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溥:“……”
张安世笑吟吟地接着道:“其实你也不必愁眉苦脸,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你若是对自己的事都不自信,将来如何能辅佐好姐夫呢?”
所谓旁观者清,杨溥听罢,倒是心中稍安,于是道:“都督也认为,江西的铁路修不成?”
张安世语带笃定地道:“断然修不成。”
杨溥道:“都督既有如此把握,那么就该……”
张安世一脸从容地道:“我既有把握,却也不能全天下嚷嚷。不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张安世勾结商贾,想牟取暴利呢。不过……既然预测此事不成,这该做的准备,却还是要做的。你放心,我已布局好了,到时……就等着瞧热闹吧。”
杨溥听罢,心里只是唏嘘,却又长叹了口气。
张安世便道:“杨学士还在为自己的际遇担心?”
杨溥摇头,幽幽地道:“下官所虑者,非是自己,而是……”
他一言难尽的样子,眼睛微微的红了。
一时之间,竟有些潸然泪下:“下官也是读书人,寒窗苦读,下官出身的,也是耕读人家,读圣贤书,立下了扶苍生社稷的志向。可如今真正宦海浮沉,所见的却是当初的恩师、同年、同窗们,虽都曾立下匡扶天下的志向,如今却都因循守旧,不知变通,哪里有半分为苍生百姓为念之心?下官在想,到底是大家读书读歪了,还是入朝之后,利欲熏心。”
张安世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四书五经里,他只读过春秋。
之所以读春秋,是因为在四书五经里,春秋是由许多小故事组成的,不似《论语》、《诗经》、《尚书》、《礼记》那般生涩难懂,或是充满了说教。
张安世甚至怀疑,关二哥之所以每日捧着春秋来读,而不是捧着《礼记》、《尚书》,大抵也是和他一样的原因。
张安世看着杨溥悲痛的样子,收起了思绪,劝道:“好啦,你不必伤心,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如我一般,明明我有一生富贵,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我有玩物丧志吗?我心心念念的,都是苍生百姓,可见人之好坏,不取决于读不读书,或者读的是什么书。”
“你们这些读书人,竟将读四书五经当做一个人德行高下的标志,实在读书读的自己脑子都坏了!若不是因为天下能读书的人少,天下人只能受你们这些读书人骗,谁他娘的在乎你们这些胡言乱语?”
张安世这话说到后头,显然就有点变味了,杨溥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被张安世阴阳怪气的连着他一起,骂了一通。
于是更显得失魂落魄,平日里他都是沉稳和冷静的人,心志也很坚定,可或许因为被人暗中攻讦,使他此时心理较为脆弱,一时百感交集,心中触动极大。
当下,他苦笑道:“哎……好就好在读书,坏也坏在读书……”
说罢,摇了摇头,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月底,张安世奉旨入宫觐见。
此时已至初夏。
这时候,天气已是炎热,张安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短袖的汗衫,颇为凉快,可惜入宫却不能穿,待衣冠齐整,便觉得燥热得不得了。
等从宫门走到了文楼的时候,已是一身的汗水。
可这刚走进去,却见朱棣脸色颇为不悦。
更见大臣来了不少,大家都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张安世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直直地看着张安世道:“江西那边,铁路的进展,又是神速,已修建了各处的站点,路基铺设得差不多了,不过……这刘卿家与徐卿家上奏,又要银子,他们倒是张得开口,九江至南昌府的铁路,不过区区数百里,如今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银子?”
张安世这一听,顿时震惊,随即就道:“陛下,臣心里有过报价,照理,三四百万两银子,就可完工,可他们已发了这么多银子的债,按理来说,已经足够了,陛下的内帑,又拨付了两百万两纹银过去,资金已经足够充裕,怎么还要银子?”
“这就是朕找你来询问的原因。”朱棣一脸心疼地道:“这铁路,怎的造价如此昂贵?”
“这……”张安世觉得这问题真是难到他了,于是苦笑道:“臣怎么说的明白?”
朱棣便看向夏原吉:“夏卿,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说看?”
夏原吉此时也是一头雾水,他只是户部尚书,不管这个的啊。
可是陛下问起了,总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想了一下,就道:“会不会是因为赶了工期……”
“赶了工期也不致如此。”朱棣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目光便落在另一个人身上,道:“吴卿家,你来说。”
这被点了名,站出来的,乃是工部尚书吴中,吴中毕竟负责修宫殿还有皇陵,有工程的经验,只是此时,他也有点糊涂:“陛下,臣只是工部尚书……”
朱棣顿时怒了,气呼呼地道:“这上上下下,无一人为朕分忧吗?”
张安世道:“陛下,先不要急,我看……不如……委一钦差,好生查问便是。”
朱棣皱眉道:“委谁去为好?朕已派去了礼部尚书,再派什么人有用?”
张安世思索了一下,便道:“成国公朱能,或许可以。”
朱棣听罢,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这家伙倒是适合呢!
