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却面不改色,依旧笑容可掬道:“衍圣公太谦虚了,以孔孟之家在山东的地位,只要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能知道。”
“王爷过誉了,我们两家也没那么厉害。”孔讷笑着摇头道:“对曲阜和邹县的事情,我们尚且不能尽知,对外府的事情就更是雾里看花了。”
“当然王爷要是需要我们代为打听,我二人定当尽心竭力,设法帮王爷了解一二。”他又话锋一转道:“只是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打听的到。”
“是,是这样的。”孟克仁点头附和。心说圣公还真是言出必行,几句话就把“三不政策”执行到位了。
果然,朱桢问东问西,孔讷就跟他扯东扯西,张嘴就是“大概”、“也许”、“不清楚”,好半天愣是一点有用的都没说。
其实他原本是可以透露一二的,但朱桢既然折辱于他,他便来了个非暴力不合作。
胡让吴印两个听的暗暗着急,心说衍圣公这样云山雾罩的打太极,王爷还真是不好发作,可怎么给他祛魅啊。
他们却小瞧了朱桢,找茬这种事,他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便见朱桢呷一口茶水,搁下茶盏道:“好,既然这些事情衍圣公都不太清楚,那咱们就先说点衍圣公清楚的。”
“自然知无不言。”孔讷也端起茶盏,轻轻用盖子撇着浮沫,一副老神在在的架势。
“你肯定知道的……”便听朱桢悠悠道:“因为本王要问的,是南孔和北孔的关系。”
“……”孔讷闻言手一抖,茶汤洒在他胸前的白鹤上。
周遭几人也瞠目结舌,万没想到王爷居然从这个角度发难。
“是这样的。”朱桢依旧不紧不慢道:“前几天,有个叫孔希鲁的投帖求见,自称是孔子的第五十六代嫡孙。我就觉得奇怪,孔子的第五十六代嫡孙不应该是你爹吗,这孔希鲁又是何方神圣?当时闲着也是闲着,就把他叫进来聊了聊。”
说着还对孔讷笑笑道:“哦,本王想的是,他要是个假货就拆穿他,把他扭送官府。”
“多,多谢王爷。”孔讷想笑,却笑不出来了。一瞬间他想到了无穷的麻烦,各种可怕的后果,脑瓜子嗡嗡的,一个有两个大。
“你先别谢我。”朱桢叹了口气道:“跟他聊了聊,本王却有些迷糊了,什么南孔北孔的听得一头雾水,所以我就先让他住下了,把你叫过来问明情况再做处置。”
说着他笑眯眯的看着孔讷:“还请衍圣公亲口讲一讲,这南孔北孔的渊源吧。这个你总不会不知道了吧?”
“这个嘛,说来话长……”孔讷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珠,强笑道:“反正都是陈年旧事,王爷要是感兴趣,日后在下可以慢慢给你讲。现在咱们还是专注当下,商量如何平定山东的乱局吧。”
“是啊,本王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呀。”朱桢笑道:“可衍圣公不是一问三不知吗,心说总不能让你白来一趟,起码咱们解决个问题是吧?”
“是……不是不是。”孔讷毕竟还是年轻了,被老六三言两语搞得方寸大乱,不停擦汗道:“在下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指定能打听的到一样,咱们商量个章程出来,我回去就照办。”
“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却听朱桢淡淡说道。
堂中气温骤降,只有衍圣公还在不断的擦汗。
“你不是对曲阜的事情都不太了解,对外府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吗?”朱桢又放缓了语气,笑道:“所以跟你商量这些事,不是问道于盲吗?”
孔讷被朱桢用他自己的话堵的哑口无言,一旁的孟克仁忙替他补救道:“王爷容秉,衍圣公那是谦抑之词,当不得真的。他肯定还是知道一些东西的。”
“那就是有人非要跟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净拿本王逗乐子了?”朱桢笑容渐冷道:“本王像是可以开玩笑的人吗?”
“当然不是,不是。”两人赶忙摇头。
“给我站起来!”朱桢一拍手旁几案,吓的两人赶忙起身。
“撤座!”朱桢又把脸一沉,又吩咐一声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配在本王面前有座!”
