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横岳也确实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许其告老还乡之后,除了晋封国公,绍隆帝逢年过节还遣使远赴文横岳的福建老宅慰问。
“枢相也可一同前往。”王番朝汪伯潜拱拱手,说道。
徐怀此时还要全力打赢眼下这一仗,只要汪伯潜、魏楚钧以及绍隆帝此时不撕破脸、不掀桌子,颜面上的事还是会做足,俗话说“给脸”……
第一百七十九章 水战
陷阵作战,士气最为重要。
参与大胜在望的作战,将卒士气也最为旺盛。
简单的说,就是打顺风仗,恃强凌弱,胆气也生。
杀戮也最能激发血勇之气,令胆怯者狰狞,怯懦者色厉。
对于普通兵卒来说,虏兵的首级就意味着田宅与衣食无忧;对武吏军将而说,战功则意味着平步青云、意味着衣锦还乡、恩荫子弟。
而对于真正有志于保家卫土的将卒而言,即便不幸战死于这样的沙场之上,也满腹马革裹尸的壮烈情怀。
淮东水营将卒不足四千人,战船以艨艟、斗舰、走舸等中小型战船为主。
淮东水营以往与赤扈水师在争夺淮河下游控制权时,更多是收缩在淮河以南的楚州纵深处的溪河、湖泊之中,利用堰坝、木栅阻挡赤扈水师的进攻,平时都不敢进入淮河,只是依托临岸塞堡进行被动的防御,勉强保存主力未受重创,自然难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也素来不受重视。
然而这次杀入洪泽浦,在对淮河入洪泽浦河口争夺的水战中,淮东水营依托京襄两艘铁甲楼船,却将恃强凌弱的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邓珪的亲自督战下,作战极其积极、活跃。
京襄两艘铁甲楼船,是在传统楼船基础上改造,但将甲板之上的三层舱室改为两层。
这么做除了减少战船覆甲面积,减轻船身自重外,同时也能在水战中,降低被投石机击中的可能,提高船体的稳定性,提高冲撞以及抵抗冲撞的能力——
也因为如此,铁甲楼船外覆竹篾所编的罩棚进行伪装,远远看过去更像是两艘普通仓船,从而瞒过赤扈人渗透到长江沿岸监视的斥候耳目。
当世已经有一些载量高达两千石甚至五六千石的大型货船,运载粮食、棉花、纱布等大宗物资在长江等主干河道之上航行,世人称之为仓船。
两艘拿“乌篷”遮挡严严实实的“仓船”从南蔡、荆州等方向出发,经枞阳浮渡顺流而下,普通斥候探马看到,理所当然就认为里面装载着什么货物,前往长江下游的州县贩卖,又或赶到扬泰等地装运粮食、食盐等物资返回,哪里想得到会是两艘大型铁甲楼船独走?
虽说铁甲楼船从结构上减少一层船舱,船型更为平扁,但水面以上船体满覆一分厚的薄铁板,自重还是惊人。
进入战场之后,战船需要将易燃的风帆收起来,仅仅依靠底舱桨手划动百余副大桨,自然难有什么机动性可言。
当然了,传统的楼船机动性也差,在水战战场上除了船型巨大直接冲击敌军船阵外,主要也是为机动性更强的中小型战船提供支撑。
在这方面有着更强防护力的铁甲楼船,表现自然是极其突出:
不畏箭矢,不畏小型投石弩的投石,不畏火攻,与同等船型的敌船进行冲撞,也是稳居上风。
淮东水军杀入洪泽浦的第三天,虽然还没能夺下河口,杀入洪泽浦以西的淮水河道之中,但凭借两艘有如移动堡垒一般的铁甲楼船,也是将赤扈水师压制在河口附近水域,迫使赤扈人这两天来不得不从上游调更多的战船、水军兵卒增援过来。
“敌军又有六艘艨艟战船出来了,我们可以稍作后退!”
