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再写一个没强迫你的保证书……”
“……”陆仲和想死的心都有。
……
好歹好歹,陆仲和在几几被蒸熟之前,写完了楚王要的保证书、和保证书的保证书、以及保证书的保证书的保证书……这才被没丢入锅中。
但当军士们放他下来时,陆仲和已经瘫软在地,得靠人扶着回去座位……
有了平江公打个样,哪个还敢造次?包括一直气焰嚣张的谢蕴章在内,江南大户们全都乖乖写好了保证书,以及保证书的保证书,然后签字画押。
看到厚厚一摞摁着红手印的保证书收上来,楚王乐得合不拢嘴。这玩意儿在别人手里就是废纸,但在一位亲王手里,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开席!”他这才一挥手,仁慈的赐宴。
其实都到这份儿上了,不浪费粮食也没啥。不过咱老六是个要面儿的主,哪能让人空着肚子回去呢?再到处乱说他楚王殿下小气,让人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管。多不体面?
而且楚王殿下的腊八宴,也不单纯是吃粥,还有腊八蒜、腊八糕、腊八豆腐和加了腊八醋的腊八面。
甚至还有乐队吹喇叭助兴……
滴滴答滴答的喇叭声中,楚王殿下端着碗对众人笑道:“都开吃吧。放心,本王看着呢,刚才他没尿……”
“呵呵,好……”众大户只好端着粥碗,硬着头皮吃起来。
月台上,罗贯中直翻白眼,因为楚王殿下吃的却是腊八面……
呼啦呼啦一碗面下肚,楚王殿下心满意足的擦擦嘴,又对众人开腔道:
“按说,诸位跟海贸没关系,但本王要说的话,没有憋回去的道理。所以还是说给你们听听。”
“是是,我等洗耳恭听。”一众江南大户态度好极了。盖因大铁锅已经空了,下头的火却没灭,谁也不想变铁板烧。
“我朝书生辈,不知军国大计,动云禁绝通番,以杜寇患。不知江浙闽粤大家,正利官府之禁,为私占之地!”朱桢便毫不留情的说道:
“此乃前朝旧弊,本朝因循而已。所谓市舶司临近京畿、容易招惹贼寇之言,也不过是豪右企图独占海贸之利,不想朝廷分润而已!”
“……”一众江南大户听得心惊肉跳,原来楚王殿下什么都清楚!
其实也不奇怪,看到罗贯中、沈荣、顾元臣这些人,已经成为他的手下。他们就知道什么秘密都守不住了……
可是楚王殿下为什么一上来不说,要先装傻充愣,诱逼他们写下保证书再说呢?
“本王既然已经跟父皇夸下海口,要重现市舶司昔日辉煌,首先就得潜心研究市舶的兴衰因由。
“本王发现市舶之利,之所以在两宋和元初,可为‘军国之所资’,盖因市舶司对海贸管理严格、掌控力强,所有出海船只必须上船‘检点’,才可放行;返港船只必须‘阅实’才能回港。照章课税之后,才能销售。所以两宋年间,市舶收入一直占国家岁入的一到两成。
“后来元朝施行‘官本船法’,航线由官府垄断,贸易由官商合营。同时,为了保证官本船法的顺利实施,元朝实施海禁,禁止私人下海贸易,结果市舶收入暴增,一度岁入四百万两白银之巨!”
“可惜好景不长,海上贸易的巨额利润,不仅吸引豪商们违法经商,一般海商更是私自出海贸易,用极低的价格进行倾销,使官本船陷入亏损。商人们无法从合法经营中获利,只能要么加入私商的行列,要么黯然退出海上贸易。”
朱桢接着道:“很多人都跟本王说,是官本船搞坏了市舶司,本王之前也深信不疑。但来到镇江,见识了诸位的表现之后,本王忽然明白过来,搞坏市舶司的,根本不是官本船法——此法不是恶法!是那些贪得无厌、官商勾结的坏人,搞坏了市舶司!”
说着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道:
“就算没有官本船法,这些蛀虫也依然会利用元朝稀里糊涂治理水平,将市舶司这颗大树蛀个精光!
