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大明甚远。
然而,对于文天祥这样出生于宋末的人来说,孝宗时代已经是一个遥远的美梦了。
那个年代,至少在动乱中,一切还都蕴含着希望。有君臣齐心并力北伐,有虞允文的采石矶大胜,有辛弃疾屡次请缨,远眺苍苍江北。
那个年代,陆游临终前还会感叹,希冀着一个可能的“王师北定中原日。”
那个年代,人们都还愿意去相信,这一代或下一代人,一定可以克复中原,驱除胡虏。
可惜,那已经是南宋最后昙花一现的高光。
于谦叹息一阵,斟酌着在天幕上输入: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孝宗陛下务必珍重身体,好好休养。大宋江山社稷,来日北伐宏图愿景,皆系于你之身。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倘是夏至,凝心静气,少为烦忧。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若逢冬雪,且加餐饭,勿忘添衣。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祝陛下早日康复,来日北伐功成,我在大明,为君遥饮一杯祝捷酒。
【宋孝宗赵瑗】:!!!!!
……
南宋,孝宗位面。
“嗷嗷嗷!”
赵瑗看着天幕,发出了一阵土拨鼠尖叫。
本来他生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受得紧,这会一下子就精神了。
于谦真的好暖心,他哭死。
“呜呜呜”,赵瑗卷在被子里疯狂打滚,“天底下怎么会有于廷益这么好的人,朕不活了!”
病中的人往往格外感性,他一时间泪眼汪汪,感动得无以复加。
于谦,真不愧是他认定的“帝国双璧”之一!
过了一会,赵瑗看向了不远处,帝国双璧的另一璧,辛弃疾。
他眨了眨眼,小声说:“幼安……你能不能也安慰一下朕,求你啦。”
辛弃疾晃了晃手中的书卷,语气染上了一丝无奈:“臣本就正在做这件事啊。”
赵瑗病中极度无聊,他便来给陛下读书。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读些诗文,然而,辛弃疾念的却是……一本专门讲北伐的兵书,《虎钤经》。
作者是宋真宗年间的许洞,一位被埋没的将星。
清澈朗润的少年嗓音缓缓响起。
像是琉璃盏中沉淀了甘洌的清酒,饮之辄醉,望之明净,捧在手心看去,更是波光粼粼地摇曳着无数星芒。
赵瑗听了许久,倦意上涌,有些迷糊地想着:
幼安的声音很好听,幼安的剑法很厉害,幼安的诗也写得很好……幼安哪里都是好的。
“朕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和他一起去北伐”,半梦半醒间,赵瑗心中涌过一个念头。
他才不羡慕大明那几个皇帝拥有于谦呢。
他已经摘到属于自己的星星啦。
……
于谦翻阅着桌上墨色淋漓的纸笺,观看文天祥新写的一组诗。
这组诗以感旧为题材。
也许是因为到了故乡,万事可亲的缘故。
又或许因为一路上于谦总是和他待在一起,使他很难像一个人枯坐幽狱那样,长时间陷入那些低沉痛苦的情绪中。
总之,这些诗居然还挺温柔平和的,追忆一些早年在庐陵的往事,重温旧梦。
于谦回想了一下历史上这个时间段,先生过庐陵时,写的那些悲愤诗。
两者一对比,他简直骄傲极了。
今天也是先生美好心情的捍卫者呢!
于谦一首一首地看过去,有讲白鹭洲读书的,有讲江上泛舟,有携花载酒,还有这个年少骑马倚斜桥……
哎?
于谦目瞪口呆。
他把这句写着什么上元夜玉箫金钗琉璃的诗看了又看,用朱笔一圈,控诉般地推到先生面前:“先生……”
文天祥:啊这。
一时陷入回忆,写顺手了没收住,不会教坏孩子吧。
他转念一想,于谦怎么说也是太子少保,什么场面没见过,于是轻描淡写地说:
“上元夜本就是太平盛世的象征,当年庐陵全盛时,诸般绮陌红楼,歌林舞榭,香尘画舫,笙箫琼阁,往往如云并起,可堪梦醉流连。”
家无余才,两袖清风的贫穷少年于谦:“……”
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大约是于谦的神色太过错愕,文天祥不禁扶额道:
“廷益为甚这样看我,这难道不是大家年少轻狂时都做过的事吗?”
“闲暇兴之所至,就中个状元,喝点酒,写点诗,约上一些朋友与佳人,悠游山水吟赏烟霞,鲜衣怒马高楼飞花,醉听笙箫宿,醒看檐边月。”
既没有中过状元,也没有和朋友佳人们相约的于谦:“……”
不,我们不一样。
俗话说,三岁一代沟。
他和先生之间,相差两百年,仿佛已经横亘了几十个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但于谦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合理。
宋朝本就是一个温柔多情的时代,先生如此完美,被人青睐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史》说先生早年,“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
也曾是一位锦衣风流,温柔绝艳的贵公子。
虽然说……
还是心情很复杂啦。
于谦觉得硬要形容自己感受的话,大概是,仙人下凡?
天边高不可攀的万古明月,终于挥去迷雾,愿落入人间,眷照来人一回。
“抱歉。”
文天祥见他似乎真的一无所知,顿时生出一股带坏好孩子的内疚感,悄悄将纸笺收回袖中。
“没有没有,知道了这些,就感觉还挺有趣的”,于谦赶忙把信纸又拿回来。
他拉着先生碎碎念,“觉得先生好可爱,还有一点心疼。”
文天祥:“……这都什么跟什么。”
于谦弯起唇角说:“可爱就是可爱,心疼是因为觉得……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先生居然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亦仰慕刘越石之风——中原荡分崩,壮哉刘越石,公死百世名,天下分南北。”
于谦眨眨眼,这轮成功对上暗号。
默契程度+1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这一句,是西晋时期,刘琨刘越石的绝命词。
没错,就是闻鸡起舞的那个刘琨。
他的前半生,是京华风流浪荡子,锦衣玉食,遍目妍绮,什么荒唐事没做过。
后半生,伤感国家南渡,社稷残破。
一改往昔风流习气,一人孤执地守在北方,想要收复失地,最终兵败身死。
半生纨绔,半生英杰。
于谦想到这里,忽然无比难过。
他所心疼的,是先生也走过了这样的一种转变,这样的惨痛一生。
宋史说,先生听闻元军南下进攻,“至是,痛自贬损,尽以家资为军费。”
在国家危难之际,散尽家财,拉起一支义师起兵勤王。
过往的轻狂风流都埋葬在长夜里。
从此,他就成了世人的信仰,大宋的脊梁文丞相。
再无人记得当年临安城中,蟾宫折桂,桃花满衫,飞羽觞而醉月的少年。
后人更加不会知道了。
一个时代的倾颓崩塌,太沉重也太苍茫。
曾经鲜活的人物形象终成了吉光片羽,如同碎片般,被时代仓惶凄怆的浪潮击碎,埋葬于黄土尘埃之间。
“我很感激能够来这一趟,亲眼见到您”,于谦低眉笑起来。
因为,这让他知道。
英雄从不是生来如此。
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从来都是有血有肉,有悲喜也有苦乐,有喧嚣也有落寞的人,如每一个平凡的你我。
唯到沧海横流时,方见英雄真本色。
“能见到先生的这一面,真是太好了”,于谦握住了先生微凉的指节,“似乎每天都比前一日更景仰先生一点。”
文天祥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温和地拍了拍他:“你不介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