弥宝通过箭窗看到赤扈水师又有新的艨艟战船从淮河河口杀入洪泽浦之中,使得虏兵水军在河口外侧水域所集结的战船数量,超过他们两倍有余,转回头向邓珪建议暂作后退,与虏兵船阵拉开距离。
铁甲楼船就像一头踩踏无敌、皮坚肉厚的大象,却也抵挡不住群狼的撕咬。
铁甲楼船的侧舷也是薄弱点,倘若侧翼没有防护,又或者同时面临多艘大型敌船的野蛮进攻、冲撞,就算不发生倾覆,船舱里的将卒也会摔得鼻青脸肿、骨断肢残。
因此铁甲楼船也绝然离不开中小型战船环护左右,也唯有淮东水营的大小战船积极配合作战,才能将水战移动堡垒的威力真正发挥出来。
现在赤扈水师投入战场的战船数量,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特别是洪泽浦水域辽阔,可以叫赤扈人的优势水军力量彻底铺展开来,两艘铁甲楼船也只能暂作后退。
要是外围环护的中小战船被敌军不惜代价的击沉或隔断在外围,铁甲楼船再犀利也难逃幸免。
荆州水军之前作为地方兵马都监司下辖、职在捕盗的地方守军,一直以来都没有装备楼船等大型战船,也没有太多的机会,进行相关的作战训练。
因此新造两艘铁甲楼船,徐怀抽调曾在建邺水师为将的弥宝、苏其二将作为指挥长(指挥使)。
为了保证淮东水营能更好的配合作战,邓珪也亲自登上铁甲战船坐镇,自然也是这支混编水军的最高统将。
“使君乃是要我等牵制住虏兵水师,”姜平也担心邓珪建功心切想打硬仗,建议道,“此时不仅将虏兵半数水军战力吸引到洪泽浦西河口来,今日一战也成功击沉、击毁三十多艘敌船,歼敌逾千,可以说初步圆满完成使君托付的任务了……”
邓珪脸色沉毅点点头,示意传令诸战船往后拉开距离。
赤扈人虽然摆出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淮河水道的架势,但看到淮东水营后撤,也没敢贸然追击,而是分派战船往河口外侧几座被摧毁的水寨驶去。
拉开距离后,邓珪在姜平、弥宝等将的簇拥下,走上舱门外的前甲板。
夕阳下洪泽浦烟波浩渺,远处一些将沉未沉的战船,还有滚滚黑烟升起;其中也有淮东水营的战船,只是要比虏兵战船少一些。
除了这时主动退却,这两天淮东水营依托两艘铁甲楼船,绝大多数时间都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导。
因此淮东水营即便在激战过程中损毁的战船并没有比赤扈人少多少,但大多都能及时将卒转移出来,或者及时打捞救回落水的将卒,这两日水战实际所承受的伤亡,却是要远远低于虏兵。
邓珪不是水军统将,之前也没有机会见到铁壳子船,没想到仅两艘铁甲楼船的加入,就叫淮东水营的战斗力发生翻天覆地的提高,叫他颇为激动的、感慨的伸手摩挲经过经过两日激战后的船甲。
船甲上能清晰看到遭箭石触击的痕迹,但是分毫未损。
也许今日一仗,最凶险的时刻就是虏兵四艘楼船横冲直撞过来,邓珪不得不指派四艘艨艟船主动去拦截,迎接冲撞,导致他们有两艘艨艟直接被撞翻。
“京襄再能多造几艘这样的铁甲楼船,胡马应是再无机会渡过淮河了!”邓珪感慨道。
“造铁甲楼船,还不如多造些铁甲艨艟、铁甲斗舰,”弥宝却有不同意见,慨然说道,“照一艘铁甲楼船的覆甲量,可以造十艘铁甲斗舰,而今日淮东水营但凡能多二十艘铁甲斗舰,午前我们就能杀得虏兵哭爹骂娘,叫他们等不到援军赶来!”
