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望着昏暗天际一片沉沉微现的曙光,就快要夜尽天明了。
……
谢尚并未收到郗超的来信,他顺着水路北上,高张船帆,盛着江风正劲,十余日就抵达了秦境边缘。
如今的前秦新建立,还不是日后苻坚与王猛一统北方,十分天下、占据其七的那一个。
这一年苻坚还是个小不点,他的叔叔、老秦王苻健趁燕魏交战,无暇他顾,趁乱出兵占领了关中地区,并飞速扩张至陇西。
北面与拓跋鲜卑人的代国接壤,也就是后来北魏王朝的前身。
左边则是张氏的凉国,这一年正逢老凉王张重华驾崩,张祚篡位。
这又是一个五胡十六国时期的重量级昏君,和陈后主陈叔宝、还有北齐高家的神仙们旗鼓相当,日日暴乱,蒸人妻女。
凉国自然是腾不出手来掺合桓温灭秦之事,但桓温还是稳了一手,和凉国上将谢艾做了一笔交易。
谢艾书生点兵,三败赵军,是凉国第一儒将。
要他背叛凉国自然不可能,不过,支援他一笔钱财,在诛杀昏君、平定凉国内乱中掺一手,还是能做到的。
解决完后顾之忧,桓温旋即开始渡河,弃舟登岸,一路北往。
按照原计划,他走终南山出子午谷,应当和走水道疾行的谢尚会师,或者至少遇见谢尚的前锋军,否则很容易被中途在山谷中设伏,断绝去路。
但实际上,即便不用奇兵行进路线,沿途遇到的阻截兵力并不是很多,因为姚襄已经动手牵制住了一部分秦兵力量。
所以,桓温决定直接集中力量进攻潼关。
郗超此前的去信就是提醒谢尚此事,不料谢尚只收到了桓温的第一封信,却没收到郗超的信,所以还是按原计划等在子午谷外。
就这样,桓温大军驻扎在潼关之下,等了许久,不见谢尚军队的半个人影。
他久经战阵,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彼逸我劳之时,再等下去士气必散,然而本方这点人马,强攻又很难讨到好处。
当下只作佯败退散状,在交兵中一面示敌以弱,一面寻觅着进攻良机。
结果还真被桓温等到了,就在三日后的一个下午,秦兵阵营中忽然爆发出了天大的骚动,似是群情激愤,即将发生哗变。
桓温为了避免遭到无谓波及,收兵退后数里,遣探子去打听情况。
过了许多时,探子匆匆归来报称:“苻健遇刺身亡,宗室爆发内乱,准备起兵争位!”
桓温:???
这波直接白给???
他无比震惊地看向一旁气定神闲,似乎早在预料之中的杜牧:“牧之,是不是你……”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杜牧抱起手臂,抬首望着天幕,见属于姜夔的一格果然变为黑色,语气不是很确定地说:“这个,我就是暗示了他一下……”
桓温无语,你这是暗示人家去进行斩首行动吗。
但现在也不是多说话的时候,他趁着潼关守军松懈,立即来了一波架设云梯强攻,将苻健已死的消息传遍三军,众将士眼看胜利在望,无不气势如虹。
进攻鼓声三响之后,天地间,杀声大作,旗帜飞舞,晋军如蚁附进,飞也似的攀上了城垣,一战夺下了潼关。
就在此时,久候不至的谢尚军终于意识到不对,恰好赶来与他会师,桓谢二人于是聚兵一处,攻入了长安城。
苻生等人在城外以五千人深沟自固,皆非一合之敌,被尽数绞杀殆尽。
长安父老十室九空,持酒相迎大军于道旁,痛哭流涕道:“数十年已过,不图今日复见王师!”
