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四章 会馆
那几个密探是负责监视各省会馆的。
科举之年,各省成百上千的举子进京赶考,他们大多都是平生第一次出门,更别说进京了。人生地不熟,甚至语言都不通,自然会被当地人当成肥羊宰。备受欺负不说,还经常有可怜人被谋财害命,客死他乡。
举人是一省的精英,未来的官员,他们遇到的问题自然会有人解决。
于是在京为官的同乡前辈出面张罗,由在京的同乡商人出资,在京里购置宅院,雇佣仆役,准备伙食,供举子们住宿之用,会馆便由此而生。因为主要是为接待举子进京赶考而设,所以也叫‘试馆’。
当然平时会馆也不闲着,还会接待进京公干的同乡官员,以及来京里做生意的富商大户,久而久之便成为在京同乡的聚会之处。所以举子住在会馆里,不光可以白吃白住,还能及时了解最新的考试信息,得到前辈高人的点拨指导。
这在消息十分闭塞的年代,实在太重要了。很多考生明明才学足够,但就是因为不了解朝廷的政治风向,文坛的最新潮流,写不出讨喜正确的文章,依然无法高中。
所以哪怕举子们富得流油,在应试前这段时间,也会老老实实住在会馆里。但也正因如此,所有的会馆里,都有锦衣卫的密探。
他们要么打入会馆,成为里面的仆人、伙计甚至管事。要么本来就是会馆的人,后来被锦衣卫发展成密探。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还延续着当初老三和老六定的规矩——平时不给工钱,但只要有收获,就重重有赏。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那种……
这样既降低了锦衣卫的运营成本,让哥几个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迅速建立起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又能提高密探们的积极性,让他们时时刻刻瞪大两眼,寻找发财的机会……
……
“自打举子们进京,会馆里就整日人来人往,高朋满座。”那个负责江西会馆的密探叫周七,恭声禀报王爷道:
“京里的同乡都捧着那帮举人们,他们自己也春风得意,真是走路有风,声如洪钟,半夜里还有人在院子里高谈阔论,一天到晚让他们吵吵死了。”
“结果端午那天开始,会馆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举子们一个个变得鬼鬼祟祟,神神秘秘聚在屋里,一整天的不出来。”周七接着道:“这么大热的天,他们每次不开窗,还有书童在门外守着,简直就是明摆着在商量什么秘密。”
“对,我们浙江会馆也是端午前后,举子们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关起门来嘀嘀咕咕,能不让人生疑吗?”另外几个密探也点头附和。“湖广会馆也是……”
“嗯。”朱桢端坐在大案后,凝神细听。又点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
“在咱们面前搞这一套,不是班门弄斧吗?小的们肯定得把这事儿刨根究底儿啊!”周七眉头一挑,接着禀报道:
“虽然他们普遍挺警惕的,但这么多人,总会有粗心大意的马大哈——小人趁着他们夜里睡觉,从一个考生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张纸。”
“什么内容?”朱桢沉声问道。
“小人不识字……”周七苦笑一下,赶忙又道:“不过已经把那张纸交回衙门了。”
“你们呢?”朱桢又问另外几个人。
“回王爷,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另外几个密探也或是偷,或是抄,从几个举子那里搞到了想要的东西。
其中唯一一个识字的密探禀报说:“小人搜到的纸片上,写了九道算术题。”
“题呢?”朱桢双目倏地寒芒一闪。“本王怎么没在你们的禀单上看到?”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几人摇摇头。
朱桢又看向负责填写正式册簿的锦衣卫知事,那知事赶忙伏身禀报道:“回王爷,跟禀单一同送上来的文字证据,通常都会直接贴在正式册簿上,以方便上峰查阅。”
“怪不得……”他终于知道老八,为啥要直接撕掉那几页记录了。
“不对吧。”朱桢忽又想起一事,道:“本王记得文字证据的话,禀单上也要抄录一份,以免原件遗失。”
“是。”知事和那几个密探,全都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但,但后来管的不严,也就没人……”
话说一半,他们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用余光瞥见毛骧的眼神,就像要杀人一般。
几人心里一咯噔,赶忙改口道:“是,是我们自己懈怠了,没有严格按照规定来,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
朱桢却懒得跟他们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自顾自问道:“就算没了证据,但你们从谁身上找到的考题,总还记得吧?”