“是吗?!”邓珪笑道,“我对水军作战不熟悉,这方面还是你们说话更作数……”
铁甲船防护力,主要还是在突击作战时才能更充分的发挥出来,铁甲楼船受限自重、船速,无法用于快速突击船战之中。
虏兵战船以数量上的优势以及更强的机动性,游弋于铁甲楼船的外围不靠近过来,这两天的实际作战,还是由淮东水营的原有战船承担,因此伤亡比预计中要更为惨重。
没能重现枫沙湖一战的奇迹战绩,弥宝等将心里是不满意的。
“信阳水军造有两艘铁甲艨艟、八艘铁甲走舸,这两天战绩应该更好看一些,不过虏兵拦截坚决的话,伤亡也不会太低,毕竟铁甲船还是太小了一些,”弥宝说道,“要是淮西战事拖一年再发生,荆州水军、信阳水军都编有足够数量的铁甲船,战局一开始就会完全不一样,也许建邺水师也不用覆灭了……”
说起建邺水师的覆灭,弥宝等建邺水师的原将领,还是心里永远难以拔除的痛。
邓珪微微一笑,心想赤扈人真要能熬住多拖一年再南侵,也许就有足够的时间发现京襄及契丹残部围绕邛崃山所进行的部署,也说不定会提前发现京襄在秘密打造铁甲战船,也许就能遏制住南侵的野心,早一天与潜邸系媾和;到那个时候,建邺水师说不定大概率会覆灭于荆州水军手里……
仲长卿其部已经撤回颍州布防,他就与摩黎忽两人随增援水师赶到淮河入洪泽浦的河口观战。
看到淮东水营主动退去,看到战场上到处都是已沉、将沉的战船。
淮东水营在过去两天的水战中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但仲长卿、摩黎忽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更为沉重。
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淮东水营,仅仅得到两艘铁甲楼船的加强,战力就提升如此之恐怖,甚至面对战船数量多达一倍的赤扈水师,也丝毫不居劣势,但等到京襄真正的水军主力杀到,他们真有守住河口的一丝机会?
而从上游传来的消息也绝不容乐观,京襄的信阳水军在十数艘铁甲船的加强下,已经撕开他们在潢川以北部署的第一道封锁线。
要不是他们暗藏在上游芦苇荡中的数十艘舟船装满砂石建了奇功,一举撞沉信阳水军四艘铁甲船,都怀疑他们在霍邱以西淮河上的第二道封锁网,今夜都有可能被撕开……
第一百八十章 歼灭
接连两天的阴雨,通往滨河战壕的烂泥路,在吸足雨水后变得越发泥泞,人畜一踩一个坑。
一辆运载战械的辎重车车轮更是深深陷入烂泥里,被踩踏得粘稠的烂泥紧紧吸住。
左右十数民夫走上前帮忙,都没有办法将笨重的辎重车推出来;拉车的黄牛,前胸叫挽具深深勒入肉中,毛皮已经磨得血肉模糊,“哞哞”惨叫,却还是没办法将辎重车从烂泥地拉出来。
负责的武吏招呼左右更多的民夫过来帮忙,扯着嗓子大叫:
“拿出你们吃奶的气力来!都他娘一个个软蛋货,难不成回家吃婆娘奶,也这点气力!那他娘的你们还有脸怨自家婆娘偷汉子?”
虏兵在淠水河口所修筑的两座大营,防御之坚固胜过一般的州县城池,又有精兵守御,猝然间难以强攻。
不过,徐怀并没有单纯在敌营的正面修筑营垒步步进逼,而是将壕垒斜向,往河滩深处修。
趁着虏兵水师主力被淮东水营、信阳水营从上下游牵制住、无法脱身之际,徐怀想抢在被困虏兵修通河滩通道之前,将壕垒修到水畔,彻底封锁南岸虏兵的退路。
被困虏兵也是极力挣扎,不仅组织更多的人手,从大营临河的一侧抢修通过河滩的近水通道,同时也将一架架重型投石机移到靠近河滩一侧,或直接架到河滩上,对抢修壕垒的大越军民进行轰击。
虽说对敌我双方来说,烂如沼泽的河滩,暂时都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但大越军民却可以从多点区域运取土石,无数民夫背挑肩扛,一点填入河滩。
同时还从附近村寨征募成千上万的民夫,从附近的树林里砍伐树木,制作栅墙、栈板,直接铺到河滩的烂泥地上面,形成临时的通道,以供人畜车马通行。
被围困于狭窄区域内的南岸虏兵,目前不虞吃食成问题,但无论是取土,还是砍伐木料,却受到极大的限制。
即便大越军民在物资供应上更充足,也第一时间抢修出一条临时通过河滩的通道来,但也常常有满载器械、土石以及木料的辎重车滑入烂泥地里,民夫兵卒不顾满身的泥泞,将辎重车推出来,艰难的往河滩推进。
偶尔不时有落石从远处抛砸过来,警戒的哨声尖锐的吹响起来,接近敌营的兵卒民夫一齐抬头张望,在泥泞的烂淤地滚爬以避落石。