内侍便进来,把两人身后的杌子撤走。
孔讷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脸过呢,被人训成孙子不说,还被当场撤了座,这要是传回去,孔家人都会骂死他的。
“好吧,王爷要论南孔北孔咱们就论吧。”想到这,他也上头了,再也不顾什么后果了,直接跟老六针锋相对道:“本公不愿提起此事,不过是不愿意跟外人说起家事罢了,并不是王爷以为可以拿捏我的家丑!”
第一二零一章 圣教至宝
其实南孔北孔的事迹并非什么秘辛,不只两边各自都有记述,在史书和方志上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孔讷也没法信口雌黄,只能原原本本道:“事情还得从建炎南渡说起,那时金兵攻陷汴梁,掳走了徽、钦二帝,而后康王在应天称帝,改元建炎,就是后来的宋高宗了。”
“之后,金兵继续南侵,高宗一路把行宫从淮河移到了长江,又到了杭州,在那里他传谕所有沦陷区的官员尽快南归。我们孔家自然也在其列。”
“当时的衍圣公是先祖第四十八世孙端友公,接到旨意后,他与族长孔传公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护送镇庙之宝南迁,免遭金兵掳掠,只留我祖端操公、端秉公等数人守护祖宅林庙。”
“之后,端友公与孔传公率族人百余名以及颜、孟、曾三姓族人,驾车套马,扶老携幼,惜别故土,最终护送镇庙之宝到达临安。觐见之后,宋高宗敕赐庙宅于衢州,这便是南孔的由来了。”
“此时,金国则把端友公的弟弟,我祖端操公视为孔门正传,封端操公为衍圣公,端操公坚辞不受,次年病亡。此后,金国又强封了端操公之子,我八世祖孔璠公为衍圣公。”
“自此之后,天下便同时有两位宗子,两位衍圣公。这就是南孔北孔的由来。”孔讷叹口气道:“再之后,南北衍圣公各有传承,直到元朝灭宋统一天下后,南北分立的局面不可能再继续了。当是时,南孔的第六代衍圣公孔洙公,虽为故宋衍圣公,但仍是南北公认的大宗之首,我们北宗也积极上书,请求皇帝征召孔洙公载爵归鲁奉祀。”
“离开曲阜后,孔洙公便去大都觐见元世祖。入觐时,他接受了元世祖所赐的国子祭酒,兼提举浙东道学校事,以及各种丰厚赏赐;对朝廷授予护持林庙玺书,也欣然接受,但婉言谢绝了归鲁奉祀。”
“这让他倍感忧虑,经过两个多月的深思熟虑,孔洙公决定运用先祖特有的中庸之道,以“让爵”之举,阻止元世祖分裂孔子圣裔的图谋,维护南北圣裔的团结和尊严。”
“他也深切感受到,一百六十年间祖庭的巨变:当年留守阙里林庙的前辈族亲饱受战乱蹂躏,早已物是人非,跟南宗大相径庭了。同时他也了解到,元朝皇帝让自己这个南宗宗主入主北宗,是欲利用自己“以孔制孔”,挑拨孔子圣裔陷于分裂。”
期间,他采林地之楷木,精心雕刻了孔子和师母亓官氏坐像。这两尊楷木像高不满两尺,孔子长袍大袖,手捧朝笏,亓官夫人长裙垂地,形象生动。
“过去这段历史,尽管你们双方陈述各有立场,但大体还算靠谱。”朱桢淡淡道:“人家孔希鲁也没有否认,你的衍圣公有问题。人家只是提出一点,当初他先祖孔洙是忠臣不事二主,不愿意做元朝的衍圣公,现在元朝已经亡了,大明可是我汉家天下,自然就没这个障碍了。”
后来,鲁哀公将孔子生前居室立为祭祀孔子之庙堂,这两尊楷木像雕成后就供奉于此。
据说此木像乃子贡所雕。相传孔子去世后,弟子们在坟前结庐服丧三年才挥泪惜别。但子贡仍然不忍离去,就在孔子墓旁筑茅屋,又守了三年。
“……”孔讷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愣是一句话反驳不了。因为朱桢所说的孔夫子夫妇楷木像,就是他刚才陈述中,语焉不详的“镇庙之宝”。
朱桢耐着性子听完,两句话把孔讷问的险些吐血。“本王说过有争议了吗?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孔讷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所以说我们北孔如今的衍圣公之位,不是自己抢来的,也不是从哪里偷来的!而是南孔当年主动让出来的,还是当今圣上亲封的!不知到底有何争议,南孔的人还要纠缠不清?!”
