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人里,肯定有一个二五仔。
“但他们想不出,到底哪个姓洪的高官,跟你有关系,便认定那哥儿几个用的是化名。”便听罗贯中接着道:“此外,平安是朱洪武的义子,他们还猜测那哥儿几个的爹,是朱洪武看重的人。朱洪武这手太离谱,以至于他们绕着真相猜来猜去,就是不往真相上猜。”
这虽不中却不远矣的猜测,却已经令韩宜可头皮发麻道:“没想到他们这么细!真是太大意了。”
“于是他们传信另一位神通广大的护法,让他动用安插在吏部的人手,查一查到底哪个倒霉的高官,既为朱洪武看重,又有五个儿子。”罗贯中接着道。
“啊,查无此人怎么办?”韩知县擦擦汗道:“他们会不会联想到,在后湖读书的五位吧?”
“别担心,我帮你们搞掂了。”罗贯中却歪嘴一笑。
“你这么厉害的吗?”韩宜可像头回见似的,打量着这个菊花眼的小说家。
罗贯中自信满满道:“那肯定的,也不看看我是谁!”
……
五里庙。
“明王,罗护法回消息了。”曹护法将刚刚收到的京中来信递给明王。
明王接过来打开一看,震惊到目瞪口呆道:“罗护法说——那兄弟五个,是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
“啊?怎么可能?”曹护法和石护法下巴掉了一地。他们就是想生,也生不出来啊!
“罗护法说,那年苏州围城,张士诚虑不得脱,便将自己三个儿子托付给了高启。他们便以高家子侄的身份,在苏州士绅的保护下活了下来。”明王便给两人看信道:
“谁知高启去年又牵扯进魏观的案子,被腰斩了。家里人也受到牵连,结果哥儿仨和高启的俩儿子,兄弟五个又落难至此。”
“原来如此。”两位护法恍然大悟。
这段隐秘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让人很容易信以为真。
最关键的是,当年罗护法可是当过张士诚的大军师,他说是,那就一准儿是啊!
而且一旦信了这个说法之后,就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怪不得那兄弟几个长得如此参差。”石护法捋着山羊胡道:“听说诚王又黑又胖又没文化,那洪灏洪基还有洪锷,应该是他的儿子。另两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一准是高启的公子了。”
“对对对。”明王和曹护法连连点头,丫就不是一个爹生的,这样才合理嘛。
曹护法也恍然道:“怪不得韩宜可会如此上心,要是照看不好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他会被江南人的唾沫喷死的。”
张士诚自不消说了。老朱跟江南士绅已经陷入了怪圈,他对他们越狠,他们就越怀念张士诚。他们越怀念张士诚,他就对他们越狠……
而且高启在江南士林和百姓心中的地位,也是极高的。
他以而立之年,便与宋濂、刘基两位老前辈,并称为‘天下诗文三大家’。
实事求是的说,文章方面他逊色宋、刘,但在写诗这块上,他又强过二位老前辈许多。
而且他还风骨极佳,厌恶官场蝇营狗苟,不羡功名利禄。洪武三年,朱元璋拟提拔他为户部右侍郎,他固赐不受,被赐金放还。
他敢撂朱老板的挑子,这下就更对脑后反骨的江浙人口味,于是愈加名声大噪,成为江南士林和百姓共同的超级偶像。
这自然遭到朱元璋的记恨,于是借着魏观一案,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株连腰斩了。
据说高启受刑时,是朱元璋亲自去监斩的。朱老板杀人虽多,但亲自监斩就这么一回,可见对这个不肯效力、不给面子,多次写诗作文讽刺自己的家伙,恨到什么程度。
而且还据说,高启被腰斩后,用手蘸着自己的鲜血,一连写了三个‘惨’字才死去。
虽然都只是传说,但对朱元璋怨念深重的江浙百姓,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今年高启冥寿那天,江南的士绅百姓皆服白色,来表达对他的纪念。
估计整个江南士林,都暗中嘱托过韩宜可,必须照顾好高启的儿子吧。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
而高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绝对是朱元璋看重的人。这也就可以解释平安的反应了。
第一一六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
而且这消息来自那位非常值得尊敬,跟朱元璋作对半辈子的老前辈,所以绝对可靠。
“这么说,他们哥儿几个没问题了?”山羊胡子石承禄欣喜道。他是洪家兄弟的引荐人,他们有问题,他是要担责任的。
“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这都有问题,那还有什么没问题呢?”教主的废话文学依然发挥稳定道:
“可以放心吸收他们入教了。”
曹护法有些遗憾道:“唉,本以为是条大鱼呢……”
“怎么不是大鱼?”石承禄乐得胡子直翘道:“他们哥几个个个都是人才,不说演戏这门看家手艺,单说那洪灏天生神力,洪槟文武双全,洪基武艺高强,洪焐医术高明,还有最小那个洪锷,他,他……他最能吃。”
“总之,明王能得他们兄弟相助,定是如虎添翼!”石承禄给出极高的评价,当然也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眼光好。
“你去跟他们谈谈吧。”明王寻思片刻,竟有些自卑道:“但人家毕竟是诚王和高启的儿子,贸然让他们加入明教,恐怕一时难以接受。”
“这也由不得他们!”曹护法哼一声道。
