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御史有了这位左都御史的带动,也纷纷点头,也有人立即站出来,开始振振有词。
一时之间,场面竟一度失控。
毕竟……胡穆的话一旦使陛下相信,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就算不为了逞口舌之快,单单为了自己的脑袋,也不能干休。
或许是因为胡穆的奏报过于恐怖,以至于朱棣一时也无法分辨,于是索性默不作声,干看着都察院的御史们开始质疑,他却借此,看出一点端倪。
因而,朱棣对此并未制止。
张安世这时却道:“为何不请邮政司转运使……将话说完。”
史仲成却是倨傲地道:“老夫未闻有什么邮政司转运使,只听闻过盐运司转运使,不知这位转运使,科举时名列几甲,入朝之后,资历几何?”
张安世顿时火了,大怒道:“他乃大学士胡广之子。”
胡广:“……”
胡广人又麻了,此时,他彻底心乱了,一听胡广之子四字,他下意识地想要争辩,却发现,这是事实,是实辨无可辨之理。
史仲成此时已是勃然大怒,气腾腾地道:“就算是胡广这样口出污蔑之词,老夫照样要仗义执言,老夫只看是非,不看是何人,即便为大学士胡广,他又有什么资历,又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胡广:“……”
张安世冷笑:“到时自有凭据,何须你在此故意想要借机造次!”
史仲成脸色铁青,双目更是瞪大,龇牙裂目之色,毕竟……这已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了,此时哪里顾得了其他,谁惹他,他便咬谁。
当下,史仲成禁不住大笑道:“好一个凭据,既有真凭实据,那老夫,倒是有话想要向这位胡广之子请教。”
他的口气里尽是嘲讽之意,甚至已不屑于称呼胡广为胡公了。
到了这个份上,你胡广纵容儿子想要将大家伙儿置之死地,没喊你胡广是胡广老狗就算是客气了。
史仲成说罢,殿中的嘈杂声音方才勉强消停一些。
史仲成当即,气势汹汹地朝胡穆道:“你既敢奏报,那么……敢问,你凭什么说天下有两千二百万户?”
“邮政司……已记下了数目。”胡穆的声音明显的没有方才的足气了。其实此时的胡穆,也有一些胆怯了,毕竟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大场面。
史仲成却觉得他是在硬撑,于是大笑道:“记一个数目就可以吗?”
胡穆道:“每一个数目,也都有依据。”
“每一个?”史仲成本还想步步紧逼,可听到每一个的时候,似乎立即找出了胡穆话里的漏洞:“你的意思是……这两千二百万户人,每一户,你都有凭据?”
胡广一听,已是急了,他被左都御史辱骂,其实胡广不在乎,因为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自己父子二人如何脱身,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可现在,他显然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儿子,实在愚不可及,这还没多久呢,一下子就被史仲成抓住话柄了。
史仲成此时已是平静了不少,倒是气定神闲地抓着自己的胡须道:“好,老夫倒要看看,这两千两百七十万户,怎么做到每一个的!倒还想请教,这些人……籍贯何在,年岁几何,子女多寡,父母安在,形貌如何……”
“有……”胡穆一听这个,居然人也镇定了,毕竟……辩论不是他的专长,可恰好问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可不就人都抖擞起来了吗?
“有的,都有,年岁、籍贯、姓名、形貌,且每一户,家中都悬挂了报箱,有他们的编号……”
史仲成:“……”
他骤然之间,脸色难看起来,眼中飞快地略过一抹迟疑。
其实在史仲成的理解之中,只是数月功夫,区区一个邮政司,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细致的清查的,至多,也只是算了一个数目,拿来哗众取宠罢了。
可没想到,他的问题,恰好问到了人家擅长的领域。
于是史仲成只好继续摆出镇定态度道:“哼……两千二百万七十万户的情况,都有?”
“有,都有!”胡穆回答得十分笃定,一丁点犹豫都没有。
史仲成的脸色,也开始变得稍稍有了一丁点的不自信。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道:“在何处?既如此,何不取来一验即知。”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好如此了。
胡穆却皱起了眉头,开始变得左右为难起来。
一见胡穆面带疑色,史仲成似乎又有了信心,整个人抖擞精神起来,自觉得这必是自己戳中了对方的痛点,当即冷言嘲讽道:“怎么……拿不出?”
“不是拿不出……实在是……太多了……”胡穆为难地道:“足足数十个仓库……即便是搬来宫中……怕一时半会……也……也……需要一两日的功夫……何况那些文牍,大多已进行了分门别类,若是擅自搬动,只怕……到时又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清理……”
史仲成:“……”
朱棣一直冷冷地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此时看胡穆的模样,倒觉得……此事未必没有可能。
恰在此时,有御史道:“这不过是推脱之词而已,此人摇唇鼓舌,绝非善类,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
朱棣心思微微一动,于是道:“文牍都在邮政司?”
胡穆道:“禀陛下,都在邮政司。”
朱棣扫视了一个个脸色沉重的百官一眼,才道:“兹事体大,若不亲自核验,如何服众?朕今日,非要辨明出是非曲直不可,来人,摆驾,前往邮政司!”
