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扑上去,与梁军血战,最终两败俱伤,可就再也控制不住江东的局面。
为江东舍生忘死,落到什么下场,有祖逖、苏峻、周玘、陶侃、祖约等人的前车之鉴……
要么被气死,要么被灭族,要么退隐……
以桓温现在的处境,一旦没了手上的这两万人马,江东的那群人会立刻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再退一步,即便失守,只要手上有兵,结果都不会太坏。
没办法,这就是两晋以来根深蒂固的权力规则。
桓温当年靠着这套规则坐镇荆州,最终掌握江东大权,如今同样受制于这套规则。
“明公不可糊涂啊,没有襄阳……江东休矣!”郗超终究只是谋士,不在其位,无法深刻感受到桓温的困境。
“一个月!只要朗子能坚守一个月,吾全力以赴,与梁贼决一生死!”桓温咬牙道。
现在扑上去,如同飞蛾扑火。
两边拉扯多年,桓温对李跃的脾性也了如指掌,焉知他不是在围城打援?
如今五六万黑云军南下,又占据上游之利,桓温这两万人马上去,会立即成为黑云军的目标。
除非长江下游的北府军能一统支援,不计前嫌,共同抵御梁国。
换做以前,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
但现在,桓温正与建康陷入拥立新帝的分歧之中,正是矛盾最深的时候。
“此番梁主御驾亲征,声势浩大,只怕……襄阳难以坚守一月。”郗超一脸黯然。
郗家绑在桓温身上,桓温若是失败了,郗家必然衰落……
桓温默然的望着他,如果襄阳一个月都支撑不下去,那么他就更没有支援的必要了。
二人沉默许久,桓温忽然道:“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事不可为,吾当趋舟东进!”
自始至终,桓温惦记的都是建康朝堂上的那张御榻。
这话一出口,郗超已经明白对桓温而言,孰轻孰重,“晋室不过百年,却早已……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声音中带着无限的落寞。
非但晋室病入膏肓,连周围的人也都病入膏肓,早已无可挽回。
即便此次击退了梁军,挽救了襄阳又能如何……
建康。
司马昱、王彪之、谢安、王坦之恰好也在商谈襄阳之事。
王彪之一脸笑意,“哈哈哈,他桓温也会有今日!”
这十几年来,桓温压得王家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江东谁最憎恨桓温,肯定非王氏莫属。
当年若是没有何充的推举,王导的默许,一个谯郡三流士族,如何能有今日之势?
不过这事要怪还是应该怪在司马昱头上,何充推举桓温,侍中刘惔极力劝谏,认为桓温野心比庾翼更甚,建议司马昱督镇荆州,司马昱忙着清修玄谈,不肯上任,最终让给了桓温。
“以襄阳城之坚固,桓温、梁贼必两败俱伤也。”司马昱抚弄长须,眼角的皱纹上挂着一层喜色。
上一次梁国声势浩大的围攻襄阳,还不是无功而返?
唯有谢安一脸平静,“若襄阳挡不住梁军,又当如何?”