朱能乃是武臣,和朝中还有地方上并无瓜葛。
最重要的是这老东西平日里算盘打的精,别看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精明得很,算账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朱棣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便道:“再拨五十万两纹银吧,再多就没有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了工期,成国公朱能……明日拟旨他,让他速往南昌府……”
朱棣气过一顿后,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猜测了许多的可能。
不过细细想来,他这个皇帝如此看重的事,虽然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但是应当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吧。
他之所以震怒,终究还是因为花费实在巨大,而且花的还是他自己的银子罢了。
第377章 帝心难测
朱棣说罢,又回过头去。
大手一挥:“诸卿退下吧。”
说着,却又道:“张卿留下。”
众臣颔首,纷纷行礼告退。
张安世便留在了原地。
朱棣却不吭声,他端坐着,一言不发。
直到大臣们散去,似乎宦官们也识趣地纷纷退下时,唯有亦失哈在旁,不需朱棣吩咐,竟给张安世端了一盏茶来。
这时候,朱棣猛地抬起眸子,一双眸子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锐利。
前些日子,朱棣的身子不好,神色不免有几分憔悴,可在这一刻,这眸子里,却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冰寒。
那杀气腾腾的朱棣又回来了。
“此事有蹊跷!”朱棣沉声,斩钉截铁地道。
张安世听罢,便道:“是,臣也察觉到了蹊跷,事情到现在,令臣有许多疑惑的地方……一来,这花费实在太大,其二……”
朱棣却是打断他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朱棣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案牍,边道:“而是……此事从头至尾,都有一种令人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有人在背后谋划!”
张安世一听,大吃一惊地道:“是吗?臣……臣要不命锦衣卫查一查?”
朱棣摇头道:“不必查了。”
朱棣站起来,幽幽地接着道:“这只是朕的一种感觉罢了,靠这个去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张安世则是不解地道:“既然陛下觉得有蹊跷,可为何……还拨付五十万两纹银去?陛下难道不担心,肉包子打狗……”
朱棣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一双眸子时不时隐现出几分让人难以捉摸的危险气息。
他慢悠悠地道:“五十万两银子,安一下他们的心,有什么不可?朕两百万两银子都出了,还缺这一点?”
张安世骤然明白了什么,于是道:“陛下的意思是……这五十万两银子,只是故布疑阵?”
朱棣道:“何止是五十万两银子,便是成国公朱能奉旨彻查,也是故布疑阵。”
张安世是了解朱棣的。
朱棣这样小气的人,舍得拿这么多钱出来,这些钱,真比他自己的孩子还要珍贵。
既然将自己的亲骨肉都祭献了出来,那么……一定是有更深的图谋。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张安世心下的好奇心更重了,于是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道:“这大半年来,自开始修建铁路,江西那边,只是不断地催银,先是三司的人去巡视,此后又是礼部尚书,可江西那边送来的却都是好消息,一分半点的坏消息都没有。”
朱棣顿了顿,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又道:“朕在想,区区一个徐奇,他若当真有什么不轨,何以满朝都在包庇他?”
张安世皱眉道:“这是锦衣卫失察之罪。”
朱棣摆摆手:“锦衣卫能做的,只是缇骑和刺探而已,就如同门头上的锁,只可防君子,不可防小人。若是有人诚心勾结,暗中谋划,单凭数十个外派的缇骑,如何能查知真相?至多,也不过是查到一些出现盗贼的皮毛……”
张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这是有人蓄谋已久?”
朱棣沉吟道:“若当真有什么差错,一个徐奇,没有这样的本事。”
张安世道:“陛下莫非是怀疑那礼部尚书……”
朱棣不屑地道:“刘观?他是个什么东西?”
啊……
张安世道:“其实……江西修铁路,臣当初……也觉得该试着看一看的态度,虽然知道……可能知道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可臣在想,陛下对此事看得如此紧,这江西布政使,还有礼部尚书人等,一定不敢胡作非为。当然……差错可能会出的,可要说他们胆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胆大包天,臣实难相信……”
“朕当初也不相信。”朱棣沉着脸道:“可现在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还要可怕。”
张安世道:“只是陛下……还有什么打算。”
朱棣道:“朕不是说过了吗?五十万两银子,乃是故布疑阵。而成国公朱能,也是故布疑阵。朱能心细,可他办不了这样的大案,他没这个本事。”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可朕下了这个旨意,才会让人安心,教他们这个时候,做好迎接朱能彻查的准备。只有让他们的心思,都放在朱能的身上,朕与张卿暗渡陈仓,或许……这件事才可能水落石出。”
张安世听罢,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道:“臣大抵明白了,那么此事就交给臣,臣想办法……”
朱棣摆手道:“朕亲自来,他们拿的是朕的银子。”
说到银子二字时,朱棣的牙槽几乎都要咬碎,眼中更是聚满了戾气。
朱棣压下心火,随即道:“朱能去南昌府,你我暗中往九江府,九江府距离京城走水路,也不过朝夕功夫。他们的重心,一定是在朱能的身上!”
这显然太出乎意料,张安世大惊道:“陛下要去九江府?”
“对。”
“何时成行?”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