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扫了王番一眼,王番不加掩饰早就猜到贼虏从江口奔袭之事,这不奇怪。
在他看来,徐怀数日前都上奏表着意提点此事,不可能跟自己的岳父没有书信往来,然而恰恰如此,王番与刘衍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唱一和:
他们的目的是要助刘衍前往庐州,重掌右骁胜军兵权?
位于江南的京畿都在这次会战里都受到虏兵的严峻侵犯,接下来再想解除刘衍的兵权可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朝廷短时间内特别是寿春之围还没有解除的情况,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借口。
更关键的是天下援师毕至,在解建邺之围后,顺理成章就得北上庐州,接受刘衍的统领,去解寿春之围。
这才是王番与刘衍一唱一和的根本目的?
“老臣以为刘侯、王公所言甚是,化解眼前的危机,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只要能守住建邺,就什么都不需要怕,哪怕淮东、淮西都沦陷,我们还有大江作为藩屏。”
周鹤慢腾腾的说道,
“再说了,许璞、解忠、梁文江以及已经率部赶到庐州的诸路统将,无不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也许陷阵杀敌不及刘侯与靖胜侯,但也不至于连像合肥这样的坚城都守不住一两个月。像前次淮南大会,韩侯不是在寿春独守半年,也未曾失过一寸城池?以老臣所见,刘侯当留在建邺,协助杨公戍守京畿为要!”
“……”刘衍也顾不上避嫌,当仁不让的径直说道,“许璞独守合肥,应无问题,但庐州除右骁胜军主要驻守合肥外,当下已经有逾三万荆南、荆北援军进驻,许璞未必能如臂使指,还是微臣前往,更合适一些。”
“既然你说许璞守合肥没有问题,那就传旨许璞及已经抵达庐州的诸路将领守住诸城寨待援就是!”绍隆帝挥了挥手,心里的惊惶稍定,说道,“诸卿还是多想想京畿怎么御贼为好!要不要现在就着水师入江迎战?”
见绍隆帝决定他给杨茂彦当助手,刘衍心里多少有些沮丧,却又不能力争说杨茂彦不行——再说汪伯潜身为枢密使,比他这个枢密副使,更有资历主持京畿防线。
刘衍说道:
“既然议定化解危机,要等诸路勤王援师毕至,那水师就不宜仓促与贼军水师会战,可以往上游避往池州或黄州,等葛国公或徐侯率部来援,再转头一并驰援建邺,则更为稳妥!”
绍隆帝将张辛、凌坚等将从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剥离出来,当时就将一批将领调换出去,之后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主要由宰相及御营使周鹤监管。
之后杨茂彦从周鹤手里接过御营使的差遣,则成为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的实际统帅,又调换了一批将领。
京畿宿卫禁军凭建邺坚城相守,刘衍不觉得会出什么大的问题,贼军仓皇而来,既无足够粮秣,也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攻城器械,但建邺水师这两年较为混乱,战斗力下滑得厉害,主动出击将贼军水师拦截于建邺下游,刘衍觉得就多少有不测之险。
他更主张避战就避到底,让建邺水师主力沿江西进,避免与贼军在长江之上会战的可能,等到越来越多的援军赶到,建邺水师再配合援师作战,胜算显然要高得多。
第一百零二章 绸缪
看到绍隆帝举棋不定,朱沆也觉得绍隆帝登基之后,对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的清理负面影响极大,实在没有拒敌于建邺之外的把握,这时候也顾不上避嫌,谏言说道:“刘侯所言,乃持重之论,甚为稳妥,还请陛下圣裁!”
“杨卿你最熟悉水师的情况,你觉得呢?”绍隆帝没有直接回应刘衍、朱沆的话,而是看向杨茂彦问道。
杨茂彦出任御营使,节制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刚才也说定杨茂彦直接负责京畿防务,绍隆帝没有急于回应刘衍、朱沆的请求,询问起杨茂彦的意见,看上去也合乎情理。
而杨茂彦呢,他追随绍隆帝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绍隆帝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前之局面,不得不调京襄精锐往援京畿,但又不得不防范京襄会借机谋算什么。
现在王番、刘衍一口一个“徐怀”“徐侯”,怎么不叫人心惊胆战?
