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后,宋国公和朱善张溥两位大学士入武英殿觐见,之后过了好久,吴老爹就出来,让奴婢来给王爷传上谕了。”那陈太监谨慎的答道。
宫中铁律,皇帝的事情他是不能透露丝毫的。但王爷开口,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便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其实该说的都说了。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冯胜是本次会试的监试官,朱善和张溥正是本次会试的正副主考,父皇找自己为的什么事儿,也就不言而喻了。
……
车驾经过右安门时,居然遇到了交通堵塞。
皇宫门前,护卫们也不好强行开路。只好小心保护着王驾,随着人潮一点点往里挪。
“这都是今天来看榜的,”邓铎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边禀报道:“不光是应试的举子大学生。十多年来头一回开科举,京里百姓谁不想来凑凑热闹,沾沾文曲星的喜气?好多大户人家还盘算着榜下捉婿呢。”
“科举大比还真深入人心呢。”朱桢轻叹一声道。
“他妈的,文绉绉的小白脸,就是比俺们这些大老粗讨人喜欢。”嫉妒令邓铎五官扭曲。
“这才哪到哪……”朱桢笑笑,没有告诉他,要是放任不管,几十年以后,他们这些大老粗就要被这些小白脸狠狠地踹翻在地,脚踏在卵子上使劲摩擦,再也爬不起来了。
……
好容易挤进了右安门,眼前才豁然开朗,朱桢赶紧催促护卫快行。
不一时进宫来到武英殿前,他赶紧入内觐见。
只见武英殿内,除了朱善和张溥,太子还有礼部尚书赵瑁也在,显然事情还不小。
朱桢向大哥投去询问的目光,朱标微微摇头,意思是自己也刚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朱老板一直背对着众人,听到朱桢进来的禀报声,才转回头来面无表情道:“会试成绩出来了,你的学生一个都没中。”
“什么?!”饶是朱桢这些年已经历练得处变不惊,依然被惊掉了下巴。
“一个,一个都没中?”
“不信你自己看。”朱元璋将两位主考呈送的会试录取名单丢到朱桢面前。
朱桢双手接住名单,仔细审视起来,果然没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名字。
其实所有中式者的名字下面,都列有其原籍,说明是哪个省考上来的举子。但要是大学生的话,下头就会写‘国子大学’。所以有没有大学生中式,一目了然!
朱桢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都没有找到国子大学的字样,然后他摇头连连,无声的笑了。
太子走过来,从朱桢手中拿过名单,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勃然变色,举着那几张名单,愤怒的质问两位主考官:“你们搞什么鬼?!这样一份名单也敢承上来?莫不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朱善和张溥跪在那里,早就被朱老板批的狗血喷头了。这会儿忙哭丧着脸,跟太子解释道:
“太子爷容秉,这个结果我们也很震惊,但身为主考,必须要严格按照规章来,更不敢私自更改考生的名次啊!”
朱善说完,张溥接着道:“是啊太子爷,会试规章还是恁亲自拟定的,所有考卷都必须在外帘官那里糊名誊抄,然后由宋国公亲手送入内帘。是以我们这些考官根本就不知道批的是谁的卷子,就是想徇私都找不着对象啊。”
“直到我们把名次排出来,贴在榜上无法改变时,外帘官才会将考生的卷子带进来,然后我们共同拆封,把对应的名字填上去。整个流程全都严格按照规章进行,根本没有作弊的机会!”朱善也大声喊冤道:
“最后名单出来,发现没有国子大学的考生被取中,我们也很慌,知道肯定要惹出风波了。”张溥颤抖着花白的胡须,满脸的悲壮道:“但名次已经贴在墙上了,臣等不敢,更不能擅动。为了个人安危,改变已经排好的名次,才是对朝廷抡才大典的亵渎啊!”
