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呢?夺门啊?陛下怕了,要抓军权防止有人夺门篡位,谁敢跳出来阻拦呢?
若说推动王越总理政盐只能说朱祐樘擅于利用好皇帝的身份,那么朱祐樘此次利用夺门猜想来巩固皇权,无疑已经算是一个懂得帝王心术的君主了。
朱祐樘自然不需要再顾及这帮文臣的反应和阻拦,对还愣在原地的刘吉沉声道:“刘阁老,朕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兵部尚书余子俊等官员纷纷扭头望向刘吉,很希望刘吉能拿出文臣的骨气拒绝,毕竟他算是文官集团的领袖之一。
喂,拿点文人的风骨出来嘛!
“臣领旨!”刘吉犹豫了一下,便是十分干脆地表态道。
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肯拟旨,等会被请回来的万安那个老东西定然屁颠颠地拟旨,甚至下面翰林院的一帮词臣眼巴巴想要拟旨。
尽管而言,他是纸糊三阁老之一,既然这根本不是好欺负的明君,自然只能为了权势像当初向成化帝那般低头了。
朱祐樘看到刘吉没有违抗自己,但还有些不放心地道:“周师、张师,刘阁老身体不太好,你们二人陪他到拟旨吧!”
第六十七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臣遵旨!”周经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跟张升一起出列施礼道。
周经是山西太原人士,天顺四年二甲进士,以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历任侍读、中允等官职,侍奉东宫太子朱祐樘,现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兼翰林侍讲学士。
现在礼部三堂官已经是前途堪忧,加上徐溥明显并不受陛下重用,顿时感到自己现在的前程一片光明。
刘吉看着两个帝师一起走上来,却是知道这两个人其实是上来监视自己的,心里显得无奈地叹息一声。
只是他清楚自己确确实实并非无法取代,今后一旦惹恼了陛下,那么他这位次辅就会被下面的人所取代。
刘吉消除了所有的杂念,在找来空白的圣旨后,借助这么多年的文学功底,便窒息凝神开始进行拟旨。
周经和张升看到刘吉的字体和用词,毅然像是一个学生一般,不由得佩服这位伫立在朝堂十年的纸糊阁老。
朱祐樘并没有急于退朝,先派郭镛领人去将怀恩抓到北镇抚司,同时派人前去将自己的老首辅请回来。
对文官集团而言,“纸糊”和“泥塑”自然是贬义词,但偏偏这些纸糊官员才能让自己政通令达,故而并不打算辜负宪宗留下的政治财产。
风已经起了,而文官集团内阁亦是开始乱了。
礼科都给事中韩重在一番权衡后,便是选择站出来弹劾礼部右侍郎倪岳。
礼部右侍郎倪岳看到礼科都给事中韩重站出来弹劾自己“大不敬”等罪名,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当即便选择求饶道:“臣刚刚是无心之失,经筵之事乃关乎社稷才言语失当,请陛下恕罪啊!”
“王越的诗都能削爵谪居,你刚刚那番话还能恕罪,罪名怎么都该比王越要重?将他押到刑部大牢,交由三法司审理!”朱祐樘对这个跟自己唱反调的清流急先锋心存厌恶,当即大手一挥地道。
徐溥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只是发现朱祐樘正朝着自己望过来,顿时预感到自己恐怕是自身难保,哪还有能耐救下犯了大不敬的倪岳。
“陛下,你竟如此昏庸无道,三年内必被夺门!”倪岳意识到自己难逃此劫,愤而破罐子破摔地道。
这……
在场的官员的嘴巴不由得张开,显得无比震惊地扭头望向被拖走的倪岳,这是嫌陛下还不够独裁啊?
“诸位臣工都听到了吧!三年,朕便要看一看,你们中会是谁站出来夺门!”朱祐樘望向眼前黑压压的官员,显得皮笑肉不笑地道。
徐溥等官员暗叹一声,当即便再度跪下道:“臣等忠于陛下,为陛下赴汤蹈火,并无不臣之念!”
此时,刘吉等三人已经草拟圣旨完毕,便将圣旨送了过来。
“用印吧!”朱祐樘看到刘吉所拟的圣旨内容,不愧是几十年的词臣,跟自己的意图是分毫不差,便淡淡地下达指令道。
由内阁草拟,交由朱祐樘过目后,便由司礼监用印,这个圣旨很快便发往西苑。
驾!
十二监单骑出西苑,策马奔走在街道上,京城的百姓见状纷纷避让,隐隐感觉到今天朝廷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京城茶馆的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讲到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吞吴的高潮部分,结果看到一个年轻太监拍马匆匆而过,显得若有所感地望向那个年轻太监离开的方向。
今日的天空并没有出太阳,只是天地间早已经敞亮起来了。
怀恩的病原本眼看着康愈,只是昨天临近黄昏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了身子,偏偏还在乾清门顶着风等了一阵子,以致回来后身体突然变得不适起来。
或许是今天早晨的被子太暖和,亦或者今天的气温确实降低了不少,怀恩仍旧还躺在床上大气进小气出,显得有规律地发出梦呓声。
小太监魏彬来到床前,先是敲了敲床板,而后压低声音由小到大地道:“老祖宗,老祖宗,该……该起床了,该起床了!”
