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钟乃朕偶梦之所得,是否能有奇效,还得看此次采珠的成效!”朱祐樘对这个窃取后世的创意并没有沾沾自喜,显得十分谦虚地道。
其实他知道发明潜水钟,对疍户而言还是治标不治本,真正想要解决他们困境还得发展人工养殖珍珠产业。
朱祐樘意识到自己将话题扯远了,便结束话题道:“此事便议到这里!今日将你们叫过来,朕是想要议一议盐事和耽罗岛的事情。特别两淮的盐田,王越已经清丈完毕,隐田数目触目惊心。朕跟诸位在朝,然地方之事易被不法官员蒙蔽,以防止今后再现盐田被隐匿之事,朕想要制定一个防微杜渐的章程,不知诸位爱卿可有良方?”
万安听到是要谈论盐事,不由得暗暗观察着朱祐樘,生怕这个板子会打到自己的身上。
“陛下,勤于整饬吏治,乃是避不法事之良方!”吏部尚书李裕率先献策道。
只是话音刚落,工部尚书贾俊便不屑地道:“自本官入仕以来,大明几乎每年都在提吏冶,结果李之清盘踞扬州十几年,这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说了,你们吏部治得了李之清之流,还能核查盐场的场大使、总摧和灶长不成?”
吏部尚书李裕的眉头微蹙,顿时亦是哑口无言。
尽管他从小接受的思想是吏治,只是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亦是意识到这种劝人向善的活很难。人家明明可以花天酒地、大鱼大肉,但你竟然要人家跟你做和尚。
“陛下,官防不如民防!《初级几何》已编册成书,臣以为可由朝廷出资刊印,然后派发于灶户之家,教灶户习得丈量之法,由灶户来防缩绳!”户部右侍郎刘忠心里早有主意,当即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道。
朱祐樘对这个脸形削瘦的户部右侍郎颇具好奇,却是没有急于表态地道:“众卿认为如何?”
“刘侍郎,丈量之法博大精深,岂是普通灶户能习得之术,未免过于异想天开了吧?”兵部尚书张蓥是一个孤傲的人,当即指出其中的破绽道。
户部尚书李嗣没有想到张蓥说出这般浅薄的话,只是想要这个老货是刚刚从南京归来,便是释然了。
刘忠却是没有想到会挑这个毛病,当即一本正经地道:“今由陛下总制的《初级几何》简单易懂,普通百姓学得此术绝非难事!分司增设几何教渝官,向灶户专授几何之法,则可防于今后盐官丈量之时缩绳欺瞒!”
“再设一教渝官,此乃汰官之举,汝可知费用几何?”兵部尚书张蓥眉头微蹙,仍旧继续挑毛病地道。
“张尚书,单是泰州一地隐田便已逾四分之一,每年侵害朝廷盐税可近十万两之多!今增设一正九品官,一年禄米六十六石,折银不过四十两,却不知殊重殊轻呢?”户部左侍郎陈坤当即算出一笔账道。
吏部尚书李裕不由得会心一笑,这位新来的兵部尚书还是习惯玩以前找茬的那一套。
要他们做事没有一丁点本事,但扯后腿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再好的良策落在他们面前亦能贬得一文不值。
“刘侍郎此法可行!只是以防有不法之人在公尺动手脚,今后由工部督促的公尺行于天下衙门,且置尺石供万民参照!”工部尚书贾俊不等张蓥继续挑刺,便站出来表示支持地道。
朱祐樘看到大家都已经开动脑筋做事,心里甚为欣慰。
盐田跟民田还有不一样的地方,民田通常面积都很小,故而动手脚容易被发现。只是盐田面积太大,很多灶民压根无法觉察自己被丈量官吏坑了。
现在推广《初级几何》,虽然显得理想主义,但确实算是从根源上着手解决这个顽疾的最有力武器。
毕竟你都不清楚自己的盐田有没有被夸大,哪怕有所怀疑都不敢挑事,只是知道实情才能有底气闹起来。
至于工部尚书贾俊所提的公尺,亦算是一个神来之笔。
刘吉将大家的表现看在眼里,发现这些后辈都不可小窥,此提的方法确实要比成化朝要更务实了。
刘忠的心里微微一动,突然对贾俊认真地询问道:“贾尚书,你说是行于天下衙门,这是要包括天下县衙吗?”
