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那些站着的知县,登时连哭都不敢哭了,端着碗可怜兮兮的立在那里。
“怎么,没人敢吭声了?”朱元璋哂笑一声道:“看来自家事自家知,也知道自个没脸喝咱这杯酒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站着的知县们会唯唯诺诺下去时,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官员忽然忍不住大声道:
“启奏皇上,臣问心无愧,臣没有站着茅坑不拉屎!”
“哦,你叫什么名字?”朱老板饶有兴致问道:“什么职务?”
“回皇上,为臣道同,现为广东布政使司番禺县知县!”那高大官员面不改色的沉声道:“臣没有渎职,臣问心无愧,请皇上赐酒一杯!”
第七一七章 真的勇士
奉天殿中,霎时针落可闻。
知县们大气不敢喘,好些人筷子悬在半空,动都不敢动。
朱老板面无表情的盯了那个知县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叫道同?”
“是。”那番禺知县额头见汗,强撑着应声道。
“他说他没有渎职?”朱元璋看一眼伴驾的新任吏部尚书张度。“那么考评如何啊?”
“回皇上。”张部堂体格轩昂、仪表出众,赶忙回禀道:“番禺知县此次考评的结果是‘平常下等’。因为番禺县的治安、民生不要说跟江南比,就是在广府都是倒数第三。”
“这么差劲的官儿你还留着他过年?”朱老板神情转冷道:“是不是收他好处了?”
“皇上,臣绝对没有收过任何人的贿赂!”张部堂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解释道:
“按照规制,番禺知县是应该定为‘不称职’的,但部里考虑到广东按察司对他的考评是‘为官清廉、勤政爱民’,加上其官声在番禺、乃至广府有口皆碑,所以才与御史台商议,将其破格拔为‘平常留用’的。”
“番禺远在岭南,你怎么知道他的官声如何?”朱元璋不解道。
“因为微臣便是番禺人。”张度便老老实实答道:“与亲友书信中,对道知县的官守有所了解。另外为臣也有些私心,希望为父老乡亲留住一位好官。”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朱元璋冷笑道:“是不是他平时很照顾你家里啊?”
“皇上明鉴,因为先考去世后葬于增城县西章山,故而为臣全家早已移居增城,并不在番禺了。”张度赶忙坦荡道。
“嗯,这话你张度说了我信。”朱元璋点点头。所谓大浪淘沙、沙里淘金,朱老板一茬一茬的割韭菜,总会淘出些真正的清官廉吏来,这张度便是一个。
所以他的话,朱老板还是比较信服的。
“可番禺县都垫底了,你还说他好官,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好官,这是哪来的自信吗?”朱元璋玩味问道:“道同,你自己来说。”
“回皇上,微臣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官,微臣只是一直以做个好官来要求自己!”道同一脸惭愧道:“但番禺县离着百姓安宁还差得远,为臣这个父母官,当的很差劲。”
“那你干嘛叫屈啊?”朱元璋皱眉问道。
“因为微臣没有渎职,微臣已经尽力了,为臣问心无愧!”道同却又高高昂起头,大声重复之前的说辞道。
“你他么……”朱老板被气得险些骂娘,嘴里蹦出楚王常用词道:“精神分裂是吧!”
“广州府十五个县,你番禺排倒数第三,你就问心无愧了,你就尽力了?!”朱元璋把脸一拉道:“你怎么好意思腆着个伯夷脸说这种话?!”
说着他怒喝一声,命令左右道:“把他叉出去,杖责八十,永不叙用!”
“皇上息怒啊!”张度赶紧给道同求情道:“番禺县的情况有些特殊。道知县上任前,年年考核都派倒数第一的。他能提升到倒数第三,已经是个奇迹了!相信换了谁,都不会比他干得更好了!”