再者,杨茂彦他同时节制统领宿卫禁军与建邺水师,倘若叫建邺水师西避,谁站出来负责节制建邺水师?
是不是刘衍又会举荐自己?
又或者他杨茂彦负责节制建邺水师西避,再叫刘衍有举荐自己执掌京畿防务的机会?
这不是又回到王番、刘衍刚才一唱一和的套路里来了吗?
杨茂彦看绍隆帝眼里闪烁的神色,这时候也明白陛下内心是不允的,但接下来又不得不召京襄精锐东援,就不便直接揭穿他们的图谋。
“敌军劳师远至,我军以逸待劳,未必不能一战,”杨茂彦沉声说道,“能退敌则万事大吉,不能退敌,水师撤回四周有坚堡环护的坞港,也不怕贼船能追杀进来。”
“绝不可轻敌大意,”听杨茂彦完全没有军事常识的话,刘衍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说道,“战不能胜,哪有从容退却的余地?再者水师所驻泊的坞港回旋空间极小,虏兵从水陆并进,威胁极大。想当初进剿洞荆湖寇之时,徐侯率部攻占赤山寨,数百计的贼船都在坞港之中,为徐侯纵火毁之,此事不可不鉴。”
“水师操练多年,水战娴熟,而早前进洪泽浦与虏军水师作战,也未落下风,”周鹤朝绍隆帝拱手,替脸色有些难看的杨茂彦帮腔说道,“是战是避,老臣以为还是由杨相与水师诸将商议为好,我等对水战毕竟不甚熟悉……”
“贼军不日而至,哪有时间从容商议?”刘衍争辩道。
“事不容缓,还请陛下尽快圣断。”朱沆说道。
“不是说贼军最快还要一日才能过来吗?商议一下,也不会耽搁太久。”绍隆帝说道。
“水师将卒加船夫、水手,三万余众,即便此时就果断决定避敌,也没有办法完全结成船阵西行,哪有时间给我们坐下来慢慢商议?”刘衍苦笑道。
大规模的兵马出动,哪里可能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
刘衍建议水师紧急西撤,不要考虑船阵与补给的问题,主要还是从建邺往西,上游有鄂州水军及岳州水军接应,暂时也完全不需要考虑补给,可以到鄂州之后由荆湖北路监司负责紧急筹措。
而眼下不要说小半天了,多耽搁一个时辰,都是极凶险的。
“还是先说各路增援的情况吧,”绍隆帝直接转进到另一个话题上,说道,“之前靖胜侯数次上表请援淮西,朕甚为欣慰,但忧汝蔡防务吃力,都着靖胜侯耐心坐镇京襄,即为朕分忧解难。现在看来,还是需要从京襄征调精锐往援淮西,诸卿以为京襄此时能抽调多少兵力出来,才不会危及汝蔡防线的安危?”