“哎,他兄弟既然是诚王和高启之后,那对咱们下一步在江南布道大有好处。”石护法却看得很远道:“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归顺,这样才能发挥他们最大的作用。”
然后明王十分笃定道:“他们既然是那两个男人的儿子,早晚都会加入我们的。”
“明王真是高瞻远瞩!”两大护法齐吹法螺。
……
出来后,石护法决定先跟自己最欣赏的洪基谈一谈。
“石大叔,恁有事?”朱棣走进来。
“来,坐坐,是有点事。”石承禄招呼朱棣坐下,又给他沏杯茶道:“咱知道,你老弟是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的脾气。所以也不兜圈子了。”
“那最好。”
“跟着我们这么久,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是干啥的了吧?”石承禄定定望着朱棣。
“知道。”朱棣点点头,心里却咚咚打鼓,他再有勇有谋,终究也才十六岁。
“放松点,我们明教又不吃人。”看着他紧绷的神情,石承禄不禁笑道:“其实原先我们连肉都不吃。”
朱棣点点头,轻声道:“食菜事魔王。”
“我们侍奉的其实是摩尼,魔王那是前朝对摩尼的污蔑。”石承禄习惯性辩解一句,又摆摆手道:“现在教徒都不禁肉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朱棣心说,这还是俺爹的功劳。
“你兄弟怎么看我们明教?”石承禄又抛出一道送命题。
“挺,挺好的。”朱棣还能说话,只能恭维道:“为民做主,替天行道。很,有前途……”
“哈哈哈,那你们愿不愿意加入这份很有前途的事业呢?”石承禄下一句话,让他一下愣住了。
“啊,我,我们……”朱棣一阵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润润喉,讪讪道:“我们就是一群臭演戏的,怕,怕是干不了别的。”
“哎。朱洪武还是臭要饭的呢,出身不比你们还低,可人家还不一样当上皇帝了?所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石承禄拍了拍朱棣的肩膀道:
“小基,我就跟你直说吧——我们明王很欣赏你兄弟,有意招揽你们入教,可不要错过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哦。”
“这……”朱棣担心自己拒绝的话,对方又要翻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看来你一个人拿不了主意。那就先回去商量一下,不必急着答复。”好在石承禄很好说话,体贴笑道:“我们明教只招揽志同道合,心向光明之人,是不会强迫别人加入的。”
“好,我回去商量商量。”朱棣忙点头。
“你们不是着急回家看看庄稼吗?马车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回去。”石承禄出奇大方道:
“回家去好好考虑考虑吧,过阵子我去看你们,给我个答复就成。”
“哎,好。”朱棣一口答应。
……
朱棣一头雾水的回去,把谈话内容讲给了兄弟们。
哥儿几个也都是一脸懵伯夷。
“前几天还生怕我们跑了似的,咋这就又放我们走了?”老三觉着其中有诈。“我们不能老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看了,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呢。”朱棣闷声道:“要不你自己留下,我们先回去?”
“去你的……”朱木冈白他一眼,改口道:“不管怎没说,能放咱们回去,总之是好事儿。”
“没,没错。”朱樉点点头,便马上吩咐下去,赶紧收拾收拾,准备跑路。
至于石护法邀请入教那茬儿,被哥儿几个自动忽略了。
明教的人果然说到做到,非但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去,山羊胡子还备了满满一车各色好物,说是明王送他们的谢礼。
兄弟几个归心似箭,道谢之后便赶紧跑路。
一直到离开了五里庙老远,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为什么转了性呢?”朱棣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
“我这阵子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近期要干票大的。”牛背上的朱桢一摇一晃道:“也许是怕我们碍事儿吧。”
“这么好心?”朱棣不大爱信。
“谁知道呢。”朱桢也耸耸粗眉。“恐怕得问问那明王才知道。”
“唉,你其实该答应加入他们的。”朱木冈忽然又埋怨老四道:“这样才能知道他们的图谋,好帮官府防患于未然。”
“刚才让你留下你又不肯。”朱棣两眼一瞪。
“我不是尊重大家吗。”
“切,净放马后炮。”
弟兄们对两人的每日一吵,早已视若无睹。
不过朱木冈的话,也让他们或多或少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惜命的。
眼下,他们的收获已经远超预期。
此行听到看到了解到的真相,已经足以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了。估计也能帮凤阳百姓和那些可怜的民夫,改善下处境。
这就够了……吧?
回去等着把稻子一收,这次历练就算完美收官了……吧?
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