桓温骑马进城,安抚百姓,这一路沿途春风得意马蹄疾,似乎过得很快,可他却莫名觉得,自己等待这一幕已经很久了。
灞水在远方的山峦尽处静静地横亘,浮云缭绕在青岩之上,白云生苔痕,风动万叶旌旗。
枋头离此处亦不远矣,只是这一次,都与他再不相干。
挨挨挤挤的人群深处,有一名白发苍苍、风骨卓然的老者,身边立着一位姿貌瑰玮、气度不凡的小少年,正远远地注视着桓温。
小少年眉心微蹙,轻轻地问:“老师从前说过,我与桓温不可并世而存……”
“天机已然大变”,那老者目光深邃,凝视着天边一线变幻莫测、开阖流离的云气,“桓温本是位极人臣的命格,终无帝命,眼下却已有了升龙九天之象。”
他看了一眼小弟子,又叹道:“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你若要见他一面,现在去往秦宫尚有机会。”
小少年在沉默中摇摇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的人是谁。
可他的眸光看向了秦宫的方向,却下意识感到一抹难过,许久未曾言语。
……
姜夔发动了对苻健的最后刺杀。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政治才能、运筹帷幄之人,他只是一个擅长写词的纯文人,足够了解历史,同时还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音乐家——这就够了。
他知道自己有一次机会能够进入秦国的最核心区域,那就是宫廷乐队。
在这个飘摇乱世,雅乐正声是一个王朝拥有天命正统的标准,五胡十六国的君主们对此趋之若鹜。
西晋朝廷的宫廷乐团在匈奴人刘渊攻破洛阳后,成为了匈奴汉国的乐团,后来又随着石赵的建立被撸往新的一处。
慕容儁称帝后,第一时间抢走了这支乐团,现在慕容儁和慕容评在火.并中双双身死,苻健也开始趁乱搞事,将这支乐团强到了秦国境内。
较之当初离开西晋时,乐团里已经换了好几代人,始终生活在不同的宫廷之中,他们就像是一块块沉默的碑文,是整个北方动乱与流离失所的缩影。
姜夔混了进去,伺机刺杀苻健。
他这一生都是一个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人物,没有入仕,也未曾想过,自己竟有勇气做出这种事。
可他见过战后兵燹纵横的城池,曾用饱含血泪的词句写下了,“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犹厌言兵。
仅为此一念,就可以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瞬间爆发出极强的勇气,以一换一,带走了苻健。
姜夔死在了副本中,伤得很重,就这样回到了原位面。
他是一个野生参赛者,并没有和赵宋帝国联系,所以也没有治疗条件,情形颇为严峻。
就在此时,一只手将他架了起来,扶上载辇。
谢惠连十分迅速地给他喂了一颗止血的药,然后冲他眨了眨眼:“陛下让我来把你带回去。”
姜夔放下心来,一口气乍泄,陷入了昏睡。
……
长安已定,诸军从终南山分出周边的扶风、北池以及秦境各处,真正扫灭秦国只是时间问题。
一统天下的进度条,又上升了一截。
桓温虽有意趁燕室动荡进一步扫平对方,但一来腾不出手,士兵乃久战之师,疲惫不堪,人心思归,都想回到江南去,二来粮草军械业已不足。
第三嘛,就是太原王慕容恪已经回到了燕国主持大局。
慕容恪原本饱受燕帝猜忌,结果现在燕帝人都没了,他作为资历最深的燕国元老,反倒是白捡了一个便宜,也无人再来质疑掣肘他所做的任何决策。
此人毕竟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唯一的一个异族武庙,守国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军务防备处理得犹如铁通般密不透风,实在是难以乘隙而入。
于是,桓温最终只是狠狠咬了燕国一大口,侵占了一大块土地,就暂且班师回了江南。
“可以先加九锡,再观后效”,杜牧笑吟吟地说。
桓温一想也是,归家的心情都轻快了很多。
谢尚留在了长安驻守,桓温走后,他就是眼下唯一有能力把控战局、守住关中不失之人,所以只能在这里渡过这一年春天了。
“哼,我看江南也没什么好。”
姚襄坐在城主府高高的墙头上,向他的怀里掷了一朵花苞,语气懒洋洋地说:“根本比不上我们北地,也就一般般吧。”
绕了这么一大圈,他最终还是选择跟着谢尚干活,可能这就是天定的因缘际会吧。
谢尚见他如此意气轻狂,不免感到好笑,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将花苞随手簪在了自己的鬓边。
姚襄眼前一亮,飞跃下墙头,很快就琳琅满目地抱了一大堆花朵回来,不间断地往他怀里砸。
谢尚:“……”
现在的小朋友啊。
这年的三月三,修禊日,会稽山阴之兰亭,一片湖光山色、鹭飞烟水之间,一场延宕许久的诗会终于召开。
“真是太不容易了”,沈约将新出炉的当世十二美最终榜单张贴出去,来自许多世家的探子早早地就等在门口,守候着山庄发布的第一手消息。
“报——谢安石喜提榜首,风华无双!”
“李太白位居第二名,亦是不错不错。”
“武陵王竟来到了第三名,莫不是前段时间的诗词之功?”
……
沈约忙忙碌碌,给所有参会者发请帖,想了想,还是给会稽王也加了进去。
司马昱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这么大的活动安排起来不容易,怎么着也得有人主动分担一下场地费用吧。
【作者有话说】
司马昱:如果有个冤种榜的话,我觉得自己应该第一
第161章
沈约作为兰亭诗会的组织者, 不仅要向东晋的各位名士寄出邀请函,而且还广泛地邀请来自其他位面的人参加。
“让阿兄先进来吧”,萧纲眨了眨眼, 提议道。
沈约发现自己已经将小弟子萧统遗忘在脑后很久了,不禁汗颜道:“好。”
话音未落,只见萧纲如风一般卷进室内, 开始一阵翻箱倒柜, 大堆的东西宛如不要钱似的往外扔,顷刻堆积如山。
沈约神情错愕:“世缵这是在作甚?”
萧纲将许多物件用缎带仔细抱起来, 做成礼物的样子, 神色温柔而缱绻:“第一次离开阿兄这么久,我准备了好多好多要送给他。”
沈约定睛一看, 发现除却一些造价高昂的珠宝奇珍(感谢司马昱的氪金奉献!),就是一些极为细小的纪念之物,比如萧纲随手绘制的庭院一角,新写的小诗,摘得秋日最为静美的一片落叶啦。
事无巨细, 一点一滴地把生活分享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