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当辅和钱肆的现银放贷,这终究是治民不治权的时代,不然白银不可能成为最主要的流通货币,所以压根没有受限于《大明律》。
在《金屋梦》当中就有记载:新官取京帐,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
时至今日,京债和当铺已经成为权贵阶层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朱骥、重庆公主和会昌侯便是其中的得益者。
只是让谁都想不到,刚刚登基一年半的弘治,竟然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之下,挥出一棍打向了京城最大的利益集团。
城东,驸马府。
“查封了?本公主这便进宫面圣!”
城东,襄城侯府。
“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速速将其他几位侯爷请过来商议对策!”
城西,瑞安伯府。
“快……快备轿,本伯即刻进宫,一定要太后做主!”
城北,尹府。
“老夫都退隐三年了,这是要翻旧账吗?”
城北,某座宅子。
“查封了?难道是杂家的小金库被陛下知道了?”
……
自己的金融店铺突然被朝廷查封,顿时震惊了整个京城的权贵圈,亦让这些人当即纷纷行动起来。
只是几个衙门秘密行动,又有十二营的统领亲自带人协助封查,致使京城最大的一百间金融店铺无一幸免。
一时间,整个京城显得哀鸿遍野,甚至有人选择即刻逃离京城了。
养心殿,一股檀香从铜炉中袅袅升起。
身穿龙袍的朱祐樘端坐殿中,虽然知晓外面的权贵们是人心惶惶,但对外界的骚乱显得完全不放在心里,正在认真地处理着手里头的事务。
原本心情还算不错,但跟那帮权贵的烦恼相比,在看到朝廷即将要拨付的一些开支后,自己同样感到十分的头疼。
很多人都以为只要管理好朝廷的税收,那么大明便可以开创一个全新的盛世,从而成为一代明君。
只是身处在农耕社会中,其实始终需要面对两个很现实的问题:一个是粮税和盐税的收入甚至连正常的朝廷开支都解决不了;另一个则是百姓的消费能力如何提升。
中兴、盛世,从来都不是文人写几首诗就行了,而是需要打造健康的财政,同时要切入到百姓的消费力中去。
像现在,即便自己已经将飞梭织布技术带到了这个时代,但不得不面临一个扎心的问题,底层的很多百姓仍旧穿不上飞梭机织出来的棉布。
至于大明财政,朱祐樘自认为去年已经做得足够好,但仅仅只有三百万两白银可供自由开支。只是大部分白银拨给天津皇家造船厂生产海船后,剩下的银两已经不多了。
虽然朝廷一年有三千万石税粮的收入,但朝廷虽然背负军饷、官员俸禄、宗藩禄米和勋贵的禄米等,同时还得负责水利工程以及漕运等。
由于冰河已经解封,去年的秋粮通过十余万漕兵正在运粮北上。
只是为了每年运送四百万石粮到通州粮仓,单是一年的成本便接近二百万两,达到了八成的损耗。
据朱祐樘所知,漕运系统的贪腐十分严重。像生产漕船的船厂总是偷工减料,致使漕兵的死亡率逐年走高,甚至漕船都要成为快速消费品。
另外,十几万漕兵遭到层层盘剥,不仅从漕运衙门拿不到该有的饷银,连过水闸都要花给水钱。虽然携带土特产前来京城赚点外快,但一些漕兵为了生计只能将漕船的船板进行变卖。
朱祐樘看到漕兵总督衙门请求拨付三十万两生产漕船,二十万两征徭夫维护河堤,眨眼间就要从太仓中拨付足足五十万两给漕运总督府。
身兼河道总督的漕运总督周鼐因漕运请求五十万两后,黄河方面亦是狮子大开口般请求拨款五十万两,共计需要发放一百万两。
朱祐樘从来都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只是看到进项像是挤牛奶,而开支像是打开水龙头,不由得暗暗感到肉疼。
只是事关四百万石漕粮的漕运不得不花钱修护,毕竟北方的粮食仍旧无法完成自给自足,却是需要东南漕粮供给京师保障百万军民的生活所需。
至于黄河更不容有失,这关乎青海、四川、甘肃、宁夏、陕西、山西、河南和山东各地百姓的生计。
朱祐樘虽然感到十分肉疼,但这两件事关系京城和九边军民的粮食安全和水利工程,却是不得不将一百万两拨下去。
