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很快安静下来,只留他一个人看着郭宁妃。
他缓缓坐在染血的床上,慢慢伸出手来,摸着郭宁妃冰冷的面颊,忍了一晚上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滴一滴滴落在郭宁妃的额头上。
“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了那么个畜生值得吗……”
朱元璋就这么坐在郭宁妃的床边,怔怔的出神。一直到四更鼓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扶着栏杆缓缓站起来,他看了郭宁妃最后一眼,长叹一声道:“罢了,咱不能让你白死……”
说完他便颓然转身,低下了高昂的头颅,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
从内寝出来,他去看了看马皇后。下半夜时太医禀报过,她是大悲大痛,神明失守导致的晕厥,已经为她针灸过,让她就势睡一大觉,醒过来就会好很多。
他的动作已经够轻的了,马皇后却还是睁开了眼,定定的看着他。
朱元璋点点头,嘶声道:“放心休息吧。”
马皇后这才如释重负的合上了眼。
百官上朝时,看到宫里挂起的素缟,心里都在暗暗猜测,不知道到底哪位贵人没了。
等到皇帝升坐,他们发现连朱元璋也换上了青衣角带,这下全都惊呆了,心说难道是皇后娘娘?
不过朱元璋也没有让他们猜测,一上来便对武官前列的郭英低声道:“武定侯,你妹妹昨天晚上没了……”
郭英扑通跪在地上,错愕的合不拢嘴:“好端端的,怎么会?!”
“她是自尽的。”朱元璋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悲痛道:“因为她想拿自己的命换老十那个畜生一条命。”
“啊?!”饶是郭英身经百战,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这破天惊的噩耗,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群臣也惊讶的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对山东的发生的事情都有所耳闻,听说昨天鲁王两口子才刚被押解回京,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第一二一二章 髡刑
朱元璋便命吴太监当场宣布了鲁王的诸多罪状:
其一不仁,打死淮安毕指挥及打储指挥几死,打护卫指挥几死,用弓射纪善张庸旁典仗项衣,并打死火者若干。
其二不敬,先为赴京,不行精洁身体,祭祀所过山川,用酒泡饭,昏醉在船;
其三不义,纵妃奢侈享乐,为在鲁王府外开辟园林,强拆民宅近千。
其四不恭,兄燕、齐经过本国,不出迎接;
其五不轨,将民间孩童将在宫中玩耍,三五日才放出,有的阉为火者。
其六不智,不思保身,恣意妄为。宠信方士,乱服丹药,以至精神狂悖昏乱。
其七不严,宫中鱼龙混杂,混入刺客,险些害了几位殿下的性命……
其八不祥,其身为藩王,本当守境安民,却因其暴行,怒及当地人民,引起山东民变,实为不祥之人。
其九不孝,罪大恶极,害死母妃,母后亦痛心难耐,卧床不起!
故而,鲁王夫妇论罪合该处死,鲁王身为亲王,当赐药酒。
但念在郭家满门忠烈,郭宁妃服侍皇帝三十载,劳苦功高,情深义厚,现在为了儿子自杀,不能不满足她的遗愿,故而鲁王免死,但活罪难逃,废为庶人,施以髡刑,令其出家,日夜诵经赎罪。
髡刑是上古五刑之一,就是将犯人的头发和胡须全部剃光,以人格侮辱的方式对犯人进行惩罚。
文武百官闻言无不愕然,他们万万没想到,郭宁妃之死,竟是这样惨痛的原因。
所以剃光一个人身上的毛,就是完全剥夺其尊严和身份,对其精神是一种极端的摧残和羞辱。
这时的人普遍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而朱元璋令鲁王出家,更是要让他当一辈子没头发的——“髡人’。至少在时人看来,真不好说是这种程度的处罚更重,还是杀了他更重……
更万万没想到,郭宁妃的死也只是换回了鲁王的一条命,不光鲁王妃要被处死,就连鲁王本人也要遭受所谓“比死还难受’的髡刑。
朱元璋一抬头,恍惚间就看到胡惟庸站在文官班首,在满脸鄙夷的指着他大笑。
但今天,他却弯着腰靠坐在椅背上,看上去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朱元璋从当上吴王,开始举行朝会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每次坐在龙椅上时,他都腰杆笔挺,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把他的腰压弯。
鲁王妃汤氏不修妇德,蛊惑亲王,本当凌迟处死,但念在信国公功勋卓著,故而仅赐死,留其全尸……
臣子们都以为他是被郭宁妃去世打击到了,殊不知真正让皇帝抬不起头来的,是他终于自食其言了。
“哈哈哈,上位啊上位,我说什么来着?到你头上的时候,就不信你能大义灭亲!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
“看你当时那么坚决,我还以为到你儿孙辈才会违背你的誓言,没想到你自己就说了不算了!哈哈哈,瞧瞧你的脸,怎么拉的这么长啊?”
