人道:“兄弟们莫要如此,陈达呢?”
朱武道:“陈达尚在城外做疑兵,哥哥,这次多亏武植武大哥和鲁大师仗义出手,我等才有再见之日。”
史进点头道:“监狱中,施恩兄弟已尽数和我说了。”
当下先冲着鲁智深拱手道:“大哥,你我兄弟一体,大恩不言谢,都在小弟心里。”
鲁智深呵呵笑道:“若是洒家出事,难道你不来救?兄弟之间,计较甚么。”
史进深深点头,又走到曹操身前:“小可久闻山东‘武孟德’仗义疏财、义薄云天,果然见面更胜闻名!武家哥哥为小弟往返三千里,这份情义,史进死也难忘。”
说罢,屈身就拜。
曹操连忙扶起,笑呵呵道:“我亦久闻你‘九纹龙’的好名,早就有心结识,正是天缘凑巧,让在下得出微力。”
史进起身来,介绍竺敬道:“这个竺节级,史进在牢中便多多蒙他关照,吃食药物从不曾缺,今天又和施恩兄弟拼了前程救我。”
朱武、杨春听了,连忙上前磕头,竺敬慌忙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这等好汉,我若受你拜,必然折了我寿草。”
曹操上前两步,拱手道:“好汉,我代这些兄弟,谢你仗义出手!”
竺敬顿时笑起来道:“能为‘武孟德’效力,乃是小弟福缘,安敢当个谢字?况且‘九纹龙’亦是难得好汉,若非独木难支,小弟早就有心放了他。”
阮小七叫道:“哥哥们,这里非是说话之地,还是先破了他大军,再慢慢说不迟也。”
曹操道:“小七见得明白!诸位兄弟,如今史大郎已然救出,贺老狗业已擒下,只待击溃官兵,便得全功!吾等当再鼓余勇,一举破他大军。”
武松闻言,撮唇而啸,四面八方冲出两百多个汉子——其中一百是梁山带来,另有少华山精选的一百余人,都随曹操等自水门而入,令他们伏在四周以防万一。
时迁提醒道:“之前小弟亲眼看着各路军马开去南门,那里怕是少说也有三千人。”
武松笑道:“我这里亦有二百余好汉,又有贺太守这老狗为质,怕他甚么?”
竺敬道:“以小弟拙见,守军见贺太守被捉,望风而降也未可知。”
话音未落,便听得南门喧哗声忽然大作,直传到众人耳里。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疑,却是吴用忽然跺脚惊道:“啊也!时迁放得三个烟花,远近数十里都能看见,以周通兄弟禀性,多半不肯坐视不动。”
曹操脸色一变,叫道:“我等快去接应!”
却说南门之外,周通本来早已退去数里,眼见城里烟花飞起,不由叉腰大笑:“哥哥妙计成也,只待他打了南门,便好进城……咦!”
他脑子一转,猛然生出个念头:“放着我这里人强马壮,为何要等他区区两百人替我开门?倒不如我开了门去接他,哥哥岂不欢喜?”
当即叫道:“陈达老兄,快快点起我们的人马,破了这城门去接我哥哥!”
陈达惊了一跳:“武家哥哥将令,不是叫我们虚张声势,引他重兵集结便可?如今他集结了许多人马,我只得八百喽啰,又无云梯、虹桥,如何打得进去?”
周通惊讶地看了陈达一眼,皱眉摇头道:“老兄,我有两句老话儿,不得不说于你知。”
陈达见他神色非同小可,不由恭谨起来:“请哥哥教我。”
周通道:“第一句,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也!”
这一句话的原文是“君命有所不受”,周通听曹操许贯忠等谈论时提起,哪里分得清“君、军”之别。
陈达听他这句话文绉绉的,似乎是书里才有这等句子,顿时动容,连连点头道:“啊呀,有理有理。”
周通洋洋得意,又道:“第二句,不战而屈人之兵,大善人也!”
陈达疑惑道:“这……怎么打仗还打出个善人来呢?”
周通亦不知原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意思,凭记忆引用,凭感觉阐述,理直气壮道:“你老兄切想嘛,打仗啊,多造孽?不是你死,就是他死,那要是不用打敌人就认输了,谁也不用死了,这可不就是大善人么?胜造七级浮屠也。”
陈达听罢愈发震惊,敬佩道:“罢了!周兄,我家朱武哥哥枉号称‘神机军师’,向我们解说兵法时,我老陈从不曾听懂一句,哪里有你解说这般明了?不战而屈人兵,大善人也,胜造七级浮屠也!你看,你一说我就懂了。可见你的智谋,竟在我朱武哥哥之上!”