“当然当然。”几人赶忙点头:“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着人去拿人啊!”毛骧跺脚道。
“不要打草惊蛇。”朱桢却摇头道:“把他们盯紧了,等天黑再动手。”
“是,是卑职鲁莽了。”毛骧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惭愧道:“这两年真是不像话,糟蹋了王爷的心血,卑职有罪,请王爷责罚。”
“本王已经不管锦衣卫了。”朱桢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道:“我也明白你们的苦衷,但是有一条,有所不为也要有所为——父皇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情,他老人家居然蒙在鼓里,你们这不是寻死之道吗?”
“是,王爷教训的太对了。”毛骧满脸羞愧,叹气道:“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真是害死人。”
“当初曹秀,就是怀了这种心思,被父皇发落去了皇陵卫,你想想自己有曹秀那么大的面子吗?你娘救过我父皇的命吗?”朱桢淡淡问道:“最后能有他那么好的下场吗?”
“没有。”毛骧一脑门子白毛汗,跪地拜谢道:“王爷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毛骧明白该怎么做了。”
“好,本王看你表现。”朱桢点点头。其实他是很不满意毛骧的。
但在京里,用自己的力量干这种事,纯属取死之道。只能暂时借用一下锦衣卫,所以浅浅敲打一番,让他尽力办好眼下的差事也就够了。
第一一三五章 红绣鞋与盼佳期
不知是不是老六的敲打起了作用,总之翌日刚到凌晨,锦衣卫便将那几个举子都弄回来了。
密探们辨认过那几个被绑成粽子堵着嘴的举子,便肯定的禀报,就是他们几个。
“没闹出太大动静吧?”朱桢问道。
“王爷放心,神不知鬼不觉。”毛骧得意一笑道:“这几个家伙都没考中,所以没一个留在会馆里,昨晚都在秦淮河上下的河房画舫里上上下下呢。我们让女史给他们下了点药,一个个都睡成了死猪。”
“好。”朱桢点点头。“弄醒他们!”
……
王良璧进京赶考这么久,昨晚终于上了秦淮女史的床,奈何过于激动,做了快枪将。
他只好跟满脸无语的女史卖弄口舌功夫,说自己只要躺一会就好了。可谁知还没等他技能冷却完毕,就先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倒是美的很,可惜‘哗’的一声,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登时让他惊醒过来。
“龟孙儿,什么情况?!”王良璧破口大骂,想要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绑了。赶忙一边奋力睁开眼,一边大声道:“我是新科举人,未来的朝廷命官,你们不要乱来,不然皇上不会放过你们的!”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时,有人恶狠狠骂他一声,用一块又臭又脏的破抹布给他抹了一下脸。王良璧这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处牢房中。四周灯火通明,几个满脸横肉、护心毛一大把的狱卒身后,立着两个魁梧的壮汉。
一个穿着红色的飞鱼服,另一个更是夸张,身上的宝蓝色衮龙袍,那是只有亲王以上才能穿的。
王良璧脑瓜子嗡的一声,整个人更懵了。他狠狠咬了嘴唇一下,疼疼疼!
“别咬嘴唇了,你不是在做梦。”一个狱卒抡起蘸了盐水的鞭子,猛抽一鞭,王良璧便觉身上像被烙铁烙过一样,疼得他嗷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叫起来。
果然不是在做梦……
待他安静下来,朱桢便沉声问道:“认得本王吗?”
“你是……楚王吧?”王良璧自然是没见过老六的,但这异常雄伟的身材,跟传说中的黑熊精转世实在太吻合了。
“不错,本王就是朱桢。”朱桢点点头,便问道:“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莫非是学生不该夜宿青楼?”王良璧弱弱答道。
“还在这装糊涂!”朱桢哼一声,狱卒马上啪啪两鞭子,把王良璧抽的嗷嗷直叫,身躯在墙上剧烈的扭动。
“那就是前日在放榜时跟大学生打架?”王良璧又变了调的高声道。
“继续打!”朱桢两眼一眯,转身离开了刑讯房。他前脚一走,啪啪啪的鞭子声便在牢房中回响。
“学生到底犯了什么事,还请官爷明示,让我做鬼也做个明白鬼吧!”王良璧一连吃了十鞭子,疼得他魂飞魄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告起来。
“那就提示你一下,会试之前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吗?”便听毛骧幽幽道:“就是你当初藏在枕头里的小竹筒!”
