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京军兵权的事情有了进展,但足足五百顷的良田关乎着几千人的生计,这个事情无疑还得想办法妥善处置。
其实自己完全可以装糊涂,只要将那块地赐给周寿,周寿带着自家的恶奴便可以将那里的百姓打跑,再不济便动用顺天府衙的力量将人驱逐离开。
只是自己在前世亦是普通底层的一员,虽然看到社会太多的不公,但哪怕自家地被看上了,人家亦是……
朱祐樘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生起了一个主意。
第四十五章 尔雅训人,忠坤受教
夕阳西下,乾清宫宛如一头金色的巨兽。
刘忠和陈坤被传召到这里,作为小小的正五品户部郎中能够面圣,无疑已经算是一种天大的殊荣。
两人一路低着头跟随小黄门来到乾清门外,经乾清门前的太监通禀,然后跟随从里面出来的刘瑾一道朝着乾清宫而去。
乾清门到乾清宫的宫道干净且笔直,只是两个人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忍不住偷偷观察这位皇帝的寝宫。
啪!啪!啪!
乾清宫的庭院中,几个宫女和太监正遭受被抽打嘴巴的刑罚。
一袭蓝裙的尔雅精致的脸蛋透着寒霜,对正在被抽打的太监和宫女训话道:“此次只是让你们长长记性,若是有下次,这乾清宫便容不得你!皇城太监宫女超过两万,你们的位置大把人盯着,若是你们只是嘴里忠于陛下而不懂得行动,陛下要你们留在身边有何用?”
这……
刘忠和陈坤听到这个美艳管事宫女的训话,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怎么听着这番话好像是说给他们听的呢?
都说宋朝冗官,但殊不知明朝的官员比宋朝要多得多。别说数量恐怖的地方官员,单是京官就早已经超过一千,而能够踏入乾清宫的官员是屈指可数。
若是他们不珍惜现在的效忠机会,如果他们不是比其他官员更加忠诚,陛下又有什么理由重用他们呢?
陈坤看到那些被打得脸肿起来的宫女和太监,却是知道陛下不可能用身边宫女和太监遭罪来警告他们这两个芝麻小官,便对刘忠安慰道:“别多想,肯定不是说我们两个!”
“本官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此番话本就言之在理!”刘忠白了一眼这个奸诈小人,显得十分傲然地道。
陈坤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不用过于紧张。
凭他对陛下的观察,陛下确实是一个厚道的人。若是自己真的忠心办事,而不是有其他心思的话,必定能够得到重用。
至于会不会因此遭到朝堂的排挤,这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若自己没有圣恩眷顾,那么他必定会被那些关系户挤到偏远的地方做一个小知府,此生对户部侍郎宛如水中月、镜中花。
只是刚刚那个管事宫女训得很对,若仅仅只是嘴里忠于陛下,而没有实际行动的话,那么陛下凭什么还要将自己召到乾清宫呢?
既然想要赢得圣眷,那么就要拿出实际行动,仅仅靠一张嘴巴喊着忠心有个屁用,陛下又怎么可能重用这样的人。
“这是庆云侯指要朕赏赐的一块地,你们先看看吧!”朱祐樘正在批阅奏疏,对进来的两个人淡淡地道。
刘瑾早已经有所准备,便将已经做出标记的地图送到两人的面前。
陈坤看到地图的时候,不由得暗暗咽了咽吐沫,却是习惯性地斟酌要不要开口,亦或者该如何开口。
机会可谓是稍纵即逝,刘忠当即站出来道:“陛下,此地不可恩赐!此处最初由百姓开垦,后又有天津卫军民加入,乃是军民和百姓安家之所也!”
“天津卫的军民?此事你是如何得知?”朱祐樘停下手中的笔,显得惊讶地询问道。
陈坤知道不能再有其他杂念,当即便抢答道:“陛下,由于朝廷在宝坻开挖新河,此处刚好能引来水源灌溉,故而能够用于耕作之扩增。天津卫前年请求朝廷将此处划为军屯,但那片地是朝廷早些年特设的免税地,早已经已有百姓在上面耕种,天津卫的部分军民是后来者,故而朝廷不允所求,而我跟刘大人因此得以知晓此处!”
“朕可以相信你们吗?”朱祐樘发现事情比想象中还要棘手一些,便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刘忠和陈坤当即再度跪地,向朱祐樘表态道:“臣愿为陛下效死!”