“所以本王决定,效仿官本船法,成立市舶船队!所有想从海贸获利者,皆可报名加入。”
“那么具体怎么运作呢?”有人忍不住问道。
“大体是由市舶司出船,商人出货,风险共担,利润共享。”朱桢淡淡道:“具体细则,还得市舶司成立后,再集思广益。诸位先心里有个数就行……但本王可以保证所有市舶商人,出海期间的人身财产安全;可以保证该你们的一文钱不少;还可以保证,不该收你们的,一文钱不拿!谁敢违反这约法三章,不管多大的官儿,本王都把他倒吊在桅杆上,晒成人干再喂鱼!佛祖也救不了他!”
“……”众大户闻言神情各异,嗡嗡声四起。
自打楚王殿下收拾了陆仲和之后,这些江南大户也就不复之前,油盐不进的状态了。
然后楚王殿下沉声强调道:
“还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市舶船队成立后,便禁止私人出海贸易——这一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海船上的水手、保镖,实乃强大的私人武装,这是朝廷一直不放心的原因。所以必须要掌握在朝廷手中。”
对那些拥有私人船队的巨头,楚王这话当然是赤裸裸的威胁。
可对绝大多数没有船队,只能跟着喝汤的大户来说,楚王殿下这话,意味着重新洗牌的机遇……
不管怎么说,巢湖水师化身的市舶司舰队,就在长江边上停着呢。楚王殿下要是真能说到做到,海上的格局一定会重塑的!
第三六零章 生不逢时的和尚
说完这些话,朱桢便起身离席。
一众江南大户赶紧恭送楚王殿下,待他的仪仗消失在下山石阶良久,众人才虚脱似的松了口气。
这位少年殿下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超乎想象……
众人也没心绪再落座了,纷纷望向谢蕴章。
“诸位,该说的昨天都说了。”谢蕴章便开口道:“放心回家过年去吧,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
“是是。”众人纷纷点头,余光瞥向陆仲和。只见平江公双目紧闭,微微仰头,仿若江边矗立百年的木雕般,沉静中透着腐朽。
楚王殿下给他的打击太重了,这根江南的架海金梁,还能顶得住么?
“不必担心,老夫什么风浪没见过?”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陆仲和缓缓睁开眼道:“一切尽在掌握。”
“好好,那我们就放心了。”众大户心下稍定,纷纷拱手告辞,各回各家去了。
“平江公……”谢蕴章扶住摇摇欲坠的陆仲和。
“老夫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陆仲和一边缓缓往外走,一边低声对他道:“回去我就自杀。”
“啊,不至于啊……”谢蕴章惊呼一声:“把人往粥锅里丢这种,是夏桀殷纣才干得出来的。别人只会说楚王残暴,不会笑话平江公的。”
“不,你误会了。”陆仲和却摇摇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只是说要自杀,没说要死。”
“哦,这样啊……”谢蕴章明白了。
平江公玩一手自杀,确实好处多多,一是可以挽救声誉,二是可以给楚王造成极大压力。
尤其是叶伯巨罹难之后,朝野都憋着火呢。陆仲和这时候再火上浇油,保准让楚王成为众矢之的。
“要是能让皇上,不许老六再折腾市舶司,就再好不过了。”立亭公不禁畅想道。
“看吧,管他还搞不搞市舶司,反正谁也别想搞成!”陆仲和重重一拳捶在车框上,满腔怨毒道:“老夫这条命,豁出去了!”
……
金山寺。
大雄宝殿前,鸟兽四散后,只留一地狼藉。
灰袍僧人们开始收拾残局。穿着黄袍的主持,跟一个穿着褐袍的胖大和尚,站在慈寿塔上,目送着楚王殿下的船队启航。
“道衍,你跑到镇江来,就是为了吃贫僧一碗腊八粥?”主持法师俱悟淡淡问道。
“早就听说楚王殿下要在师兄这儿办腊八宴,贫僧当然要来看看热闹了。”道衍和尚点点头,坦诚的让人讨厌。“果然不虚此行啊。”
“光看热闹么?”俱悟法师淡淡一笑,问道:“就没看出点儿门道?”