“啊……”王良璧闻言如遭雷击,登时呆若木鸡。过于震惊之下,以至于都忘了身上的鞭伤。
“小竹筒里的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你比谁都清楚吧?!”毛骧像盯着猎物的饿狼一般,死死注视着王良璧道:“说,上头的试题是怎么来的?!”
“就是普通的……习题。”王良璧结结巴巴道。
“普通?呵呵,可一点不普通。”毛骧阴恻恻笑道:“那是本科会试的考题!”
“说,是谁给你的?!”毛骧陡然提高声调,猛的一把抓住王良璧左腹部的鞭痕处,疼的王良璧嗷嗷直叫唤:
“上头只有几道算术题,我瞎猜蒙着的……”
“骗鬼呢小子?!”毛骧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腹部,王良璧就像被寺庙的钟槌撞了一下,登时虾米似的弓起了身子,甚至呕吐起来。
“我真不知道……”王良璧一把鼻涕一把泪,虚弱的呻吟道。
“好好,老子就喜欢嘴硬的,嘴硬才能玩的久一些。你嘴巴千万再硬点,今晚的乐子就全在你身上了。”毛骧说着一挥手,几个锦衣卫便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摆到了他的面前。
“小子,想必你也听说过官府那些打板子、上夹棍、夹指头之类的刑法,跟我们锦衣卫的一比,那简直就是儿戏。”毛骧拎起王良璧的脑袋,让他看着眼前的诸般刑具,狞笑道:
“这是我们锦衣卫自己发明的十八样刑具,怎么样,每一样都没见过吧?放心,只要你能吃得消,今晚一样样都让你尝尝。你既然这么会猜,那不妨猜猜,今晚能熬过几道刑?”
说着他吩咐手下邢百户道:“先给王举人介绍介绍,不然待会儿疼的人都傻了,说啥他也听不进去。”
“好嘞。”邢百户咧嘴一笑,便随手拎起一双铁鞋,绘声绘色介绍道:“这一样叫红绣鞋,你肯定奇怪,这黑乎乎的一双铁鞋,怎么会叫红绣鞋呢?”
“因为给你穿之前,得先把它放在炭火上烧至通红,之后用火钳子夹出来,趁热给你光脚穿上,就像穿了一双红绣鞋似的,美极了。之前但凡穿过的,没有不乐的喯喯直蹦的。还高兴的大喊大叫,那叫声半个金陵城都能听得见!”
说完他递给手下道:“来,给王举人热上。”
锦衣军士便将铁鞋放到了炭炉中。
见那王举人吓的面如土色,邢百户愈加兴奋,又拿起个抹额式的铁箍,舔了舔嘴唇道:“说完脚下穿的,咱再说说头上戴的。这一样的名字更雅致,叫‘盼佳期’。”
“把这玩意儿戴在头上。”邢百户将那铁箍拿到王举人眼前,让他看仔细道:“这边上有个旋钮,用钳子夹住了,扭一圈这铁箍自会收紧一节,不上三四圈,就能叫这人头裂脑胀,两个眼睛爆了出来。好似那望眼欲穿,因此当年晋王殿下就美其名曰‘盼佳期’,还做了一首小曲呢——”
“说是佳期已近,哪知大限临头;眼睛突出血交流,吓得旁人乱抖……”
邢百户摇头晃脑,拖腔拿调,将那铁箍朝王良璧头上一扣,给他端正带稳,接着念道:
“岂止头昏脑胀,直教性命全休;铁条犹向两边收,亏你具兹辣手。”
一边念一边转着上头的旋钮,都还没上铁钳,只是用手转而已,就已经转的王良璧魂飞魄散,便尿横流,惨叫道:“别转了,我招我招……”
第一一三六章 玩把大的
朱桢刚回到签押房,第一泡茶还没喝完,毛骧便来禀报说,五个受审的举子全都撂了。
倒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锦衣卫那些酷刑,虽然有的还是他发明的,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估计自己一样也熬不下来。
“挨个儿带过来吧。”朱桢呷一口香茗。
“是。”毛骧便让人给他们换了条裤子,依次带进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