“他表示要继承祖训,做到忠孝仁爱、礼义智信八字齐全;所以必须回衢州护持南迁先祖庙墓、侍奉年迈的母亲,所以坚决请辞衍圣公封号。元世祖身边大臣再三劝告他奉旨行事。孔洙公却不为所动,坚持将前宋皇室所颁袭封铜印呈交元世祖。”
“元至元十九年,孔洙公以“江南袭封衍圣公”的身份应诏入觐,离开衢州北上,八月抵达曲阜。他在阙里两个多月,遍祭祖庙祖庭祖林,遍会老少族亲,倾诉江南六代衍圣公的思乡念祖之情。”
“元世祖对孔洙公的归而不顺、推而不辞并未恼怒,反而称赞他:“宁违荣而不违道,真圣人后也!”便也没有强迫他回曲阜奉祀,但也没有另封衍圣公主持曲阜祀事。”
“再后来,孔洙公去世前,叫儿孙到床前立誓,让他们永远不要当衍圣公。直到他去世后多年,元朝才重新册封了我们北孔后人为衍圣公。”
“传承至元末,家父希学公继任,时维大明奉天承运,北上一统,家父率族人亲迎王师,被徐大将军送往南京觐见,皇上与家父一见如故,对家父识天命顺天意的举动大加赞赏,于是钦命家父继续担任衍圣公。”
“这,这……”孔讷瞠目结舌道:“王爷要觉得没问题,还问它干啥?”
说到这里,孔讷一改之前的语焉不详,描述忽然就有鼻子有眼开了。
说着他笑笑道:“你也不能说人家没有继承衍圣公的资格吧,毕竟孔夫子夫妇的楷木像,可还在人家衢州的孔庙里供着呢!”
再后来,这木像便成了最权威的孔子形象存照,被作为孔府至高圣物,一直被历代孔子嫡长孙保存在曲阜祖庙,直到北宋灭亡,衍圣公孔端友背着两尊雕像南渡,这件孔门圣物,便座落在了衢州的孔庙中。
这两件楷木像也是北孔最大的心病,因为甭管他们这边出多少衍圣公,只要这两尊雕像在衢州一天,南孔就依然是嫡系正宗!他们就矮南孔一头。
第一二零二章 稳稳拿捏
其实朱桢根本没见过什么孔希鲁,他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在过去十多年数次来京里上书,要求朝廷给南孔应有的待遇。
不过朱桢一直对孔家很不感冒,所以也没理会过这茬,是前阵子让人调查孔家的时候,才了解了这桩公案。
朱桢顿时如获至宝,这简直是拿捏衍圣公最好的工具了。所以他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衍圣公揪过来再说。
“怎么不说话呀?不说话就是默认咯?”朱桢好整以暇的看着孔讷。
“不是。”孔讷赶忙摇头,硬着头皮道:“当时孔洙公已经让子孙发誓,不争衍圣公了!”
“但人家孔希鲁说的是,孔洙只是不让他们当元朝的衍圣公,可没说不让他们当大明的!”朱桢不疾不徐道:“至少本王觉得孔希鲁的话没毛病——孔家是宋朝封的衍圣公,南渡后又当了六任,跟宋朝可谓相伴始终,再给元朝继续当衍圣公,正常人都会觉得膈应。”
“……”这话说的孔讷面红耳赤,他这一支的祖宗,就是给元朝当衍圣公起家的。
“原因很简单。”朱桢沉声道:“当时封你爹为衍圣公时,主要是你爹太会了,大军前锋才到山东他就投了,加之当时并不了解南孔的情况。所以我爹封你爹衍圣公也算理所应当。”
孔讷终于彻底软了,他一撩官袍,双膝跪地,拍着胸脯表态道:“为臣保证,我也会对皇上和王爷千依百顺!不,我可以比我爹更恭顺,王爷让我干啥我干啥,绝对做大明最忠诚的走狗!”