重型投石机可以将上百斤重的石弹投掷到三四百步开外,虽说人畜可以闻讯躲避,但还是不时有兵卒民夫被砸中,血肉之躯挨了一下,根本就没有活路,血肉骨骸也都被砸成稀巴烂,与泥泞的烂泥混作一团。
特别是从正面修筑营垒抵近敌营的兵卒、民夫,伤亡更大。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遏制大越军民激昂的斗志,日以继夜的抢修壕垒往河滩深处延伸,一点点用连营从正面从虏兵大营围困起来。
与此同时,信阳水营、淮东水营也承受着极大的伤亡,从上下游不断的发起攻势,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虏兵水师主力拖住。
虏兵没有水师提供大量的舟船进行协助,又没有一条像样的滨河栈道码头连接大营与河水,根本就无法大规模从南岸组织撤兵。
然而面对信阳水营及淮东水营积极的进攻,虏兵水师不分兵前往拦截、狙击也不行。
特别是信阳水营,倘若没有拦截,从上游顺流而下,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直接杀到淠水河口——虏兵在霍邱等地所设的拦河铁索,没有水师战船协助防守,是拦截不住信阳水营顺流而下的。
这些拦河铁索看似要比麻索牢固得多,但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舟船靠过去,用锋利的巨斧劈斩,也支撑不住一炷香的功夫。
到十月十五日这天,在董成、朱桐、郑屠等人的陪同下,左相周鹤、枢密院汪伯潜以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代表朝廷,抵达淠水河口犒赏三军,与徐怀会面。
也是在这同一天,荆州水师主力六千将卒在王章的率领下,进入洪泽浦与淮东水营会师。
面对气势汹汹的铁甲战船组成的船阵,虏兵最终放弃在淮河入洪泽浦河口处组织抵抗,将残存的水师主力撤入北岸颍河水道之中避战;与此同时,信阳水营在都指挥使许凌的统领下,承受近半伤亡之后,也最终撕开虏兵在霍邱以北对淮河的封锁,打通顺流直入淠水河口的通道。
这也意味着在付出不菲的牺牲之后,淮东水营、信阳水营对淮河实现彻底的封锁,也彻底断却南岸虏兵北逃的通道。
这时候在两座敌营外围的投石机阵地也已经准备就绪……
周鹤、汪伯潜、赵翼受邀登上堆土而成的望敌台,举目望去,就见一座座栅营、坞垒与壕沟、夯土护墙,串成三层波浪状的接敌阵线,从东、南两个方向抵近两座敌营,中间还有一座巨大的三角形营垒,楔入两座敌营之间。
投石机阵地位于第一、第二层营垒防线之间,一架架高出营垒四五丈的配重式大型投石机就像六七十头巨兽蹲在成千上万的兵卒之中,等待着择人而噬。
“虏兵营中也有大型投石机,这么近的距离,会不会伤亡太大?”周鹤身为大越士臣之首,自然也是略知军机兵务,他看到己方的投石机阵地距离虏兵外围的小营都不到二百步,距离虏兵主营都不到四百步,禁不住疑惑,他们已经大胜在握了,还有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伤亡,与虏兵拿投石机对轰。
汪伯潜眉头紧皱,他虽然强忍住没有吭声,但心里还是怀疑徐怀此举是不是有意消耗诸路勤王兵以及最终出城赶来接受节制的万余寿春兵马。
范宗奇作为战场指挥,耐着性子给作为巡战大臣的周鹤、汪伯潜以及武威郡王解释道:“虏营已经没有多少石弹储备,目前主要对我们投掷泥丸弹。泥丸弹不经烧制,没法做大。我们在前垒建造大量的战棚,士卒避入其中,可以有限抵挡泥丸弹的轰砸,伤亡会有,但不会太大。至于会不会有大量的投石机会在对轰中损毁,我们也调来大批匠工,有损毁及时建造补充就是。这也是目前想以最小的代价全歼虏兵,最为省时省力的办法,也能控制住伤亡……”
“南岸虏兵应该已经认识到自己是穷途末路了,不劝降吗?”武威郡王赵翼疑惑问道。
“赤扈南侵以来,中原黎庶十存三四,无论是赤扈人,还是投附赤扈的汉军,双手都沾满我们汉人的血——先灭了六七成敌卒,再劝降吧。”徐怀淡淡说道。
汪伯潜、周鹤他们都能感受到徐怀平淡语调里那腾腾杀气,都知情识趣的闭上嘴,没有说劝降一事多说什么。
“连日督战,没有一日或歇,今日也是疲累到极点——我就不陪诸公在此观战了,”徐怀对范宗奇、刘师望、张雄山以及董成等人说道,“你们好好陪周相、汪相、赵郡王、魏右丞在此观战,等到夜宴之时,再来唤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