“陛下,各个大臣都来了!”刘瑾从外面进来,显得毕恭毕敬地道。
御书房,众大臣齐聚一堂,只是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将京城一百家产业全部查封,这恐怕是有明以来朝廷对商户的一场最大打击行动。
万安和刘吉显得老诚持重,坐在前排闭目养神。
吏部尚书李裕和工部尚书贾俊虽然心里焦急,但更多是在揣测皇帝的用意,毕竟这一次简直是要跟整个京城权贵圈为敌。
不过从最新的消息是来看,皇帝仅仅让各个衙门进行封查店铺,但并没有做出查抄钱财的举动,所以并不知晓皇帝的真正意图。
户部尚书李嗣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虽然知道一些内情,但作为皇帝所信任的臣子,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工部左侍郎陈政等官员频频朝着门口张望,由于纷纷被人主动找上门,而今只想探知皇帝现在的真实想法。
若皇帝真要盯上这些当铺、钱肆和钱庄的财富,凭着皇帝现在牢牢掌握着十二京营,还真没有人能违抗皇帝意志。
终究而言,登基一年半的皇帝已经彻底掌握了朝堂,却是可以按着他的意图做任何事。
今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门口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众臣纷纷站起来对着进来的朱祐樘行礼。
朱祐樘刚刚进门的时候,便已经将一些臣子迫切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是知晓这查封的一百家产业恐怕跟这些人有干系。
他终究来自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却是知道在场的官员根本没有真正干干净净的大清官,甚至有头脑灵活的重臣像和坤那般早已经涉及放贷业务。
朱祐樘让大家归座,自己直接走向那边的楼梯:“王爱卿!”
“臣在!”王越出列,显得恭敬地道。
吏部尚书李裕等人纷纷望向王越,而后疑惑地扭头望向正在上楼梯的朱祐樘,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让都察院参政了。
朱祐樘淡淡地扫了下面一眼,便一本正经地道:“都察院不属六部之列,按说是不能出席这场会议!只是王爱卿想知晓大明最新政策动向,这样便于他监察百官,故朕特允他前来旁听!”
旁听?
吏部尚书李裕等人望向坐在边上的王越,这才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
却是不得不佩服这位帝王的智慧,在给都察院莫大权力的同时,亦对都察院的权力进行了一些限制。
如今他们六部掌舵帝国的方向,由王越主管的都察院则盯着他们六部,这样便能确保大明顺利航行。
朱祐樘将目光重向王越,亦是认真地告诫:“王爱卿,你虽然在这场会议中,但今后不可参与讨论!”
“臣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王越深知自己能进来已经是天大恩惠,便认真地保证道。
朱祐樘知道王越是懂规矩的人,又是望向在场的官员:“朕在这里宣布一件事情!杜铭已经告老还乡,弹劾杜铭工程贪墨一事,那些捕风捉影的劾章可以停一停了。若没有真凭实据的劾章,朕不可能会查朕的重臣,更不可能无缘无故查抄家财!”顿了顿,又是认真地保证:“朕知道你们有些人在担心什么,总是害怕朕听信捕风捉影的劾章,便通过查抄家财来证明有无贪墨。朕现在不会这样做,将来亦不会这样做,你们都可以安心了!”
刑部尚书杜铭离开了,宛如树倒猢狲散般,不少科道言官纷纷弹劾。其实这种弹劾无疑带着一种试探,恐怕是想要看自己会如何反应。
朱祐樘不愿意用“人性本恶”去揣测这些大臣,但当年掌握西厂的汪直对宪宗说过:“天下文官不贪者只有杨继宗一人”。
一个不贪的官员就已经是大明第一的清官,这个门槛已经降到多低了?
