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苦笑一声道:“我不知道塞来玛到底能在羯斯噶的帐篷里待多久,以塞人的德行来看,一旦女人生不了孩子,就会被赶出帐篷。”
军队进入人家部族聚居地是大忌,一定会遭到部族战士抵抗的,好在这里是习惯投降的塞人,当他们看到对面足足有五百个黑甲唐人骑兵之后,立刻就放弃了抵抗。
云初催马下了高坡,马蹄特特地穿过那些跪在地上的塞人,来到了自己以前安置帐篷的地方。
这里早就没有了帐篷的影子,就连帐篷的龙骨都不见了,只有几块他当年架锅烧饭的黑石头还在,只是,经历了十年的风雨侵蚀之后,那些石头都没有那么黑了。
云初又去看了羯斯噶扎帐篷的位置,同样的,那里也不见帐篷的影子,只有一根高高的木头杆子上绑着一根破旧的狐狸尾巴随风飘荡。
有一个大胡子塞人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好几次想要张嘴,终究在高高在上的大唐骑兵面前,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娜哈也跟着下来了,她明艳的容貌,以及塞人特有的栗色头发吸引了所有塞人的目光。
娜哈从乌骓马上下来,来到了她跟云初相依为命了六年的地方,慢慢地蹲下去,用手抚摸着淡黑色的石块,忍不住泪流满面。
云初用马槊挑起那个大胡子塞人下巴,让他的脸对着自己,然后淡漠地用回纥话问道:“米满?”
米满先是激动一下,想要站起来,终究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低声道:“云初!”
云初道:“是我,我回来了,羯斯噶,跟塞来玛呢?”
米满指着那根挑着狐狸尾巴的杆子道:“羯斯噶死了,塞来玛被赶出部族了。”
米满的回答与云初预料的相差无几,身为武士的羯斯噶死掉了,上了年纪的塞来玛就只有被赶出部族这一条路可走了,毕竟,塞人部族不养活一个闲人。
梁英觉得这种事情难以接受,一个部族在武士战死之后,就把他的妻儿驱赶出部族,这不是人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他死死地看着云初,只要一声令下,麾下的五百骑兵就能立刻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光。
肖玉华跟阿凡提却没有什么反应,这种事在他们看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云初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头,十年前,他还在塞人部落的时候,就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
武士活着,他与他帐篷里的人就能享受高人一等的生活,武士战死,他帐篷里的人就会被族长分配到其他帐篷里去,当然,那都是年轻女人跟孩子,如果女人上了年纪,就会被驱逐出部族自生自灭。
这一规矩适用于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回纥可汗,可汗死了之后,他帐篷里的女人孩子也会被分掉的,没有哪一个人可以例外。
“塞来玛去了哪里?”云初抽回马槊问道。
米满不再是那个喜欢放牧母羊的小少年了,跟云初一样,他也长大了,跟云初曾经见过的成年塞人一样,胡子长了满脸,以至于只有那个高耸的鹰钩鼻子最为显眼。
小的时候,米满就经常被云初霸凌,现在长大了,在面对云初的时候,他更加害怕了。
“塞来玛去了大雪山,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应该早就被狼给吃了。”
米满手指的方向是蚱蜢湖,云初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也对啊,被塞人驱逐出部族的塞来玛,除过去蚱蜢湖,她又能去哪里呢。
他丢给米满一袋子金币,就催马来到哭泣得不能自已的娜哈身边,抓着她的披风将她放回到乌骓马的背上,拍着娜哈的脑袋道:“塞来玛去了蚱蜢湖。”
娜哈掀开兜帽,瞅着云初悲戚道:“我听到米满说的话了,我们不在,她一个人在蚱蜢湖活不下去。”
云初道:“蚱蜢湖里有很多的鱼,我教过塞来玛如何捕鱼,也教过她如何烤鱼。”
娜哈抓着云初的手道:“我们现在就去蚱蜢湖。”
米满眼看着这一队大唐骑兵离开了部落的固定营地,用手抛着手里的金币袋子,来到一个粗壮的塞人跟前笑道:“唐人老爷说了,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大阿波。”