王彪之冷哼一声,“襄阳乃桓温老巢,襄阳丢了,桓氏也就穷途末路,我等大可效仿东吴,重建西陵、夷道防线,将梁国挡在长江以北。”
东吴凭借西陵、夷道、公安等长江要塞,在蜀国灭亡后,顽强抵抗了西晋三十载。
若不是东吴出了个暴君孙皓,完全还可以再抵挡下去。
总之一句话,建康君臣对桓温的憎恨厌恶,还在梁国之上。
这次梁国的战火烧不到他们头上,用不着他们担心。
反而是桓温,一步步紧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效仿司马家篡魏之旧事。
“还是以防万一为妙,此次梁军入寇非同小可,不可坐以待毙,北府军应当出手。”谢安说的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
“安石莫非糊涂了?若桓温击退梁军,下一步,可就要行大逆不道之事,你我如何抵挡?”王坦之抛出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桓温得势,建康的这种权力格局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如今桓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不是他顾及名声,早就行司马师司马昭之事……
一个对曹魏士族下手,一个当街弑君……
晋朝的顽疾,在它立国时,便已经深入骨髓之中,药石无医。
司马昱顿时感到脖颈后面凉飕飕的。
桓温拥立他为皇帝,分明就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亡国之君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的……
“自然不是救援襄阳,而是扫平长沙贼武陵蛮,要防守长江,武陵长沙不可乱也,北府军既出,大司马岂能按兵不动?”谢安语气平缓。
要建立长江防线,至少先守住长江以南。
谢安算是提前布局,以免形势恶化。
保住长江以南,还能将巴蜀连接起来,即便襄阳丢了,江东还能稳住。
“安石真当时之孔明也!”司马昱赞赏道。
“若桓温长驱直入,反入建康?为之奈何?”王彪之扫了几人一眼。
桓温入主建康,最倒霉的肯定不是司马昱,桓温是司马家的女婿,也不会是谢安,在桓温面前,谢安常以臣子自居。
只有王家,一件衣服都没穿,每次都站在反对桓温的最前面,坏了桓温不少好事。
谢安和司马昱同时意味深长的望着王彪之。
“大司马爱惜名声,应当不会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第七百章 指路
李跃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如此一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居然没有援军来救襄阳……
要知道上一次攻打荆襄,各地纷纷来援,逼得李跃连到手的江陵都放弃了。
这一次非但没有援军,连武陵、长沙的叛乱也不管了,一心一意待在武昌。
这种局面,荆襄豪强一个一个的来表忠心。
晋室连江东本土士族都压的死死的,更别提荆襄豪强。
江东本土士族豪强们或许还能喝到一口汤,荆襄豪强只能去喝西北风。
“桓温不来,朕围城打援就施展不了。”李跃笑道。
“或许桓温已经看出襄阳不可守,不愿耗费兵力。”卢青拱手道。
“算了,他既然不来,朕就先拿下襄阳。”李跃没精力去弄清江东这群人在想什么,这一战,襄阳必须拿下。
“陛下,武昌有书信至。”亲卫捧着一封信进来。
梁国推行纸张,江东也跟风起来,用起了纸。
李跃打开书信,桓温一手行草遒劲有力,龙飞凤舞,常言道字如其人,桓温也算当世豪杰,眼界、韬略、权谋都有,可惜生在江东迷局之中,无法挣脱。
出乎意料的是,信里面没有谈战事,而是追忆往昔,大谈当年的亲密合作。
“桓温这是要投降吗?”李跃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有些弄不懂这个时候送这么一封信来干什么。
难道李跃会因为往日的一丝丝交情,放过江东?
如今裤子都脱了,怎么可能缩回去?
“襄阳未破,桓温岂肯投降?此信是来迷惑陛下。”卢青强行解释。
江东名士就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李跃踱了两步,“回信一封,就写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卢青一愣,“陛下这是……”
李跃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全天下都知道他桓大司马要干什么,还装什么?让他干脆一些,若是没这个胆量,不如早些归降大梁,不失公侯之赏赐。”
司马家立国之后,经受权臣一轮又一轮的挑战。
历史上即便挺过了桓温桓玄父子,也没挺过宋武帝的一刀,早死晚死都是一死,没有五胡乱华转移矛盾,八王之乱后,晋朝就应该入土。
李跃也算是给桓温指明人生道路了,就看他敢不敢干。
卢青奋笔疾书,李跃走出大堂,外间将校云列,早已等候多时,旌旗随风飘扬,戈矛熠熠生辉。
目光扫过,徐成、曹堪、秦彪、糜进……
眼神中透露着对胜利的渴望,不过很多人双鬓已经染了白霜,脸上皱纹多了几道。
“攻城。”李跃挥挥手。
襄阳的命运已经注定,积重难返的江东,命运同样早已注定。
要防备的只是他临死前的反扑而已。
历史上即便赢了淝水之战,江东也没能一扫积弊、重新振作,反而加快了灭亡。
“领命。”众将齐声喝道。
片刻之后,战鼓轰鸣而起。
襄阳城下,一架架新式投石机仿佛巨兽一般虎视眈眈,比旧式投石车大了足足三倍。
每一架投石机都有五六十人操作,绞盘、抬石、拉绳索。
在巨大的吱呀吱呀声中,八十余辆投石车蓄势待发。
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下来。
城上城下无数人望着这些木制的巨兽,有人迷惘,有人惊骇,也有人不以为然。
“放——”李佑拖长的声调,仿佛一支哨箭划破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