万安的老毛病突然犯了,咳嗽个不停。
刘吉已经不敢吭声,隐隐觉得弘治朝要出悍臣。
李裕等官员都是人精,当即意识到一场大风暴将起。
礼部左侍郎刘健等六部侍郎是初次有幸来到这里参与讨论,显得的懵懵懂懂的样子。
一时间,这里在座的重臣显得表情各异,甚至朱祐樘都已经端起茶水正在默默地喝着。
“既然是天下衙门,自然包括地方的府衙、州衙和县衙!”贾俊面对这个问题,显得理所当然地道。
刘忠的手伸进宽大的袖口中,然后掏出一份奏疏上呈道:“陛下,臣近日查阅户部历年账册,大明税粮实则呈逐年下滑之势,宣德年间尚在三千一百石之上,至成化年跌破三千石,去岁二千六三十二万石有奇!隐田之举不限于盐田,民田亦有不法官绅隐之,故臣拟《清丈新例》,请陛下定夺!”
隐田,其实是官绅和朝廷在斗法。
官绅阶层在地方的权力太大,甚至连地方知县都要巴结于他们。他们只需要搞定丈田官吏,甚至丈田官史本就是自己人,故而都会忍不住动用权力或关系来达到隐田少纳粮的目的。
在这个时代可没有纳税光荣一说,实则是不纳税才光荣,君不见进士官员哪个纳税了呢?
自从王越揭开泰州盐田缩绳隐田一事后,等同于将粮税逐年下滑的神秘面纱给揭开,谁都知道农田亦普通存在缩绳隐田。
现在,这层窗户纸还是被一个小小的户部右侍郎捅破了。
刘瑾心里暗自佩服这位户部右侍郎的魄力,便是将奏疏转交给陛下这里。
朱祐樘并没有接下奏疏,而是望向户部右侍郎刘忠淡淡地道:“今日只议盐事和耽罗岛的事情,清丈田亩之事先行搁置!”
刘忠听到朱祐樘是如此态度,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
明明缩绳隐田的问题已经显露,陛下又是一个有魄力和手腕的帝王,因何不推动这个利国利民的清丈呢?
万安等官员则是暗松一口气,他们的帝王终究是清醒的,却是知道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两淮盐田出现缩绳隐田之事,此乃灶户中有刁民图财!若朝廷造刁民册,一经发现隐田达一成者,入刁民册名单,夺子弟三代科举之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朱祐樘仍是着眼于盐事,当即便抛出自己的构想道。
刘忠顿时觉得脑海一阵炸响,显得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这位帝王。
跟自己意图蛮干相比,如此惊世的谋略,这才是真正能带领大明走向盛世的那个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有册刁民,帝刀问世
万安等人的头皮瞬间炸裂,宛如看怪物般望向朱祐樘。
在他们都想着该如何实现吏治,如何教化百姓学习丈量法的时候,结果眼前这位帝王却直接跳出了这种思维惯例。
帝之一棍,却是没在惩罚好人,而是结实地落在真正的坏人身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七寸之处。
一旦这些“刁民”做了隐田之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吞下一个三代无法考取功名的恶果,无疑是要比之前想着该如何预防好上太多了。
什么是神医,这种直击病根才是真正的良方。
朱祐樘却是浑然不觉刁民册多少精致,毕竟这种失信人制度在后世十分的常见。
像富人拒绝纳税,国家自然就要被剥夺他们乘坐飞机、高铁的权利。现在富户想要隐匿盐田,不仅可以剥夺入仕的权利,而且亦可以勒令不许乘轿、骑马。
其实刁民册最恐怖之处还不是剥夺他们入仕的权利,而是他们将会跟普通百姓那般承担徭役的义务。
北宋的政治家司马光总结得很好:有因役而亡者,无因赋而亡者。
这里的役自然是指徭役,“遣千人入山,五百出山”的重要参与和死亡人员,正是大明的服徭役者。
这些富户即便再有权有势,既然被朝廷剥夺考取功名的权利,那么就不能再以读书人自居,自然就要乖乖服徭役了。
但,服徭役可是要死人的,他们细胳膊细腿的死亡可能性更高。
为什么从成化中后期开始,特别成化帝身心疲惫的最后几年大明的人口呈下跌的趋势呢?