第563章 立杀无赦
朱棣一言而断,算是彻底地打破了眼下的争议。
而此时此刻,对于那史仲成而言,也算是彻底地闭上了嘴。
眼下这个时候,多言无益,倒不如索性,大家将事情摊开来看看便知。
对于史仲成等人而言,其实他们是打心底里不相信邮政司能有什么真凭实据的,即便是有一点,也大可以彻底找到漏洞推翻掉。
倒不是他们如何自信,而是他们心底深处便已认为,这必是胡穆想要借机上位,挑起来的争斗罢了。
朝廷对于传奉官的印象都十分糟糕,认为都是投机取巧之辈,不足为虑。
何况身为传奉官的胡穆,连资历也不过尔尔,不过是在铁路司干了一两年下层的官吏而已。
这样的人,能干成什么事?
再者说了,清查户籍,乃是天下最繁重的工作,朝廷动员了十数万的官吏,才勉强办成,邮政司又何德何能?
文渊阁诸学士们,却远不如史仲成人等这样的乐观。
不过,显然也不至于认为,邮政司当真能有什么真凭实据,大抵……应该是邮政司找到了这一次清查的漏洞,进而拿出一些证据进行攻击,借此机会,希望朝廷能够重新清查罢了。
只是解缙还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思考得更深。
胡穆这样做,背后必定是张安世,可无论如何,胡穆也是胡广的儿子,这件事的背后,会不会还有胡广?
若还有胡广,那么胡广就太不简单了,此前的人畜无害,莫非只是烟雾弹。
而一旦这样去想,那么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了。
一个人……人畜无害了数十年,这么多天下最精明的人都看走了眼,这样的人,该有多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一个隐藏了自己数十年的人,却突然之间,在这地方发力,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事有反常即为妖。
越往下头想下去,就越令人觉得可怕和恐惧了。
朱棣是个行动派,当即便摆驾出宫,随驾的大臣们,虽心思各异,可也老实地纷纷在后步行。
胡广在队伍之中,心里却早已是七上八下了。
倒是张安世与胡穆走在前头,二人低声窃窃私语着什么。
等到抵达邮政司的时候,这邮政司上下猝然无备,谁也不会料到,竟会皇帝亲临。
于是当即……司中上下的官吏,纷纷诚惶诚恐地来见驾。
朱棣只扫视他们一眼,见他们都是寻常官吏的装扮,不过比之其他的衙署和部堂,这些官吏的年纪,都要小了许多,多是一些年轻人。
朱棣阴沉的脸,稍稍有了一些缓和,温声道:“不必多礼。”
随即,回头看向张安世和胡穆道:“证据在何处?”
胡穆上前道:“陛下,就在后头的库房。”
朱棣当即一马当先,率先进去,其余随扈,鱼贯而入。
于是胡穆领着众人,进入了一处库房。
起初的时候,君臣们倒不觉得稀奇,而这库房,从外头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直到进入之后,眼前却是一亮。
这是物理意义的眼前一亮,因为在此,挂着一盏盏的马灯,以至于整个库房,虽是封闭,却是亮如白昼。
在这里,除了一排排办公用的案牍之外,便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书架。
每一个书架上,都有柜子,柜子上,又挂着锁,除此之外,还挂了一个又一个的牌子。
“这是……”
朱棣背着手,认真地看着,其实他对于案牍的事,不甚感兴趣,只不过,对于这样的规模,朱棣觉得有些诧异罢了。
胡穆道:“陛下,这是邮政司的邮编库房。”
“邮编库房?”朱棣对于这个名称还是觉得挺新奇的。
胡穆便道:“投递书信,寄送包裹,甚至是牵涉到汇款的事务,必须要确保,驿站能够精确到人,正因如此,所以……各地的驿站,要掌握当地人口户籍地址的情况,驿站掌握本乡以及下设的村里,邮政局掌握本省的情况,而邮政司,自然要掌握天下的情况。”
朱棣道:“是吗?”
声音淡淡,他只听得云里雾里。
胡穆便继续解释道:“这一处库房,寄存和保管的,乃是福建布政使司所有文牍。”
“福建布政使司……”朱棣念叨着,随即便又问道:“这又有什么不同?”
胡穆便指了指远处的一处书架,道:“那地方,乃是福州府,而那几排书柜,则是泉州府。隔壁是建宁府,再远一些,乃兴化府。漳州府在这里。”
胡穆边道,边信步走到了福州府的十数排书架面前,接着道:“这一处书柜,乃闽县,那一处,则是长乐县,还有这里……陛下,此乃福州府福清县。”
其实这里的保存情况,十分有序,可以说是一目了然,所以即便朱棣不通文牍的事务,可经胡穆的指点,却能立即看明白了。
而这种案牍事务,条理清晰到一个门外汉竟也可以一点即通,可见这里头的情况,是多么的井井有条。
朱棣也快步走到了福州府福清县的书柜面前,这里头,却是一个个整齐的柜子,每一个柜子上头,却又书写着各乡的牌子。
朱棣随手指了指其中的谭南乡,道:“福清县,还有一个谭南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