殿中众人,对行军作战的细节不甚熟悉,但从大的方面还是知道京襄援军赶到淮西,只要能遏制住虏兵在庐州附近的活动,局势就大体无忧了。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殿中没有几人希望徐怀率部直接增援建邺。
刘衍、朱沆也很清楚绍隆帝忌惮什么,觉得徐怀增援庐州应能缓解局势,就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主要是看到京襄能抽调多少兵力出来,以及什么时候能赶到。
见众人朝他看过来,郑屠有些小紧张的说道:“靖胜侯秋后在荆州督造荆江大堤,原本计划十月就北上督战,却不想东路虏兵渡淮攻势凶猛远超预期,担心会出纰漏,就一直都留在荆州随时等候陛下的召遣。就目前而言,靖胜侯在荆州仅有少许侍卫,但只要尽快准备好舟船,从泌阳、襄阳集结援师沿汉水而下速度也快,但具体会是怎样,小臣也说不好,还得朝中遣使臣前往荆州问询靖胜侯才知晓……”
“谁去荆州见靖胜侯合适?”绍隆帝看向众人问道。
“虏军意在建邺,必会先遣斥候渡江而来。谁去荆州,陛下当从殿中选一人辛劳,再延误,路途就凶险了。”刘衍强按数道建议被否决的愤懑,耐心建议道。
朱沆知道除了他,没有谁能走这一趟了,拱手道:“臣愿往荆州。”
“那你快去准备,楚钧拟好圣旨便送交给你,你也无需浪费时间再来宫里请辞了,争取午前就能动身!”绍隆帝说道。
目前虽说葛伯奕还在荆南坐镇,但荆南已经调派了两万援军,进驻庐州舒城,葛奕伯在荆南短时间内也很难再抽调更多的援兵过来。
再者,荆南兵马的战斗力,比京襄军到底还是要差一些的。
荆北虽说还集结了一些兵马,但荆北路的鄂州、黄州就紧挨着淮西、江西,沿江防线需要加强,短时间内也无法抽调更多的兵马东援。
短时间内也只能指望京襄出兵东援了。
“臣就在这里等候圣旨即行动身。”形势如此危急,想到赤扈人有可能派斥候渡江封路,朱沆更是一刻不敢耽搁,生怕圣旨送不出建邺,形势不知道会拖成什么样子。
绍隆帝即刻着侍立一旁的知制诰拟旨。
除开给京襄的圣旨,同时还有发放西秦、东川等地的勤王诏。
西秦、东川两路今年所面临的军事压力稍轻,都能抽调一些兵马过来,但路途太过遥远,可能遣使臣携诏快马加鞭赶过去,都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大股兵马集结赶来建邺,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只有京襄是最快的。
等一道道圣旨快速拟定,殿议也暂告一段落——刘衍主要协助汪伯潜、杨茂彦负责京畿防务,王番也难得落得一件差遣。
考虑到虏兵踪迹出现,就会导致无数民众逃入城里来,王番专司安抚之事。
走出宫门,闻讯赶到的家将吕文虎已带着几名家兵在宫门口等候;除此之外,宿卫禁军会另派一小队骑兵护送。
“此行凶险,说不定已经有虏兵渗透过来,我送你一程!”王番见朱沆拽着圣旨,却满脸忧色,从王孔手里牵过马,翻身坐上去,跟朱沆说道。
朱沆也是默然无语的翻身上马,在家将及侍卫骑兵的簇拥下,径往西城门而去。
也不知道消息从何时、从何处扩散开,城门处乱糟糟一团,无数民众疯狂想挤进城里来避难,车马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
朱沆、王番好不容易在侍卫骑兵的保护下,牵马挤出城门,狼狈之极不说,但回头看城门拥塞的情形,心里一阵阵悲凉。
确知虏兵水师远袭的消息都已经有三四个时辰过去了,竟然连有序疏导难民进城的事都没有办妥,叫人担忧建邺城是不是真能守住。
唯一叫人宽慰的,就是虏兵战船逆流而上,再快也有一个限度,并非骑兵平川远袭,会彻底的杀一个措手不及。
朱沆从城门口收回目光,看向王番问道:“徐怀会干脆利落出兵吗?”