“臣,问心无愧!”道同红着眼圈,嘴唇翕动,仿佛满腹的话要对皇帝说,可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重重磕头。
“有话直说,别他娘的兜圈子!”朱元璋快叫这闷葫芦憋爆了,大喝一声道:“抬起头来,赶紧说,不然咱捏爆你的卵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知县们做梦也想不到,皇帝陛下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还别说,这话对道同还挺管用的。这下他终于抬起头,放胆开口道:“回皇上,因为番禺县非但附郭,而且还是都司衙门驻地,北方来的骄兵悍将整日里寻衅滋事,欺男霸女!还勾结地痞欺行霸市、无恶不作,百姓不堪其扰,如何安居乐业啊!”
“附郭知县确实难做。你们不是自嘲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么?”朱老板神色稍霁道:“可全国两百个附郭县,省城附郭的也有二十来个,人家名次也没有比你更低的吧?”
“是……”道同惭愧的低下头。
“再说了,骄兵悍将骚扰地方的问题哪里都有,你可以让都司衙门管好他们的人么。”朱老板沉声道:
“都司衙门不听,你就向知府衙门、按察司衙门申诉嘛,让他们协调。他们协调不了,还有咱呢。又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途径,你为什么不试着去解决呢?”
“臣已经不知多少次上书三司衙门了,却无济于事,那些官兵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打伤官差,辱骂为臣。仅去年一年,番禺县衙就走水六次,为臣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啊皇上……”
“……”朱元璋闻言脸色渐渐凝重,沉吟少顷道:
“先吃饭吧。正好永嘉侯在京里,待会儿咱叫他来,你们当面锣、对面鼓,把问题给咱讲清楚。”
说着他一甩袖子,转身回主桌去了。
没有皇帝发话,道同也只能长跪不起。
……
“什么情况,父皇咋打住了?”老四低声问老六道。
“四哥有所不知,广东都指挥使、永嘉侯朱亮祖,刚被父皇任命为征南副将军,负责筹备西路大军进军诸事宜。”老六小声为他解惑道:
“届时他还要率军从广西攻入云南呢。”
“我说么。”老四恍然道:“那这番禺知县还真没点儿眼力劲儿,这不是给父皇出难题么。”
“我看他心里明白的很。”老六却淡淡道:“不然也不会紧张成这样。但他还是选择在父皇赐宴时进言,恐怕正是因为永嘉侯成了征南副将军,才不得已为之。”
“你是说,永嘉侯领了军国重任,肯定会变本加厉的折腾地方?”老四摸着下巴道:“所以这番禺知县,要提前给他上点眼药,让他收敛一下?”
“我猜是。”老六点点头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他总不能指望父皇,把永嘉侯撤了吧?”
“那他可够勇的,这不是摸老虎屁股吗?”老四不由赞叹道:“永嘉侯就算被迫收敛,回头逮到机会,肯定要收拾他的。”
他太了解这帮勋贵武将飞扬跋扈、睚眦必报的操行了。
第七一八章 永嘉侯与东莞伯
午宴之后,朱老板带着那道同回到武英殿,又让人把永嘉侯叫来。
趁着永嘉侯没来的功夫,朱老板让道同将官兵滋扰番禺县的情况,原原本本讲出来。
自然越听越上火,等永嘉侯赶来时,他那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了。
“皇上,恁找为臣啊,不知有何吩咐?”朱亮祖行礼之后,站起身来。只见他身高八尺,虬髯重瞳,便如楚霸王再世一般。
道同身量也挺高的,但站在朱亮祖身边,却跟弱不禁风的豆芽菜一般。
这朱亮祖是庐州六安人,并非朱老板起家的老兄弟。
当初他是元朝的义兵元帅,后来被朱老板俘获,因其骁勇善战,将其收归帐下。
但几个月后,朱亮祖便叛归元朝,而后数次击败朱元璋的军队,朱元璋当时正攻打金陵,也无暇分兵征讨。
攻占金陵之后,朱元璋才命令徐达常遇春征讨朱亮祖。朱亮祖困兽犹斗,勇冠三军,甚至还击伤了常遇春,令诸将不敢当其锋芒。
后来还是朱元璋亲自到前线督战,这才擒获了朱亮祖。他被绑到朱元璋面前时,大声说道:
“要杀就杀,恁若不杀咱,咱就为恁效死力!”