周通顿时大喜,再看陈达时,已是看知己一般亲热:“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也是有慧根。你听我说:他兵马虽然多,一半都是外来,且吃我等杀残了的,另一半华州的军,缘何不带去攻你少华山?必然是废物无用!这等军兵,便是十万,我小霸王亦视若等闲也。”
慧根这词,却是和鲁智深学来。
陈达听了连连点头,却多少还是踌躇。周通气得跳起身道:“为将之道,当断则断。我再说一事,你若还不懂,便是没有慧根了——我梁山一百人,加你少华山九百多,拢共一千多能战的,我哥哥那么多头领,只带两百人,却把八百人都交给我,这是甚么缘故,你且想想!”
陈达本来想说“因为我们要装大军,人少了来不及点篝火啊”,话没出口就赶紧咽回去,心想必然不是如此简单,拼命想来想去,猛地想出个答案来:“难道……武大哥心中,哥哥你才是大将之才!”
周通傲然道:“你我相识尚短,若日子长了,你便不用想这般久也!”
陈达如梦方醒,只觉一股热血冲荡上来,跳起身大叫道:“儿郎们,都随我……随周大将军破城!”
二人领了八百喽啰,大模大样开到城下,周通大戟一摆,八百人停在弓箭射程之外,列成阵势。
城上官兵都吓了一跳:这是要来抢城吗?可是连架梯子也无,不像啊。再说真要抢城,岂会只来区区八百人?
周通不管他们怎么想,大笑三声,骑着那匹宝马,哒哒哒一溜小跑,直跑到城下。
陈达在后面看了,不由暗自心折:真好胆色也!不怕上面射箭把你射成个刺猬么?
周通却是凛然无惧,先将画戟一摆:“呔!周某来此,有几句话说,都是为你等着想,若要放冷箭,且待周某说完不迟。”
城上本有几个准备射他的,此刻恍然大悟:罢了,此人若无挡箭的本事,岂会轻易跑到这里来?我又何必多费力气,妄自出丑。哎,且听他如何说吧。
但听周通威风凛凛喝道:“呔!华州官将们仔细听真,想我小霸王周通,破青州,破曾头市,破大名府,一路攻无不破,战无不胜,向来只用手中兵刃说话,今日如何却要和你等费口舌?唉……”
他长长叹息一声,露出一脸慈悲之色:“不过是年纪渐长,杀戮又多,忽然有一天,生出一个念头来——我平生所杀众人,一个个也都爹生娘养,爹娘们吃多少辛苦,才养育他们成人。他们和我本无冤仇,却又好好遭我杀死,以致于家中没了顶梁柱,父母无人养老,妻儿无人看顾,岂不可怜?”
他这番话,却是说到许多兵丁的心中去了,城楼上顿时一阵耸动,有将领硬着头皮叫道:“周通,你吹的好牛皮,你这般厉害,飞上来杀我啊。”
更多的军士却是低头耳语:“我看这周将军说话情真意切,这、不像是吹牛啊。”
上面那些嘈嘈杂杂,周通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因此周某发下誓言,以后凡是攻城,都先劝再打,若是不听我劝,那是该死之鬼,若是肯听我劝,你等便速速打开城门投降,免了刀兵加身之惨祸,周某都放了你们回去和父母妻儿团聚,岂不胜似给狗官们卖命?他们贪赃枉法,难道分了你一文?”
城头议论愈发激烈,周通提高声音道:“你等也别以为我是大言欺哄,若有之前杀败的兵将,当知我周通不曾浪言——我区区一百人便能杀翻你几千人马,如今三万大军蓄势待发,你等如何能挡?再有一句,刚才老大三朵烟花,你等也曾看见,意味什么,你都仔细想想。周某话便说到这里,要射我的可以动手了,总之我十个数数罢,不肯开门,玉石俱焚!”
说罢扭头就走,当真无人敢发一箭——有几个想射的,刚刚端起弓,便被袍泽扑倒。
周通安然无恙走到八百人阵前,高举起手,屈指计数,大喝道:“十、九……”
这番话说罢,城楼上越发混乱,有的人便说梁山军的确精悍难敌,有的人却是不甘就这般开门投降,有的人哭着说我想我娘我要回家……一时间又哭又叫,闹成一团。
周通却是不动声色,冷漠地数道:“四、三、二……”
最后一个手指眼见要屈下,忽然哗啦一声,城门洞开,几个军士提着带血长刀,跪倒在门口:“将军别数了,我等愿降也!”
周通哈哈大笑,大戟一挥:“陈达兄弟,随我进城!”
陈达满脸狂热神色,大吼道;“儿郎们,华州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