“现在是不是特别理解我呀?因为你已经变成了我。不,你已经远远超越了我!哈哈哈!”
“你放屁!”朱元璋终于忍不住,猛拍着龙椅扶手,怒喝道:“再胡言乱语一句,咱把你的坟扒了!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
“……”朱老板突然发癫,惊的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特别是正在禀报的通政使凌汉,闻言差点吓
尿了,扑通跪在地上,筛糠似的磕头请罪:“臣不敢再说了,皇上饶命。”
“……”朱元璋也愣住了,再看那朝班之中,哪里还有胡惟庸的影子?
“父皇,刚才凌银台在禀报山东民变的最新情况……”一旁的太子赶忙轻声提醒他道:“据山东布政司所奏,六弟请衍圣公和孟家出面,发动士绅安抚百姓,官府也在尽力弹压,各地的形势大有好转,目前只剩几个府城县城中,还有乱民盘踞,其余地方基本上已经恢复了秩序。”
“哦。”朱元璋点点头,对山东的民变他倒是一点不担心。他可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造反专家,没有人比他更懂民变了。
“这些年,咱一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山东也没闹什么天灾,老百姓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尤其元末乱世,山东一直是主战场,被打的赤地千里,荒无人烟,老百姓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怎么可能愿意跟着造反呢?”他便缓缓说道:“所以咱判断山东的民变,性质不算恶劣,老百姓大抵是被人煽动,稀里糊涂跟着闹事儿罢了。相信有老六在,不至于解决不了这点事情……”
说着便摆摆手道:“咱有些倦了,今日早些退朝吧。另外,明日为郭宁妃辍朝一日。”
最后他看一眼郭英道:“武定侯,你也节哀。”
说完,朱元璋便扶着龙椅起身,走下了金台帷幄。
“臣等恭送陛下!”文武百官便一起跪地恭送。
待朱老板离开后,官员们这才爬起身来,武官勋贵们围上去安慰哭傻了的郭英。
文官们没资格往前凑,也懒得往上凑,便一边往外走,一边窃窃私语的小声八卦。
“郭家也真是流年不利,去岁他兄长巩昌侯郭兴刚因病逝世,这才一年不到,他妹子郭宁妃又没了。”
“更麻烦的是,郭家最大的后台鲁王也废了……原本大明最顶级的煊赫门第,就这样转眼成了明日黄花。”
“信国公也够倒霉的,明哲保身了一辈子,明明是鲁王犯事,结果把他闺女杀了……”
“嘘,小声点。没听说吗,原本应该凌迟处死的,现在留个全尸,已经是恩典了。”
“什么罪这么严重,还得凌迟?”有人不解问道:“我听了这林林总总长长一串罪名,除了最后一条,对一位王妃来说,罪不至死吧?再说最后一条那也是皇上要杀鲁王在先,宁妃娘娘才会自杀的吧?”
“其实还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了……”这时有知道内情的透露道:“知道山东百姓为什么会闹事吗,因为鲁王本来要在八月十五那天,举行一场血祭,同时阉割三万六千个孩童!那才是真正激起公愤的地方呢。”
“啊?这么多人,山东一共才多少男孩啊?”