朱祐樘相信杜铭在主持工部期间,很可能是从工程中拿了点银子,但仅仅因为这个猜测就查抄臣子的家。
不说自己做不出这种事,亦不能这样去做。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将大明打造成世界纺织中心,只有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从其他国家获得资料,从而给华夏百姓带来实惠。
若一直专注于查抄官员的家财,不说抄了和坤一千万两的嘉庆并不能给国家带来兴盛,而且很容易导致下面的官员会离心离德而干不成事。
朱祐樘知道现在还不是大力治腐的时期,单靠这种农业社会的生产力压根支撑不了自己想要的盛世,所以现在最重要是集结这帮臣子的力量一起推动大明王朝前进。
这……
工部左侍郎陈政和工部右侍郎刘璋默默地交换一个眼色,顿时感到一阵安心。
他们知道眼前这位帝王从来都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现在皇帝不因捕风捉影的劾章去查杜铭,那么将来亦不会无凭无据就查抄他们的家财。
像原锦衣卫指挥使朱骥,谁都晓得朱骥已经失宠,而朱骥明显存在经济作风问题,但皇帝在没有拿到罪证前确实没有无凭无据对朱骥严刑拷打。
一个讲规矩的帝王,无疑让他们安心不少。
礼部左侍郎刘健并不关心这种事情,毕竟他一直呆在清水衙门中,却是带着几分愤恨地望向查封妻弟当铺的朱祐樘。
“朕今天叫你们过来,实质是要跟诸位爱卿商议该如何整顿京城的金融业!”朱祐樘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而后对下面的刘瑾道:“将宋澄带进来吧!”
第二百八十一章 荒政三策,民声诉天
身穿三品官服的宋澄从外面进来,显得规规矩矩地向朱祐樘见礼。
按说,宋澄作为三品地方官员是完全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最高会议上,只是此次是被皇帝特别召过来,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阁楼上,随着热水倒在茶叶中,茶香袅袅而起。
美人如玉,一双纤纤玉手送来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
朱祐樘喜欢坐在楼阁上品着茶水,淡淡地表态道:“宋爱卿,你先跟大家说一说京城的金融业情况吧!”
吏部尚书李裕等官员默默地交换一个眼色,而后纷纷扭头望向宋澄。
在众后辈中,除了前往湖广清丈田亩的湖广总督刘忠和坐镇大同主持边贸的宣大总督陈珅,而今在京城最出彩的后起之秀正是这位执管顺天府的顺天府尹。
虽然这个黑脸的青年男子跟官场是格格不入,只是在清廉和公正上,恐怕整个大明朝都找不出第二位。
更为甚者,而今宋澄已经有了宋青天的称号,深得京城广大百姓的爱戴。
宋澄挺直腰板站立,五官轮廓分明,整张黑脸显得无悲无喜,只是眼睛显得炯炯有神。先是郑重应了一声,而后便站在左侧面,转身朝向在场的上官施予一礼。
虽然面对不少蔑视的目光,但他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自然亦不会在这种场合怯场。
宋澄从袖口掏出一个本子,这才郑重地开口:“经顺天府衙查实,京城从事放贷和典当的店铺共计三百六十七家。其中放贷月息在五分左右,而典当月息亦已达四分,均超过大明律法所制定的月息三分,且各家并不遵循‘年月虽多,一本一利’。当者,期满物归店铺,后高价卖之,获利数倍;贷者,到期不归还者,恶仆上门索要田契、地契,逼良家卖儿女为奴为婢,而未清款项又逼苦主再立新据,民苦金融借贷久矣。”
所谓的“年月虽多,一本一利”,其实是朱元璋想用《大明律》保护普通百姓,要求不管借贷方借了多长时间,总利息不能超过本金。
不得不承认,朱元璋确实是一位心怀百姓的明君,始终都想要尽最大限度地保障普通百姓的利益,给他们一个能够翻身的机会。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明律》的条例无法阻挡这帮权贵榨取民利的决心。
他们最初的合约借出的本金可能仅仅只是十两,但借贷者到期不还的话,他们要求借贷者立下新的借据,亦或者放到其他当铺进行借贷。
如此一来,他们算是找到了破解之法。只要当地衙门配合的话,那么自然可以避开“年月虽多,一本一利”的约制,便可以用十两本金换来百两乃至更多的收益。
偏偏地,这种事情并不是个例,而是普遍存在于京城之中。
放贷产业从东周便已经开始,到元朝更是出现官方放贷机构——质典库,致使放贷成为朝廷和贵族的重要收入来源。
在当时的中都出现一个新职业,以色目人为主体从事借贷行业的“斡脱户”。
蒙古贵族正是依靠着翰脱户为自己放贷敛财,其中“羊羔儿钱”的年利息高达100%,导致大量的百姓破产,最终成为压垮元朝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