“门道么,也看出了点儿。”道衍从袖中摸出一根油乎乎的猪蹄膀,被师兄瞪了一眼。
“佛门清净地。”
“给你的。”道衍笑嘻嘻将蹄髈递给师兄。
“眼不见为净。”俱悟目不斜视的接过来。
“还有这个呢。”道衍又摸出个酒葫芦。
“有这种好东西,不早拿出来。”俱悟数落他一句,便在没有旁人的高塔上,开心的吃肉喝酒。
“过瘾……”一根蹄髈一壶酒下肚,俱悟脸色都红润了不少。他意犹未尽的吮下手指头道:“你说师父明明是个道士,当初为什么要让咱们当和尚呢?庙里的清规戒律太熬人,连口肉都没得吃。”
“师父不是说了么?”道衍一边啃猪蹄,一边含混道:“大丈夫不能身居大名,即当遁入空门,方可保全。”
“也是。”俱悟叹口气道:“咱们这一门学的是纵横捭阖、忤合攻杀的权谋学问。咱师兄弟生不逢时啊,倘若早生十年,当可得一明主而辅之,成就一番王景略、苏令绰那样的王佐事业。”
“可惜咱们还没出师门,朱洪武已经平定天下,海内一统了。结果咱们的学问成了屠龙技,若不遁入空门,就只能反贼啦。”道衍苦笑道:
“可惜师弟我当和尚都当不好,到现在还在京城挂单,没个正式的僧籍。”
“那是你要求太高,若是来我这金山寺,师兄好歹给你落下僧籍。”俱悟道。
“来你这儿?还真当一辈子和尚?”道衍反问道:“一辈子吃斋念佛?”
“习惯就好了,嗝……”俱悟说着个打个酒肉嗝,一脸陶醉。
“我还想再看看,好容易来世上走一早,学了这一身的本事,难道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从生到死,一点印记都没留下?!”道衍玩世不恭的脸上,浮现出浓浓一抹执拗不甘。
“唉,你都四十了。”俱悟摇头叹气。
“异材晚成要有待,居然升置鼎鼐间。君不见周家老将太公望,八十封侯起钓磻!”道衍手持猪蹄,抖擞精神朗声道:“我才姜太公一半的岁数,早着呢!”
“好好,你有志气。”俱悟笑笑,不再劝他,又问道:“你还没说,这趟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呢。”
“这趟啊。”道衍幸灾乐祸道:“那群狂妄自私的江南大户要倒霉了。不赶紧投靠老六的,全都要遭殃!”
“嗯。”俱悟认同的点头道:“楚王殿下让他们写保证书,就是让他们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
说着,他一脸不可思议道:“说起来,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谁把这帮江南大户,当成孙子一样收拾……就是洪武皇帝,对那些人也是多有忌惮。真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什么虎不虎?一群纸老虎。跟这帮江南大户,就得这样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不然他们一准儿蹬鼻子上脸!就得隔三差五狠狠收拾他们一顿,他们才能服服帖帖。”道衍不以为然道:
“反正他们家大业大,特别能忍,怎么折腾也逼反不了他们。最多就是躲在后面,撺掇老百姓闹事儿而已……只要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立马老实。”
“你啊,你不是也苏州人么?”俱悟摇头无语。
“可我家不是大户啊。”道衍嘿嘿一笑道:“我家要是大户,我才不当和尚呢。我天天住在青楼里我……”
“那位楚王殿下呢?”俱悟又问道。
“有意思,此人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啊?日后必定搅得大明天翻地覆。”道衍露出遗憾的神情道:“可惜让刘伯温捷足先登了,那老倌儿是不会允许我接近他的。”
“他不允许你就不敢干了?”师兄笑道:“再说,决定权在那位殿下,又不在刘伯温。”
“嗯,我找机会跟他接触接触。”道衍也有此意道:“跟这般有趣的人物耍一场,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十年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