朱元璋遂将他释放,再度收归麾下。这回朱亮祖果然死心塌地效忠于他,为朱老板南征北战,攻坚克难,立下赫赫战功。
开国后,他在朱老板钦定的三十四位开国功臣中,名列第二十七位,获封永嘉侯!
因为之前那段经历,朱亮祖跟淮西诸将的关系淡漠,甚至跟常遇春一系的将领互相敌对,所以一直被边缘化。
但世易时移,眼下皇上与淮西武人矛盾日深,他这种非淮西出身的猛将自然得到朱老板的青睐。
这才能在光复云南这场最后的盛宴中,力压淮西众将,抢下好大一块肉来。
为了能让他当上这个征南副将军,朱老板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委任状还墨迹未干呢,朱老板怎么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何况,打仗不是儿戏,除朱亮祖之外,还真没有非淮西的武将能担此大任了。
所以朱元璋不得不深吸口气,压住怒火,冷声对朱亮祖道:“还不是为你在广州做的好事!”
“为臣做啥好事了?”朱亮祖一脸懵懂状,又看一眼道同,像刚发现此人一般,惊讶道:“咦,这不是道知县么,咋你也在京城。”
“下官来觐见。”道同咽口唾沫道:“已经将永嘉侯父子放纵部下,干出的那些不法之事,禀明皇上了!”
“你!”朱亮祖两眼一瞪,刚要发飙,才想起这是在皇帝面前。
“你什么你?”朱老板也两眼一瞪,朱亮祖登时低眉顺目,乖得跟小猫一样了。
“皇上,恁可不能听这厮一面之词啊!”朱亮祖叫起撞天屈道:“为臣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那你倒是说说你那面的词儿啊。”朱元璋冷声道:“不然把你叫来干啥?看你瞪眼么?”
“是,皇上。”朱亮祖便振振有词道:
“皇上明见万里,自然知道广东的前朝余孽、地方土豪盘根错节,还有那些大海商遥遥呼应,不服王化久矣!为臣若不施以雷霆手段,让他们知道王师的厉害,他们又要忘了自己是谁的臣子了!”
“道知县偏听偏信当地士绅之言,总觉得当兵的欺负他们。”
顿一下,他瞥一眼道同,冷声道:“可是你个书生难道不知道,那些蛮子都是‘畏威而不怀德’吗?就得把他吓唬住,他们才会老实。”
“那句话说的是夷狄……”道同反驳道。
“岭南的蛮子,跟夷狄也差不多。”永嘉侯满不在乎道。
“……”朱老板陷入了沉思,竟没有反驳这句话。
……
朱元璋知道,朱亮祖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为当年广东是归顺大明的,所以留了太多后遗症。
洪武元年时,新生的明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南北,锐不可当。在砍瓜切菜消灭了陈友定,逼降了方国珍,平定福建后,朱元璋便马不停蹄,以廖永忠为征南将军,朱亮祖为副将军,率舟师走海路直取广东。
大军二月从福州出征,三月进抵潮州,按照计划先礼后兵,招降割据广东的何真。
何真也是个聪明人,他审时度势,知道大明夺取天下已是众望所归,负隅顽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很快便奉表以降,于是广东便不战而取。
何真也凭此功劳,获封东莞伯,并得到朱老板的奖掖。
不过按照惯例,他还是被调离自己的地盘,去山东当参政去了。
但何真一离开广东,广东就乱了套。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失去了他的弹压,纷纷开始造反。
而且广东多山傍海,民风彪悍,土豪众多,水陆两栖……官军镇压起来十分吃力,疲于奔命还按下葫芦浮起瓢。
不得已,朱老板又把何真调回广东,命其收集旧卒,平息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