“你叫这么大声做甚,杂家还没有耳聋!”怀恩从梦中醒过来,看着魏彬讨好的脸孔当即怒目道。
魏彬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便是陪着笑脸又是轻声道:“老祖宗,该起床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怀恩发现自己的脑袋还有些肿疼,便扶着自己的额头询问道。
魏彬对此早有准备,便认真地回答道:“老祖宗,已经巳时正刻了!”
“时辰倒是刚刚好!陛下快下朝了,叫人进来给杂家更衣!”怀恩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便进行吩咐道。
昨日在文渊阁办完事后,按说是该回乾清宫复命,特别自己擅自夺了万安的牙牌。只是事不凑巧,陛下竟然到了西苑。
对陛下近期喜欢到西苑骑马的事情自然是有所耳闻,不过他知道文臣很快就会逼陛下开日读和经筵,到时陛下再贪玩亦没有什么时间了。
魏彬正要解释叫他起床的原因,而手持拂尘的郭镛已经走了进来道:“怀公公,现在都已经不会自己穿衣了吗?”
“郭镛?你倒是好本事,竟然抱上了陛下的大腿,不过杂家有一句话要送给你!”怀恩定睛一瞧,当即皮笑脸不笑地道。
郭镛知道此人早已经染上文人的通病,仍是将双手藏在袖管中道:“洗耳恭听!”
“即便咱们是阉人,亦该知晓大义,做到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义士不食嗟来之食,好汉不受无义之财,咱们亦有替陛下纠正之责!”怀恩躺在被窝中,当即文邹邹地说教道。
郭镛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淡淡地道:“怀公公,这便是你对陛下不忠的理由吗?”
“杂家不是不忠,杂家是以朝廷为重,你有空多翻翻书,别整个只懂得逢迎夺别人的位置!”怀恩的脸色顿时一沉,便进行指责道。
郭镛听到怀恩的这番说辞,亦是发表自己的看法道:“杂家跟你不同,你是生在官宦之家,从小根本没有饿过!只是杂家家境贫寒,上面有两个哥哥早早饿死,当年杂家亦是饿得命悬一线。所幸,同村的人将我带进了宫里,这才得到了一条活路!你的文人气节,杂家确实不懂,只是你亦别以为文官那一套有多高尚。”顿了顿,便继续侃侃而谈地道:“杂家的村子有水源有肥田,离北京城并不算太远,但仍是没有百姓的活路,盐价高粮税高,前几天又有一个同村的人为了活路将孩子送到了宫里。义士不食嗟来之食,那是义士干的事,但杂家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是个大贪官。今天下若真要大治,只须将那帮文臣通通杀干净,将你们这种不知民间疾苦之人的嘴巴通通缝起来,天下必定会慢慢好起来!”
“不知何谓,满口污言,有辱斯文,粗陋至极!”怀恩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旋即意识到自己地位比他高一级,便愤而指责地道。
郭镛早前在司礼监还佩服这个人的学识,但慢慢便穿这其实是一个伪君子,便对着还躲在被窝中的怀恩道:“下雨天有屋顶避雨,天寒有舒服的蚕丝被盖着,哪怕起床都有宫女伺候你穿衣,只是你怕已经忘记这些是谁给你的了吧?”
“这是杂家应得的,你该不会不知道杂家直谏先帝护储之事吧?”怀恩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洋洋自得地道。
郭镛将他的得意劲看在眼里,显得戏谑地道:“护储?怀公公,你莫不是真的贵人多忘事,杂家当时可是在场,只能说你是好演技真好!”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当心祸从口出!”怀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当即掀开身上的蚕丝被愤怒地威胁道。
郭镛便是主动退了一步,而身后的两个身材高大的锦衣卫当即上前准备抓人。
“郭镛,你这是要做甚?我乃司礼监掌印,你难道是疯了吗?”怀恩看到郭镛竟然指使两名锦衣卫抓自己,当即愤怒地指责道。
郭镛正色地道:“怀恩,你当真好胆!不经陛下允许,竟敢行矫诏之事,将堂堂的首辅夺牙牌驱出宫门,将人投入北镇抚司大牢!”
“放开,我要面见陛下,他不能这般对杂家!”怀恩看到两个锦衣卫抓住自己的胳膊,便是奋力挣扎地道。
郭镛看到怀恩仍旧还在大喊大叫,不由得蹙起眉头道:“怀恩,你还不懂吗?”