“哈,”王番笑了一下,说道,“徐怀之前数度上表请援淮西,只是没能成行,此时又怎会有诏不援?你多虑了。”
“是吗?”朱沆说道,“是我多虑最好。”
朱沆翻身上马,在侍卫骑兵的护送下远去,这时候一名疤脸大汉从等着进城的混乱人群里走出来,与郑屠说了几句话,再随郑屠走到王番身边,行礼道:“军事司佥事姜平见过相爷。”
军情司以左右参军事周景、张雄山为首,之下就是具体执领某方面事务的佥事官。
“荆襄那里都准备妥当了?”王番问道。
“未有变局之前,荆襄一切都会遵诏行事……”姜平说道。
推测的事情未必就会发生,倘若没有发生,徐怀率部东援,自然是遵照圣诏行事,但姜平带领一小队人马提前赶来建邺,与王番、郑屠会合,当然是为变局绸缪……
第一百零三章 传诏
天气晴冷,一波江水冷碧荡漾。
朱沆一路西行至鄂州江夏县才弃马乘船,一路溯流而上,往荆州江陵县而来,站在船艏,能眺望到北岸成百上千民夫忙碌筑堤的情形。
因为白露湖、桑赤湖以南的临江地区,已经建成数座方圆十数二三十里不等的大垸,此时主要在诸段垸堤之间修建水闸、开挖泄洪口,同时在迎浪区修筑套堤,征募总的役工规模不大,工程却更为复杂,前期就筹备了两三年。
一旦荆江大堤建成,荆北四县汛季的洪涝灾害,将再次大为减轻,可以开垦出更多的肥沃土地出来。
只是朱沆全无心思去看京襄这几年的建设成就,眼睛紧巴巴盯着渐行渐近的荆州城(江陵)。
虽然王番口口声声说徐怀不会置建邺危厄于不顾,但朱沆是亲眼看着徐怀一步步崛起的,了解徐怀手段多么灵活多变,甚至可以说是狡诈。
是的,徐怀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之志,不容置疑,但要说徐怀对大越有多少忠心耿耿,又或者说徐怀内心多渴望做一个忠臣良将,朱沆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至少徐怀身边的那些人,朱沆就更不指望他们对朝廷有什么忠义之念了。
史轸、韩圭、程益等人投附楚山之前,皆是碌碌无为的庸凡小吏,与士臣之间原本有着毕生难以跨越的鸿沟,却是楚山给他们跻身庙堂名臣之列的希望;王举、徐武碛、苏老常、范雍等人半身经历,多是朝廷带给他们痛苦的记忆;更不要说出身山湖草莽、贩夫走卒的潘成虎、郭君判、唐盘、唐青、徐心庵、殷鹏以及契丹汉将出身的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人了。
指望他们会劝说徐怀行忠义之事?
朱沆更怀疑他们巴不得建邺为虏兵践踏个遍,只要大局不至于完全不能收拾就行。
要不是心里早就明悟,朱沆这几年何需如此小心翼翼,连妹夫王番都刻意疏远不见?不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京襄与朝廷水火难容,他想保个全尸都难吗?
离荆州越近,朱沆心里越是忐忑,心想徐怀接到勤王诏却拖延不出兵,建邺真能逃过此劫吗?
“好像是二公子……”家将吕文虎此时也年逾五旬了,这些年跟着朱沆东奔西走,满面风霜,两鬓业已斑白,但他的眼神还是锐利如故,远远看到码头上所立一干人等里,有一人相貌似乎像二公子朱桐。
“朱桐怎么会在荆州?”朱沆讶异万分,手搭额前遮挡亮光,朝码头那边看去,但他眼神不济,看不清楚人脸,嘴里嚷嚷叫道,“不能吧?朱桐跟朱芝在黎州,不会在荆州的!”
然而随着船驶近码头,站在码头上迎接的众人相貌越发清晰,那个身着青黑色袄袍之人,不是朱桐是谁?
“黎州出丹砂、岩盐,但邻近嘉州卖不上价,赶巧京襄有需,我就押船走了一遭——前日刚准备乘船回黎州去,却得知父亲要来荆州,便留下来见父亲一面。”朱桐看到他父亲朱沆下船后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打着哈哈解释道。
眼下也不是计较朱桐背着他暗中与京襄往来的时机,朱沆朝亲自出城到码头来迎接的徐武江、董成拱拱手,问道:“徐侯已知虏军水师奔袭建邺的消息了?”
“五天前虏军水师奔袭建邺的消息已经传至江陵,而建邺水军为虏兵所溃的消息亦已于前日传了过来。”徐武江还礼道。
荆湖与江淮乃是大越最富庶之地,除了水运便捷外,沿岸还建立完善的驿传。