一番话说的恳切无比,配上他自带低音炮的浑厚声音,真是极有说服力。
“宋国公,是这么回事吗?”太子又问冯胜。
“回太子爷。”冯胜赶忙抱拳恭声答道:“为臣全程盯着,确实没发现什么猫腻,不过也不排除人家有什么精细的门道,为臣和手下的老粗没有发现。”
“没有,绝对没有!”两位主考一起摇头道:“这可是时隔多年的头一回大比,我等都战战兢兢,唯恐出什么差池,睡觉都睁着眼睛呢。”
“那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果?!”太子陡然提高声调,快要把那几张纸甩到两人脸上了。
“太子爷息怒,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结果就没问题呢?”一直没敢吭声的礼部尚书赵瑁,突然小声插话道。
“你什么意思?”太子冷冷望着赵瑁。
第一一二九章 复核
“你什么意思?!”
面对太子的质问,赵瑁硬着头皮道:“微臣的意思是,会不会举子就是比大学生水平高。所以其实这就是真实成绩?”
“你放屁!”朱桢当场开骂道:“我国子大学的学生是大明最优秀的学子!”
“王爷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赵瑁强忍着对老六的恐惧,擦擦汗道:“为臣记得当年,国子大学第一批学生,都是皇上格外开恩录取的。当时国子学都不要他们,硬生生拖了一年,直到王爷把国子学改制为国子大学,他们才捞着入学。”
“为臣想起来了!”朱善一脸恍然道:“当时那批学生都是在江西清丈有功的吏员,甚至是王爷从民间征集的帐房、经纪之类。”
“是啊,当时朝廷无人可用,管他三教九流,只要能写会算的,统统都被王爷招揽去了。这些人做事情可能没问题,但是考试怎么能考得过十年寒窗的举人们吗?”张溥也附和道。
“你们这不是扯淡吗?!”朱桢气不打一处来道:“皇上恩准入学的那批大学生也没学四书五经,人家学的是工学、户学,也没跟那些举人们去争。而且他们拢共也才千把人,更多的大学生正经是从地方府学考上来的,他们的学养本来就优于同乡,又在京苦读这么些年,怎么就能一个也考不中?”
“南橘北枳的道理,王爷不会没听过吧?”朱善一对上老六,言辞登时就肆无忌惮起来。“肯定是国子大学的教育出了问题,再好的苗子进去,没有合格的园丁栽培,也会长歪的!”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张溥也两手一摊道:“为什么自己的学生一个也考不中,王爷怕是得回去,在国子大学内部好好找找原因。”
“这个祭酒,谁都能当,但不是谁都能当好的!”赵瑁也添油加醋道。
“住口!”太子都听不下去,呵斥三人道:“国子大学出来的官员,能力和见识就是强于其他人,而且勤勉清廉,这是我和父皇都认可的。难道你们要说我和父皇也有眼无珠吗?!”
“臣不敢。”朱善昂着头道:“但是太子爷,做事跟考试那是两码事!咱们现在说的是考试,不是做事。”
“题都是王爷亲自出的,结果他的学生就是考不过外面的举子,现在却反过来怪考官,这就是像生不出孩子怨稳婆一样没道理。”张溥也声量渐高道:“太子爷和王爷不信,就自己再批一遍卷子嘛,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
“本宫正有此意。”朱标拂袖道。
……
于是不一会儿,锦衣卫便将几口沉重的大箱子抬了进来,上头贴着盖有礼部、锦衣卫和监试官官防的封条,正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的考生原卷。
朱标点点头,赵瑁扯去封条,打开头一口箱子道:“这是所有中式举子的考卷,请太子爷和王爷亲阅。”
太监搬上来长条桌和两个锦墩,将一摞摞考卷摆在桌上,供两位殿下审阅。
朱桢便和太子在桌前坐下,当着皇帝和众考官的面,进行现场复核。
太子主要看的是经学部分,只见每一篇被取中的文章,都文意连贯、结构严谨、搭配巧妙,字体也方正等大,油亮饱满,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公里公道的说,如果放在改革前的科举中,这些文章每一篇都能让其主人金榜题名。
‘但现在光靠一篇时文可不够……’太子想到这,看向一旁的老六,心说:‘数学不好,一样完蛋。’
却见朱桢神情严峻,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
太子拿过来那摞他复核完的卷子,翻看起来。
因为考官们批阅的是誊抄的复制卷,所以原卷上的批阅痕迹,都是老六留下的。
太子翻阅完一份卷子,只见从头到尾都是表示正确的‘〇’,一个‘×’都没有……
再看下一份卷子还是如此。接连翻了几十份卷子,基本都是全对的满分卷。只有寥寥几份出现了一两处细小的错误,但完全无伤大雅。
时间一点点流逝,地上的影子已经拉的老长,这时礼部左侍郎李原明在外求见。
朱元璋命他进来,问道:“什么事?”