其实根本不用查,只要老六的人一去,在斗争中失势的那一房就会跳出来,猛爆他们这一房的黑料。到时候朝廷反而得考虑,要不要把那些刷新三观,没有下限的罪行公之于众,以免彻底毁了衍圣公这块活牌坊了。
“但是鲁王的暴行仅限于兖州一地,别府的百姓很难感同身受,正常也不会跟着闹事。”孔讷道:“要只是兖州民变的话,朝廷也断不会让他个青州的王爷过来平叛。”
“是,事情是这样的。”孔讷叹息一声道:“两个月前,明一道的王大教主忽然到了曲阜。这个王大教主神通广大,前元时就在北方叱咤风云,据说还跟王保保称兄道弟过。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立教,别人用毕生精力创一个道门,他却能一年创一个道门,而且还都能混的不错。”
“还不从实招来!”朱桢断喝一声。
“真是乌烟瘴气,令人义愤填膺!我看你北孔也就府门外那对大石狮子还干净了!”朱桢提高声调道:“该让南孔的人带祖归宗,好好重振下门风了!”
“就在这说!”朱桢点了点桌案:“孟克仁是你跟班,本王也不会瞒着胡藩台吴臬台。”
“唉……”孔讷心说今天可真是颜面扫地了。但他拎得清轻重,知道对他们北孔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不让南孔卷土重来。只要保住了衍圣公之位不旁落,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皇上已经定了我们北孔继承衍圣公了。”孔讷已经没法从历史和传统中找根据,只能靠朱老板的决定说事儿了。“而且那孔希鲁上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皇上不都没搭理他吗?”
“……”朱桢眉头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后来了解到了南孔的情况,但考虑到你家毕竟干了上百年,至少在北方也算深入人心;再说你爹对我父皇也是毕恭毕敬、千依百顺,父皇一来嫌麻烦,二来也很满意你爹这个人,所以才会对南孔的人爱答不理。”
说着,他嫌弃的看一眼孔讷,幽幽道:“可现在你爹已经没了。而且本王来兖州这段时间,告你孔家的人可不少。”
“没……”孔讷刚要死不承认,朱桢猛的一拍桌子厉声道:“你给我想清楚了再说!只要有一个字眼儿不实,本王就亲自到你孔府坐镇,非把你北孔那些腌臜事查个底朝天不可!”
“不夸张的说,山东的会道门大半都是他的杰作,那些教主门主之类,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孔讷接着道:“谁敢没事儿得罪这种邪门人物?我便见了他,结果他开门见山的说,自己是代表齐王而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华夏光复,汉家再兴,他们愿意出仕,可谓天经地义。”朱桢接着道:“而且是国朝盛事,应该隆重欢迎才对!”
这也是南宗一直瞧不起他们的原因之一。
“他说齐王殿下胞弟和母妃相继出事,自身也深陷危机。所以为了营救胞弟母妃,也为了自救,他决定自导自演一场戏。”孔讷又道:“具体就是发动百姓起来反对鲁王的暴行,只要民变规模够大,朝廷就得靠他这个以武略见长的王爷平叛,自然就不会再针对他,如果立了功,他还能请皇上赦免他母妃和八弟。”
“千万不要啊!”孔讷终于相信六王爷是下定决心要收拾自己了,而不是单纯的恐吓。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就他们老孔家那一屁股屎,哪里禁得起查?
他们北宗确实比较没有节操,还有给金朝当衍圣公起家的一支,不过被他们这一支成功的撕掉了。
于是他便艰难的点头道:“我们两家确实事先知情,但绝对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这……”孔讷登时不敢摇头了,嘴唇翕动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道:“请王爷屏退左右。”
“好,那本王再问你一遍!”朱桢点点头,一字一顿的问道:“这次齐鲁民变,跟你孔家有没有关系?”
朱桢指了指桌边那口大箱子,沉声道:“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已经包括侵占民田、欺男霸女、卖官鬻爵、偷税漏税、草菅人命、豢养私军、逾越违制等几十条罪状了。”
朱桢心说那肯定是掌握了核心打法,打通了底层逻辑,才能迅速实现裂变……
“所以他需要有人帮他在全省宣扬鲁王的暴行,好让民变规模够大。干这种事,没有比王大教主更合适的人选了,但需要征得我们两家的同意。”孔讷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抖擞一下道:“在山东地儿里,我们两家坚决反对的事情,是很难办成的。”
第一二零三章 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