“懂什么?”怀恩恶恨恨地质问道。
郭镛盯着怀恩的眼睛,显得无比认真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跟文臣勾连则罢,昨日还敢擅自主张将帝王首辅驱离,你不死谁死呢?”
怀恩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当即瘫软下去,终于意识到自己跟文臣的勾连早已经被陛下察觉,而昨日甚至都是一个圈套。
第六十八章 君相和,门党生。
在怀恩被解押前往北镇抚司和倪岳被解押前往刑部大牢的时候,万安终于重新走进紫禁城,那双眼睛充满眷恋。
虽然仅仅时隔半日,但穿过这个幽深的午门城洞,抬头看到金水桥对面那座雄伟的奉天门,顿时有种宛若隔世的感觉。
若不是弘治帝朱祐樘判定怀恩昨日的是一道矫诏,那么他此生将再无机会进得此门,更是不可能再重返内阁首辅的宝座之上。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谁都想要成为帝国高高在上的首辅,而不是做一个被贬回家中养老的乡野村夫。
整个上午不见踪迹的太阳终于出现,随着东边天空的阴云散去,一道道光芒万丈的秋光落在那条笔直的宫道之上。
“陛下,陛下,老臣在此!老臣在此!”
万安已是七旬老人,脸上已经长满老人斑,头上的青丝“暮成雪”,但此刻像是焕发第二春般,提起官袍的蔽膝沿着宫道奔跑并大声喊道。
朱祐樘原本已经准备宣布退朝,只是听着这个急切中带着悲切和欣喜的声音,原本挪动的屁股便坐了回来。
虽然历史上的万安臭名昭著,但从其所做所行来看,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罪孽,主要还是这位首辅贯彻忠君的思想和行为,故而得到了“纸糊阁老”的名头。
朱祐樘知道这个首辅并非纸糊草包,反而是一个能勤勤勉勉协助自己处理政务的能臣,便饶有兴致地看着朝自己奔来的这道身影。
七十岁的老人在狂奔,这是一幅很罕见的画面,亦是在彰显着一种体育精神。
一千余名文武官员分居两侧,听到万安的声音亦是纷纷扭头张望,但总觉得万安的献媚行径丢他们清流的脸面,故而很多清流官员纷纷翻起了大白眼。
刘吉此时仍是呆在奉天门的左侧高台上,扭头看到朝着这边狂奔而来的万安,心里不免感到怅然若失。
昨天看到万安被撵走后,自己这位次辅自然是毫无争议地成为内阁首辅,而昨晚便有大量的官员携礼上门道贺。
即便是今天早上,他都是从美梦中醒来,早朝前更是毫无争议地站在了千官的最前列,毅然已经是统领千官的内阁首辅。
只是好梦易醒,原本一切都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而今万安重返首辅宝座,自己仍旧是别人眼里的“千年老二”。
“陛下,陛下,陛下圣安!!”万安来到圣前,显得十分激动地跪礼道。
或许是经历失去才更懂得珍惜,自从昨日传出他因曾经向先帝进献房中术书被革职,便体会到了官场上的世态炎凉。
原本昨天是自己新正室夫人的寿辰,本已经准备热闹地操办一场,但随着自己被革职的消息传开,那些原本前来献礼的官员扭头便去了徐溥和刘吉家里。
他跟徐溥的家里离得并不远,听到徐家那头的鞭炮不断响起,心里有种被刀割的感觉。而今来到御前,他此刻的心里确实是激动万分,只希望眼前的皇帝永远不要抛弃他。
朱祐樘并不清楚万安短短半天时间所经历的遭遇,但明显感觉到这种老阁老表现出来的忠诚:“圣躬安!”
“陛下安好,老臣虽死无憾,请陛下降罪老臣!”万安当即便老泪纵横起来,而后更是主动请罪道。
朱祐樘看着这老货的眼泪是说来便来,亦是暗暗佩服他的演技,显得十分疑惑地道:“万阁老何罪之有?”
吏部尚书李裕等官员纷纷疑惑地望向万安,亦是不知道这个老首辅究竟唱哪一出,莫非这个老货真要向陛下坦白偷鸡摸狗的罪行不成?
“老臣昨日不该被怀恩矫诏所蒙骗,若……若是今日真有奸人夺了门,老……老臣纵是殉国,亦无以报君恩,泉下无脸再见先帝啊!”万安悲恸地道。
这……
兵部尚书余子俊等官员面面相觑,这夺门的事情连影都没有,怎么到万安这里像是真有其事一般呢?
朱祐樘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环视在场的文武百官故意放高音调道:“夺门!国还在,只是朕不在而已,老首辅倒亦无需殉国!”
“老臣自知忠臣不事二主,岂能因荣华富贵而再事兴王,老臣不殉国便殉君!”万安当即表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