“启奏皇上,考生们在礼部衙门外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开始鼓噪问什么时候可以发榜?”李原明小心翼翼禀报道:“敢问陛下臣是让他们继续等一等,还是告诉他们改日再来?”
“你先等一等。”朱元璋示意他先站一边去。问太子和老六道:“你们复核的怎么样了?”
“回父皇,儿臣看了一部分中式的经学考卷,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太子起身抱拳答道:“这些考生的文章做的都很扎实,一看就是有真才实学的。”
朱善张溥暗暗得意,这可是攒了十多年的一波精华啊,能不牛逼吗?
“老六你呢?”朱元璋又问道。
朱桢合上手中的试卷,起身回禀道:“也没什么问题。绝大部分卷子都是满分的,或者至少是接近满分的。”
“……”朱善张溥脸上笑容更盛,竖着耳朵听皇上怎么说。
“还要继续复核吗?”朱元璋冷声问道。
“时间太短,还不能……”太子话说到一半,却被老六打断道:“大哥,不必再复核了,两位主考官这么有信心,我们再复核也是白费功夫。”
“王爷谬赞了,我们只是秉着公心,负责严谨而已。”朱善微微一笑道:“所批的每一份卷子,都是经得起勘磨的。”
“是啊,所有的中式卷子将来都要集结成册,发行内外的。”赵瑁也附和道:“两位主考和诸位同考官,是不敢有丝毫马虎的。”
“那就放榜?”朱元璋又看着老六,父子俩用目光进行了一阵短促而激烈的交流。
“放吧。”朱桢缓缓点了点头。
“还是……”太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父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儿臣没意见。”
“放榜吧。”朱元璋摆了摆手,骂道:“浪费咱一天时间。”
“皇上有旨,会试放榜!”太监的高唱声传出金殿,殿外已经等了大半天的仪仗队伍敲敲打打,将洪武十八年的会试杏榜,送出紫禁城。
第一一三零章 南院放榜
礼部衙门的南墙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因为这面一丈多高的白墙,就是张贴及第考生名单的地方,所以春闱放榜又叫‘南院放榜’。
通常都是上午放榜,所以天还没亮,这里就挤满了来看榜的人,谁知等到日头偏西,还不见皇榜贴出。
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怏怏而去,但懂行的却愈加兴致勃勃,知道这样才有好戏看。因为忐忐忑忑了一天的考生们,情绪都有些绷不住了,要是最后被放了鸽子,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了。
好在太阳落山之前,皇榜还是吹吹打打送了出来。
“来了来了!”沮丧的考生们登时像被打了鸡血,一个个激动的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挤,等待自己命运揭晓的那一刻。
礼部的人也不啰嗦了,直接往墙上刷上浆糊,把写满中式举子名字的黄榜贴了上去。
众人便从上头右起第一个名字,开始大声念起来。
“黄子澄!”
“练子宁!”
“齐泰!”
“……”
被念到名字的举子,或是矜持的接受周围人的祝贺,或是欣喜若狂的手舞足蹈,或是泪流满面的朝着家乡的方向磕头……各有不同的方式来庆祝高中。
那些榜上无名者的反应,就基本没差了,全都垂头丧气,神情木然的退出人群。只觉得那些幸运儿吵闹,恨不得他们被车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