身材粗壮的塞人没有反驳,刚才他看见了,米满认识那个高贵的唐人。
“我今晚就搬到你的帐篷里去住,你的帐篷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应得的,我保住了你的命,没有告诉云初是你把他的妈妈赶出了部族。
这个秘密保持不了多长时间,你看那些人,一个个都急着去向唐人老爷告密,好获得赏赐呢。
挥食狞,快跑吧,跑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回来了。”
身材粗壮的塞人挥食狞,没有片刻地犹豫,跳上自己的战马,就一溜烟地跑了,他刚才不小心看到了娜哈美丽的容颜,所以他非常得肯定,云初一定是唐人中的王,也只有唐人中的王,才能拥有那么美丽的女子。
蚱蜢湖还是那么静谧,只是因为寒冬的缘故,湖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寒冰。
不过,云初还是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不大的冰窟窿,冰窟窿里荡漾着黑色的水波。
晴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鹰嚟叫,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巨鹰就从天空中扑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肥胖的通体都是黄色的大旱獭从荒草中钻了出来,这家伙的身体是如此得肥胖,即便是在奔驰中,它充满油脂的皮毛来回窜动,如同一只会奔跑的水桶。
眼看着那只老鹰就要擒获这头旱獭的时候,云初出手了,抬手拉弓射箭,一支雕翎箭就呼啸着飞向老鹰。
雕翎箭射穿了老鹰的脖子,濒死的老鹰张开翅膀打着旋掉在了草地上。
那只正在狂奔的旱獭趁机一头钻进了一个黑乎乎的石洞里,马上,就探出一颗肥脑袋贼眉鼠眼地瞅着天空。
娜哈大喊一声道:“大肥!”
旱獭闻言嗖的一声,就重新钻进了那个石洞里。
第二十二章 塞来玛的野望
娜哈立刻跟着钻进了石洞,片刻功夫就勒住旱獭的脖子从石洞里钻了出来。
瞅着旱獭被拉的很长的圆柱形身体,云初眼前恍惚出现了小时候的娜哈勒住旱獭催促他烤旱獭的场面。
云初查一下旱獭的耳朵,在底部发现了一块旧伤,那是被老鹰抓的。
至此,云初已经非常确定,眼前这只旱獭就是昔日的旱獭大肥。
娜哈将大肥丢在脚下,大肥也不跑,而是仰着头啾啾的冲着云初叫唤。
云初习惯性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甘草塞进大肥的嘴巴里,大肥快速的嚼着甘草,将里面的甜味全部榨干之后就吐了出来,没错,这模样也是跟着云初学的。
旱獭是群居动物,大肥之所以会孤零零一个,那是因为娜哈把它带去了龟兹,最后,兄妹俩离开龟兹的时候将大肥放逐到了龟兹的荒野。
没想到大肥会坚持跑了一百多里地,最终还是回到了蚱蜢湖。
这一段旅程对于大肥来说一定是无比艰苦的,尤其是路过无遮无掩的大戈壁的时候,对于天上飞的老鹰,地上跑的狐狸,狼来说,它就是一大块会跑动的肉。
现在,它终究还是回到了蚱蜢湖,只是,它昔日的部下们已经选出来了新的王,它终究还是被部族给流放了。
一只单独生活的旱獭活不长的,可是,十年来,大肥可以吃的如此肥硕,只有一个原因,它有靠山。
云初随即将目光放到他曾经搭建临时居所的三块大石头那边,果然,那里有一个看起来破烂,实际上很结实,很暖和的窝棚。
云初让梁英他们选择地方扎营,自己带着娜哈走进了乱石堆,钻进了那间不大的窝棚。
窝棚里铺着一张破烂的毯子,还有一张用晒干的蒿草铺设的床铺,床铺上还铺着一床乌黑发亮的羊毛毯子,云初拿起来看一眼,就发现这件毯子还是出自他之手,是他十年前亲手编织的,送给将要进入羯斯噶帐篷的塞来玛,算是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
火塘上方挂着一只吊锅,吊锅是陶制的,已经被烟熏火燎成了纯黑色,锅里还有一些水,而火塘里的灰烬还有余温,在火塘的上方还悬挂着五六条熏鱼,也是黑乎乎的。
靠着石头的那个地方,还有两三根没有完全编织好的鞭子,看样子吃熏鱼跟编鞭子换东西,就是塞来玛能独自在蚱蜢湖的根本。
蚱蜢湖有狼,有熊,云初还曾经见过一只雪豹,没想到,这些生灵都没有伤害塞来玛。
这应该是雪山之神在保护她。
这一刻面对大雪山,云初真的有一种膜拜的冲动。
“妈妈好好地。”云初对呆滞的站立在窝棚里的娜哈轻声道。
“当年,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走?”