“怪不得老百姓会闹事呢。”官员们唏嘘着走远了。
第一二一三章 大教主跳水
朱老板为郭宁妃辍朝的那天,正是朱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齐王的日子。
一拿下青州城,他马上下令抓捕齐王党羽,尤其是那位神通广大的王大教主。
平安立即亲自组织抓人,几乎将齐王党羽一网打尽,但唯独跑了那个姓王的。
“王爷,这个姓王的太贼了,居然安排了个替身,帮他出席活动,今天自己根本就没露面。”平安郁闷的禀报道:“这人来历神秘,根脚云山雾罩,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士,有什么亲朋师友,就知道他姓王……其实他到底姓不姓王,都说不定。”
“搞邪教的是这样的。”朱桢并不意外,笑笑道:“那个石承禄还不是一样吗?要不是因为他老了,折腾不动了,我一样抓不住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刺杀我。”
“这会儿城门是关着的,他肯定还在青州城里。”平安咬牙切齿道:“末将大索全城,一定要把他抓出来!”
“不,放他走吧。”朱桢却摇摇头道:“这种人抓了也没用,还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而且你抓住他,反而成就了他,还可能导致局势忽然又重新恶化。还是放了他,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啊?”平安都听蒙了:“抓了也没用?那王爷一开始干嘛还要抓他啊?”
“一开始不抓他,我还把他奉为座上宾吗?”朱桢翻了翻白眼儿,有点明白为啥平安混不好了。沐英蓝玉都绝对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王大教主确实还在青州城里。今天老六那一手突然袭击,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要不是习惯性的用替身出席场合,当场就得给平安的人摁那了。
那百户倒是说话算话,只是送他出城的方式跟王大教主设想的有些出入……
结果这边刚布置好,那边平安就带着人冲进来了,幸亏邾庸的五百刀斧手帮他挡了挡,加上别人把替身当成了他,这才让他狼狈逃出了齐王府,躲进自己在王府外设置的安全屋中。
王大教主找到自己的铁杆信徒,一个守城的百户家中,让他送自己出城。这就是王大教主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差点就落了网,他当时正在齐王府中给邾庸出谋划策,以确保刺杀老六万无一失。
他最担心的就是东城的城防被六王爷的人接手,幸好老六没带几个人来,这边还是青州兵把守。
一直提心吊胆躲到半夜,他估计替身已经露馅了,第二天会大索全城抓自己,于是决定乔装打扮逃出城去……
“倒也是。”平安挠挠头,下去传旨去了。
好在干他们这行的都会先把退路准备好,这会儿倒也不用临时抱佛脚,于是他化妆成一个要饭的瞎子,摸着黑来到东城。
王大教主满以为他会用吊篮把自己送下去,但那百户说吊篮动静太大了,而且也太慢了,万一中途被人发现了,再把你摇回来怎么办?
王大教主说:“那就用绳把我系下去?”
百户摇头说:“也不行,还是太慢了。”
王大教主便无语道:“那怎么办?让我从城墙上直接跳下去?那样倒是快。”
“哎,大教主说着了,就是从城墙上跳下去。”百户却竖起大拇指道:“真不愧是教主啊!”
“我跳你个头啊!你当我真是神仙啊?!”王大教主简直要气死了,他准备了六条退路,但都因为事发突然用不上,只有这一条用得上,结果偏生遇上这么个不靠谱的。
“大教主息怒,摔不死人的。”百户赶忙解释道:“东城离着护城河格外近,城外五尺就是河面,你只要站在箭垛上两腿一蹬,使劲往前跳,一定能跳到河里去。”
“而且恁想,嗖的一下就出去了,等他们听到声音,恁都已经落到水里了。这黑灯瞎火的,谁能出城去搜?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你游到对岸逃走?”百户不遗余力的推销着自己的“屈原逃生法”。
“……”王大教主竟无言以对。但出于教主的自尊,他还是拒绝道:“我王境则就是被官府杀死,自杀,我也不会从城墙上跳下去的。”
顿饭功夫后,他便换上了大红的明军战袄,把头盔压的低低的,跟着那百户来到了对方负责的城墙段。
此时已是三更天,城中已经停止了搜索,城墙上更是一片安静,大部分军士在藏兵洞中睡觉,只有巡夜的士兵按照固定的节奏从这头走到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