“起来吧!”朱祐樘知道这种表态没有太多的意义,但无疑还是能加强他们对自己的忠心,便是轻轻抬手道。
刘忠和陈坤意识到眼前的陛下看重忠诚,又进行谢礼站了起来。
“朕已经同意将此地赏赐给庆云侯,所以打算以市价对耕民进行补偿,但朕担心有人冒领,亦害补偿不能到田主手里,你们可能替朕解忧?”朱祐樘看着这两位户部真正的骨干,便是说出自己难题道。
有鉴于前世的拆迁政策,他亦打算对在那块地上耕作的百姓进行经济补偿。
只是那里的田产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若自己拿银子进行补偿的消息传出去,那么补偿银必定落不到弱势群体手中。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银子白白花了出去,结果还遭到了百姓的怨言,而天津卫的怨言更会动摇军心。
刘忠没想到朱祐樘竟然能如此替百姓着想,当即便朗声表态道:“陛下能如此替百姓着想,乃百姓之神也!臣不才,愿前去统计,定然不会给奸诈之人得逞,势必将朝廷的补偿银发到苦主的手里!”
朱祐樘观察着刘忠的言行举止,隐隐觉得此人的忠诚是没有任何问题,但这种做法其实太过莽撞。
“陛下,臣有一策!”陈坤的眼珠子一转,当即便表态道。
朱祐樘看着满脸喜相的陈坤,却是没抱多大希望道:“何策?”
“今工部正在清理三岔河道,朝廷可以着令工部以加派人员挖渠为名,在当地再招徭役。今天下视徭役如洪水猛兽,那些奸狡之人定是避之不及,此举便可将苦主登记在册,由……由刘郎中负责发放补偿银,如此可防奸人作祟!”陈坤进行献策道。
刘忠微微蹙起眉头,却是提出破绽道:“据我所知,今京畿多佃户,若朝廷招徭役用工必是佃户来领,又当如何是好?”
“那里本是无主之地,朕的补偿银是给在上面耕作的百姓,而不是占田夺利之人!”朱祐樘知道事情不可能尽善尽美,当即便是表态地道。
刘忠发现眼前的皇帝比自己想象还要英明,当即便是拱手道:“陛下贤明!”
“陈郎中、刘郎中听旨!”朱祐樘心里有了决断,当即沉声地道。
陈坤和刘忠急忙下跪道:“臣在!”
“朕着令你们两人即刻前往天津督办三岔河道!”朱祐樘当即任命道。
陈坤和刘忠知道这道旨意的真正意图,亦是郑重地道:“臣遵旨!”
“此事关系几千名百姓的生计,朕希望你们莫让朕失望,退下吧!”朱祐樘知道只能寄托这两个人能将事情办妥,便做最后的叮嘱道。
陈坤和刘忠再度表态,亦是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位帝王心存百姓,不然完全可以将那里的百姓赶走便是,而不是需要如此的面面俱到。
朱祐樘看着两个人离开,却是不由得暗叹一声,发现真不容小窥古人的智慧。
自己固然有着前世的眼光,亦知道用补偿银的方式来解决这种迁离问题,但补偿银如何才能到底层百姓手里才是一个大学问。
自己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既要手腕亦得靠智慧,想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已经不是容易的事,想要做最杰出的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夜幕降临,整个北京城亮起盏盏灯火。
一个身材丰满的美妇人领着丫环来到书房门前,伸手轻轻敲响房门道:“相公,该用晚膳了!”
“放在门口,不许打搅!”里面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道。
美妇人低头看到午膳还留在地上,不由得轻叹一声,便让丫环将午膳取走,然后将晚膳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谢迁从翰林院回来后,便一直将自己锁在书房中,当晚的灯火一直亮着,只见纸窗时不时映现一道人影。
次日美妇人再度前来敲门通知他上早朝,这才见谢迁从里面推门而出,不小心踢翻昨晚放下的晚膳,便急匆匆乘坐官轿出门。
只是他并没有前去上早朝,而是一头扎进了翰林院。
待到中午时分,谢迁这才从翰林院出来,而后直接前往乾清宫。
“谢师,咱们似乎只隔一日未见吧?”朱祐樘正在为经筵一事头疼,结果抬头看到谢迁不由得惊讶地道。
谢迁的眼睛夹带着泪光,显得十分兴奋地道:“陛下,幸不辱使命!”
第四十六章 满朝滑臣,治之不易
西江米巷,刑部衙门。
跟坐东朝西的吏部、礼部和户部等六部衙门不同,居于紫禁城中轴线西侧的刑部衙门坐西朝东,跟都察院和大理寺相邻。
京城官员是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彼此间的走动十分的频繁。
由于工部侍郎又要廷推填补,所以接下来又得进行九卿廷推。
虽然九卿廷推说是要大家一起投票推选,但文官集团内部一直都是由几个首脑话事,几乎每次廷推都是私底下便解决了。
当然,他们都会遵循着大明的权力游戏规则,很多时候都会交给皇帝两个名单以上,让皇帝做出最后的裁决。
若皇帝没有选用他们的首选而是选用备选,那么他们各派都不会出现纷争,亦是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结束,他们文官集团总归还得给陛下一点人事权。
礼部左侍郎倪岳传达工部侍郎人选后,又是认真地道:“大司寇,今妖人李孜省已被朝廷定罪,科道言官已是纷纷上疏弹劾由李孜省所推荐的李裕。一旦吏部尚书出缺,当有德者居高位,咱们便一起力推王恕。”
“此事自当如此,王恕乃我大明第一谏臣,可当此重任!”杜铭知道清流需要树立一个不畏皇权的榜样人物,便轻轻地点头道。
倪岳看到正事已经谈完,显得神秘兮兮地道:“下官刚刚听到宫里传出的消息,虽匪夷所思,但怕是八九不离十!”