正是这时期官绅阶层大肆兼并土地,由于大量百姓无赋役者,普通百姓的徭役加重了,以致一些不堪重负的百姓只能逃籍到有功名的人家为奴为婢,从而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中。
朱祐樘一直都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但大明朝廷日常运转需要财政支持,而朝廷两千六百石的粮税还得依仗官绅阶层。
若自己不从盐政先搞到一些本钱,不将自己的京军练好,草率放狗下去必定只有两种结果:那只狗吃饱摇着尾巴昂首而归和被人乱棍打死。
之所以现在抛出刁民册,一则是灶户的富户是软柿子;二则是盐政的事情处理完毕,是时候着眼于粮税;三则现在抛出的时机刚刚好。
真正能够隐匿盐田的刁民从来都不是普通百姓,既然这帮富裕的灶户享受帝国带给他们福泽的同时,却还想挖空心思窃取帝国的盐利,朝廷又有什么理由不惩治呢?
敢于站出来替他们说话的官员,他哪怕直接让人拖出午门杖毙,其他官员亦不敢指责自己的不是。
朱祐樘感觉到众臣子的气氛不对劲,顿时怀疑是自己的步子迈大了,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道:“此法不可行?”
“此法大善!”
“陛下英明,百姓之福也!”
“臣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
吏部尚书李裕等官员纷纷回过神来,在惊叹这位帝王的无双执政智慧的同时,亦是急忙进行表态道。
这哪里是什么刁民册,分明是一个索命薄。
若是此册颁布,以后哪个官绅之家敢再行隐田之事?
一旦他们被查出来的话,足足三代都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更是直接消失于士绅阶层之中,这个后果单是想一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徐琼很想狠狠地拍马屁,但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词穷了,脑海只有“陛下,牛逼”,但这话偏偏不能说出口。
堂堂的礼部尚书词臣了,刁民册的冲击力可见一斑。
朱祐樘看到大家的反应良好,当即便一锤定音地道:“既然众卿没有异议,那么事情便敲定下来!各个衙门相互协调,礼部刊印《初级几何》发放给各地的灶户,吏部于每个分司衙门增设几何教谕一名,刑部重造公尺行于地方衙门,各级衙门设工部公尺石供百姓借鉴,户部……造灶户刁民册颁布于全国,凡入册者免除功名,三代不得参加科举,不得乘轿、乘马出行,徭役不得雇人代替!”
啊?
对前面的事项,在场的官员都能够接受。
只是提到徭役之时,很多人不由得瞪起眼睛,怎么突然扯到徭役了。
不过很快他们又想通了,既然入册者都已经没有了功名,又不能再参加科举考试,自然已经不能再属于读书人了。
但……好狠啊,幸好自己是在朝廷的优免之列,不然小心肝恐怕都要跳出来了。
呼!
刘忠长吐一口浊气,明明眼前只是一位十八岁的年轻帝王,却是突然生起一种“自己太年轻”的感慨。
“臣等领旨!”吏部尚书李裕等人知道天是真的变了,显得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可想而知,这个刁民册一经颁布,受惊的恐怕不仅仅只是那帮不法灶户,还有全国隐匿田产的官绅们。
毕竟一旦刁民册从盐田到耕田,他们有能耐不被朝廷清查出来还好,但查出来真的彻底就要凉凉了。
恐怕刁民册颁布之日,便已经有官绅主动到衙门报备了。毕竟为了逃避一点点税赋和一些徭役,结果要葬送自己的仕途,甚至还有可能因服役而死,着实是划不来。
朱祐樘刚刚将事情敲定下来,却是发现刘忠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便是郑重地敲打道:“刘卿,朕送你一句话吧!”
刑部尚书杜铭等官员都注意到刘忠一副不死心的模样,隐隐间觉得刘忠仍旧不放弃清丈田亩,便是纷纷扭头望向朱祐樘。
“臣洗耳恭听!”刘忠对面前的帝王是由衷的敬佩,当即便是拱手道。
朱祐樘的内心对刘忠还是寄以厚望的,但还是认真地告诫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你回去好好参悟吧!”
盐税只是大明的第二大税种,而维持整个大明王朝运转的最大动力其实是粮税。
粮税的下滑是肉眼可见,特别是景泰之后,文官集团一步步做大,以致地方收上来的粮税变得越来越少,这跟日益增加的耕地面积明显相悖。
虽然他很想即刻着手于全国清丈,将那些隐田的官绅豪强通通揪出来严惩,但这个事情却不能操之过急。
且不说这个举动很容易遭到整个官绅阶层的反扑,而且自己这边拍板容易,但想要落实到地方还需要有人去贯彻。
此次整顿盐政之所以能够收获奇效,他从来都不认为是自己的功劳,真正有功的那个人是负责具体操作的王越。
只是王越只有一个,但大明有一千四百多少县,这里还不包括州衙,根本不是一个王越便能够办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