娜哈的话语中还带着一丝愤怒,对她来说,母亲当年把她丢给哥哥之后,就去当别人家的女人了,娜哈一直把母亲的这种行为认为是对他们兄妹的背叛。
“因为她喜欢羯斯噶啊。”
云初随口回答道。
“可是我跟你走了啊。”
“这是屁话,因为你喜欢哥哥啊,你不觉得喜欢谁就跟谁走不是一件非常公平且幸福的事情吗?”
娜哈掀起那张黝黑发亮的毯子道:“可是她过的并不好,这都是她的错。”
云初笑道:“羯斯噶活着的时候,塞来玛一定过的很好,也很幸福。”
“他们没有好房子,好衣服跟好吃的。”
云初笑吟吟的看着娜哈道:“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好房子,好衣服,好吃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好了,快点把这里收拾干净,我们晚上就住这里了。”
于是,娜哈一边跟云初收拾窝棚,一边不断地埋怨,声称这里实在是太脏了。
“你小的时候,不等小羊吃完奶,就去抢小羊的奶喝,你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把食物弄到衣服上,鼻涕直接擦到袖子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往柴灰里钻,经常把自己弄得跟黑老鼠一样……”
“我才不是那个样子呢……”
“是不是那个样子我会不知道?
就这座蚱蜢湖也不知道给你洗过多少次澡,拍你后脑勺都能拍出黑鼻涕来,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吧?”
“不可能,不是我!”
兄妹俩说说笑笑的就把原本乌漆嘛黑乱七八糟的窝棚用带来的新毯子,新羊皮,新被子,新铁锅,新帐子装饰一新,云初还在新铁锅里炖上了两只鸡……
塞来玛背着老大的一捆柴火从雪松林那边转过来,一只肥硕的旱獭就凑到她身边,啾啾啾啾的说着什么。
还扯来那只被云初一箭射死的老鹰当证据。
不管大肥说什么,眼神浑浊的塞来玛都听不懂,她也没有聪明到云初那种可以简单解读大肥肢体语言的地步。
自从羯斯噶战死之后,塞来玛就被驱逐出了部族,她在蚱蜢湖边已经独自生活了三年。
蚱蜢湖很偏僻,族人们一般不会过来,强盗们也不会来到蚱蜢湖,这里几乎就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塞来玛瞅着自己窝棚上方冒出来的青烟,看了许久,她又看到了两匹马正在蚱蜢湖边啃食干草。
其中一匹枣红马的模样她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捆好的柴火从她的背上落下来,砸在了旱獭大肥的身上,塞来玛顾不得啾啾叫唤的大肥,拼命地用粗糙的手背擦拭眼睛,这一刻,她只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半晌,塞来玛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句话:“我的儿子回来了。”
塞来玛拼命的向窝棚狂奔,大肥好不容易从柴火堆下脱身,紧跟着塞来玛也向窝棚里跑,天上,又有一只该死的老鹰盯上了它。
跑到窝棚门前,塞来玛闭上眼睛衷心的祈祷一下,如果推开这道柴门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她就没有必要再一个人在蚱蜢湖边苦熬了,可以去死了,可以去西边的狼王群里碰碰运气了。
推开门,她就看到了一个英俊的唐人正坐在火塘边上,用一柄木勺搅动铁锅里的东西,一个身着公主都穿不上的漂亮衣衫的绝顶美人正躺在她的床上,还翘着脚,一只脚晃啊晃的。
唐人少年转过头,瞅着塞来玛笑道:“妈妈,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就能吃了。”
这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打开了塞来玛所有的回忆。
一个五岁的唐人模样的孩子表情严肃的用木勺搅动着吊锅:“妈妈,不能吃生肉,再等一会。”
一个八岁的唐人模样的孩子笑眯眯的对她道:“妈妈,要把肉粥熬煮的烂一些,要不然,娜哈吃了不好。”
一个十岁唐人模样的孩子就这样坐在火塘边上,从吊锅来捞出一块冒着热气的肉递给她道:“妈妈,不用担心,欺负你的人今天摔死了……”
泪水模糊了塞来玛的双眼,对于撅着屁股背对着她生气的娜哈她懒得理会,只是看屁股形状就知道这是她生的,儿子把她照顾的很好,一般的美人儿可没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圆屁股。
所以,塞来玛张开双臂,抱住了云初的脑袋,非常的用力,恨不能把他塞进自己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