“愿闻其详!”杜铭知道倪岳跟怀恩有交情,加之南直隶的乡党确实有皇宫方面的人脉,便端起茶盏感兴趣地道。
倪岳摆手让自己的仆人到外面望风,这才一本正经地透露道:“昨日在清宁宫,陛下已经答应将宝坻那块宝地赐给庆云侯,那可是一片沃土啊!”
“呵呵……陛下的性子太软了,竟然真的应允庆云侯的请赏!”杜铭喝了一口茶水,不由得对朱祐樘看轻几分道。
倪岳因朱祐樘取消即位恩一事耿耿于怀,便是添油加醋地贬低道:“何止是软,简直就是糊涂!谁人不知那是一块肥地,连英国公和定国公都已经掂记上了,只是没想到给庆云侯捷足先登。今陛下将那块地赐给庆云侯,百姓定是怨声载道,即便他们嘴里不敢说,心里还能认为他是个明君吗?”
“早前听闻庆云侯是要以无税地的名义请赐,恐怕陛下亦是蒙在鼓里,并不晓得那是一片肥地!”杜铭想到生在长在皇宫的少年帝王,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地道。
何不食肉糜,这可不仅仅是晋惠帝才有的笑话。
朱祐樘生在皇宫之中,而将他养育长大之人又是有心计的周太皇太后,即便成婚入住太子府亦不敢踏出太子府到外面游玩。
倒是礼和孝学得十足,对周太皇太后十分尊重,对成化帝亦是孝顺,对几位老师同样是听话的好学生。
虽然朱祐樘登上大宝暴露了专权的本性,但眼界已经摆在这里,定然是折腾不出多大的风浪,还得被他们这帮饱读圣贤书且经历官场斗争的老油条随意拿捏。
倪岳作为词臣没少接触朱祐樘,仍是进行贬低地道:“大司寇说得亦是在理,陛下自小生活在皇宫,又如何得知人心险恶和贪婪。只是此等事情若由先帝处置,定然不会如此糊涂!”
“倒亦是如此,先帝遇事有明断!”杜铭想到成化帝在位时的种种作为,特别通过宦官将眼睛和耳朵都伸出皇宫,亦是放下茶盏点头认同道。
倪岳看到杜铭频频认可自己,像是找到知音般道:“此事其实还得怪陛下自己!若是他们重视我们重臣,遇事多跟我们大臣商议,而不是天天呆在乾清宫不见重臣,又岂能被应云侯如此糊弄呢?现在倒好了,庆云侯得了好处,陛下得了百姓骂名,这天下非我们士大夫不可治!”
“今贤臣满朝,陛下非要重用一罪臣,竟还妄图替王越除罪,着实让人看不懂,亦是不可理喻!”杜铭想到王越案子上的纷争,亦是愤愤地表态道。
倪岳闻弦知雅,当即便恭维地道:“所幸大司寇执管刑宪,方止奸人复起!今大明守得正法,京城官民莫不称大司寇刚直,青史亦要留杜公贤名!”
“本官非重名利之人!只要本官还执管刑部,定不容许陛下替那个罪臣除罪,只是陛下如今恐怕是要视本官为眼中钉了吧!”杜铭自然知道自己的好评正在直线飙升,但还是有所担忧地道。
倪岳如何不知杜铭所想,便微微一笑地道:“今满朝重臣都不同意陛下起复王越,即便陛下想要裁撤大司寇,那亦得有个缘由,不然群臣必上疏纠诏!退一万步说,即便真不顾满朝大臣所阻执意大司寇,大司寇便是我大明继王恕之后的直臣,退回地方受乡绅拥戴,而他日还朝亦当以天官礼之!”
杜铭听到“天官”两个字,却是忍不住咽了咽吐沫,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指染的高位,但此刻天门的大门似乎正向自己敞开。
“呵呵……下官还得上疏请陛下重开经筵,便先行告退了!”倪岳望向外面已是午后,便是微笑着告辞道。
“好,本官送你!”杜铭知道接下来定然是接周洪谟的位置,亦是起身亲自相送地道。
倪岳的身材高大,站起来比杜铭足足高出一个头,很是享受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不过在二门的时候谢绝杜铭相送。
杜铭想到自己舍弃万安而抱上徐溥的大腿,从目前的局面来看,当初真的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